第 126 章 忠臣與忠誠(1 / 1)

從洛陽到襄陽的路程,半是群山,半是平原。

車隊行到宛城,便進入了南陽盆地,這裡道路平坦,物產豐饒。

寬敞的土路上,十來個漢子穿著塞了稻草保暖的襖兒,拿著一人高的樸棍,走在宛城外的官道上。

一支三十餘騎士簇擁的車隊從他們身邊經過,這些漢子面帶恐懼和敬畏,伏在地上,不敢抬頭。

隻因車隊的騎士們一個個騎著高頭大馬,身著皮甲,面目冷峻,一看便是百戰之師,萬萬不能招惹。

然而,他們不知道的是,一名一十來歲、打扮和剛剛的漢子們沒什麼區彆的黑瘦青年,正在那馬車之中,伏跪在地,瑟瑟發抖,不敢抬頭看一眼。

“你說,你叫孔舒,也是從南邊來北朝的?”一個悅耳好聽,帶著絲絲尾音的聲音從青年頭頂傳來。

“是,是的,”青年顫抖道,“草民孔舒,太和十八年,和沈大人一起北逃,歸入沈刺史家的奴籍。”

“那你怎麼會在宛城路上,還想偷馬兒豆餅?”那聲音帶著笑意問。

“回、回貴人的話,”青年惶恐道,“前些年,沈家主被朝廷排擠,養不了幾千部曲,便將我等販賣給了李家,李家又把我們賣給了洛陽的宗王家中……”

他也十分無奈,十五歲那年,家中需要丁役戌邊,他是家裡最後個男丁,誰知入了軍中,便被裹脅著逃到北朝,又被賣到了洛陽。

後來,彭城王將他和一些丁役送入馬場,接著又因為河陰鎮的工坊人手不夠,調他入了工坊。

“……工坊的坊主馮家公子真是一位大善人,”孔舒眼睛裡帶著向往和期盼,“那裡能吃得飽,雖然累些,也能有工錢,那位坊主還放了我們的奴籍,讓我們成了良民,隻要再多些日子,我就能存些錢財,買上一塊地,安穩下來……”

“可是後來,後來那位公子去了襄陽,咱們的天,一下就塌了,”孔舒眼睛裡滿是淚水,“我當時想和公子一起去襄陽,可又怕啊,怕又過那種無家可歸的日子,就留在了河陰鎮上……”

接下來的日子,他甚至不敢過多地回憶:“工坊並入少府後,吃食不到從前一半,做得不夠,每天都要吃鞭子,好多人受不住,被活活打死,大家都不知道能活多久……”

“後來,有人想逃去襄陽,我膽小,也不也敢一起去,後來聽說那些人雖很多死在路上,但也還是有一半人逃了過去……”

“那些先逃走的,後來又悄悄回來,說動我們這些跟著逃去襄陽,”孔舒惶恐道,“路上,我們混在宛城來的幫工裡,去襄陽,可我和他們走散了,又餓得不行,看到貴人喂馬的豆餅,就想偷吃一塊。”

“剛剛那些路上人,就是幫工?”

“是,是的,”孔舒小聲道,“一月不是農忙,也不太冷了,很多鄉豪都會帶家中壯丁,去襄陽找些活兒,賺些錢財,補貼家用。”

“鄉豪們也缺錢?襄陽的工價不高啊,而且再過十來天就是農忙,還

得回去,他們走上兩百多裡,就為了賺那麼點錢?”

“”

孔舒真心道,“那幾個銅錢,到饑荒之時,換一鬥米,也能救一條性命,隻要能賺到,便是三百裡,也不能放過啊!”

說到這,他眼眸裡放著光:“我們隻要到了襄陽,到了襄陽,就能活下來了……”

“行吧,你帶些吃食,下車去找你的隊友們吧。”蕭君澤揮手。

他其實可以讓這青年搭個順風車,但看他這模樣,怕是到不到襄陽,便要被嚇死了,還是算了吧。

……

襄陽,三月,初春。

水稻的嫩芽在一片小片棚屋裡密密麻麻地生長著。

它們被種在一片低矮的花房裡,一名年輕人赤腳蹲在棚屋裡,為稻田邊一棵小小的黃瓜秧苗除草,額頭見汗。

光芒透過頂棚的細碎玻璃框透射進來,這片小小的花棚,不到一畝地,卻密密麻麻種了十幾種植物。

農事官們每人分了一小片地,可以隨意在其中研究。

“這育苗之法,真是神技!”賈思勰看著隻露出尖尖一角的秧苗,感歎道,“就這短短月餘,便能搶出一季糧食,能利民無數矣。”

斛律明月在一邊沒有聽懂,忍不住道:“一塊苗而已,同樣在地裡,哪能多一季糧食?”

崔曜看了斛律明月一眼,用一種帶著優越感的語氣笑道:“明月你生於草原,自然不知其中道理,冬麥與稻穀,都是以種子播於田中,冬麥九月播,次年四五月收獲,稻穀三月播種,九月收獲,這兩種穀物時間重疊,一塊田裡,種了麥,便種不了稻。”

“不錯,”賈思勰興奮道,“如今,用育秧之法,將秧苗先在小塊苗床中密植,待得麥作收割,再將秧苗移入田中,就能在九月收獲,隨即搶種小麥,便能於一塊田中,收兩季糧!且此法不止能用在稻秧之中,其它瓜果菜疏,隻要安排得當,皆能省下不少時日,尤其是陰山燕山之地,如能用好,將是萬民之幸!”

斛律明月道:“這麼多秧苗,一根根插,豈不累死?”

賈思勰認真道:“將軍有所不知,農人不怕勞累,隻怕青黃不接,無糧可食。”

斛律明月於是閉嘴。

蕭君澤沉默了一下,突然小聲道:“那個,這稻子,是早稻啊,兩個月便能收獲,你要是不及時插秧,它們會死的。”

賈思勰大驚:“還有這事?”

蕭君澤有些無奈地揉了揉額頭:“是啊,許琛沒有給你說過嗎?這是占城稻,在交州之南的占城穀地,一年能種三季。”

賈思勰被驚呆了,下一秒,他幾乎是跳了起來:“上官啊,此事您怎麼不早說?不行,我得快些準備水田,安排插秧!”

看人走了,蕭君澤也帶著手下出了那低矮悶熱的花房,回到自己的官邸。

這群手下在城外的官道上等著迎接他時,聽說他去路邊的花房巡視,便都跟了過來。

宅邸中,青蚨遞上茶水

,崔太守開始彙報這些天的工作。

那片耗資巨大的小棚屋,是蕭君澤專門為農事官們在冬天的時間也不要浪費,在去洛陽時吩咐青蚨為他們修築的。

沒想到此屋一出,年輕的賈思勰等人頓時驚為天人,為爭奪土地面積上演了一番全武行,聽說最後還驚動了魏知善魏大夫,在經過魏大夫的醫治後,這些農事官們便和氣許多,言談間最多陰陽怪氣、口吐芬芳一番,再沒有相互物理攻擊的事件發生。

崔曜因此大受啟發,於是給襄陽城的典獄提議,將囚犯放到魏大夫那裡服役,效果拔群,最近襄陽周圍的案件都少了好多。

這半年來,襄陽城的產業工坊產量穩固提升,府庫的糧食不但沒有減少,反而增加了許多,在夏糧收獲之前,還需要再修築幾個新糧倉。

“阿曜真是乾吏!”

蕭君澤十分滿意,誇獎道。

“都是您教的好。”

崔曜有些靦腆地笑了笑,“最難的事情,都是您解決的,我隻是做一些查漏補缺、維持現狀的小事,若連這都做不好,也無顏再當這郡守了。”

這不是他自謙,而是治理一地,無非是財與勢,襄陽又不缺錢,又不缺人,還有斛律明月這些嫡係掌軍之人,這樣都治理不好,那他肯定是廢物沒跑了。

蕭君澤勉勵了他兩句,便又換了斛律明月。

胡人少年興奮地向阿澤說起了他這些日子在襄陽的剿匪曆程:“……阿澤你不知道,好多地方的匪類都是村匪,他們喜歡在官道上挖陷阱,等商隊的馬車陷進去,就一哄而上,前去哄搶,平時便裝成良民。我裝成商隊引蛇出洞,把好幾個村子的首惡誅殺了。如今,連南朝江陵那邊的商隊都私下給我送錢送糧,希望我把襄陽到江陵一路的匪類也清剿了!”

“不錯,”崔曜在一邊見縫插針地炫耀道,“我還給沿途鄉裡下派文書,要他們保護道路,若是官道再有坑損,便要拿此地三長問罪。”

“對,他私人下跟著去暗訪,被人打了悶棍,要不是我去的及時,就要被人賣到山裡去了。”斛律明月順手拆台。

誰料崔曜不但不以為恥,還主動上前,給蕭君澤看自己手腕上一條已經淡得看不到的鞭痕,一臉後怕:“師父啊~我差點以為看不你了,我當時好怕辜負您的期望,害怕不能回報您的栽培……”

蕭君澤當時就心疼了:“啊,這麼嚴重,你太不小心了,讓我看看,還有沒有其它地方受傷?”

崔曜也不扭捏,立刻就把長襖外袍脫了下來,撩起中衣,要給君澤看背上受的傷。

但下一秒,青蚨已經板著臉把衣服重新披到他肩上,怒道:“胡鬨,大庭廣眾之下,豈可如此無禮。”

斛律明月疑惑:“這裡不就咱們四個人嗎?而且在屋裡啊?”

青蚨氣得磨牙,冷漠地看向公子。

蕭君澤輕咳一聲:“好了好了,我知曉了,這次你們三人都辛苦了,回頭我再聽你們細講……”

“對了,聽說您這次在洛陽遇刺……”崔曜擔心地問

,“沒事吧?”

“當然沒事,”蕭君澤微笑道,“連武器都沒用呢,他們就倒下了。”

崔曜和斛律明月義憤填膺,叫囂著絕不與那些幕後黑手他們甘休,隻有青蚨一臉冷漠,仿佛在對公子說:看你惹的事情!

蕭君澤不由得頭痛,唉,青蚨不好騙,胳膊上的傷口還沒完全好,回頭青蚨見了一定會氣瘋的。

怕是得哄好久。

……

把崔曜和明月都送走,蕭君澤先是給青蚨看了已經結痂的傷口,然後又花費了些保證安撫青蚨,說最近不會再亂去搞事了,總算把事情揭了過去。

青蚨這才稟告起南朝之事。

南朝這半年,也沒有安穩,在蕭君澤的運作下,蕭寶卷把目標第一個盯上的,是裴叔業,裴將軍心理素質不太高,在反叛、北逃、被動等死這幾個選擇裡糾結不定。

又是派兒子去建康觀望,又是去蕭衍那問你有沒有什麼辦法?對面說沒有。

然後又去信北朝,問我向你們投降你們收不收?

北朝收到這種信,非常謹慎,說那你早點投啊,主動來啊——畢竟詐降的虧吃多了,總要長點記心。

他這些事做的都不太秘密,畢竟蕭衍、北朝、建康城裡,都有蕭君澤的人,當然,這些消息自然也到了蕭寶卷手裡。

於是,原本準備點選陳顯達將軍的南朝皇帝,改變目標,開始針對裴叔業一派。

蕭君澤去南朝繼位的計劃,就看裴叔業多久反叛,以及,反叛後能撐多久了。

畢竟,這是最後一支還可能忠於南朝的大軍。

“等著忠臣反叛,”蕭君澤忍不住笑了起來,“而且,這算是忠臣裡最忠的……”

真是太好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