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7 章 這是什麼壞人(1 / 1)

七月,襄陽書院外的知了成片成片地鳴叫著,讓人心煩意亂。

青山掩印間,一座尚且帶著原木氣息的書院裡,有著讀書聲朗朗,也有著讓人痛苦的寂靜壓抑。

每月的終考如期而至,在成片的樹蔭下,一張張軟木做成的書桌上,正有著上百學子埋頭苦寫,七八個夫子一臉嚴肅,手持一寸寬的戒尺,如鷹隼般巡視在書桌的空隙間,有哪個學生若是有稍微偏頭的跡象,便立刻快步走過去,對著腦袋就是一敲。

書桌上,放置著一個個陶製的小墨水瓶,大小不過巴掌,大多插著一隻竹筆。

竹筆削尖,筆尖自中心劈開一條細縫,沾上墨水,便能寫上好幾個字,再寫,便要再沾墨水。

竹筆尖銳,很容易劃破紙張,所以學生們都寫得小心而認真,在白紙上寫著密集的小字,有的額頭已經沁出了細密的汗水。

終於,下課的鐘聲響起,夫子們招呼著,讓學生們停筆坐好,然後開始挨個收卷。

有的學生抓著這最後的時間繼續狂寫,夫子們也沒有嗬斥,畢竟就這點時間,不過是垂死掙紮而已。

終於,卷子收完,學生們紛紛起身,一邊將桌子搬回教室,一邊相互交談,詢問著考試成績。

桓軒神情惆悵,單手提起書桌,向教室走去,這書桌不大,軟木的桌面雖然被他細心愛護,但還是多了許多劃痕和刻字,其上有自己名字,也有許許多多的阿蕭,還有一些思慕的詩詞……好在,大家的桌子都差不多,沒有人注意這些。

他還在回想那天,他廢了許多的時間做的花燈,在遞給阿蕭後一個轉眼的工夫,就在人群中,讓人爭搶扯壞,那刺史,居然讓阿蕭連一盞提燈也不許有!這樣的人,怎麼會有對阿蕭好呢?

阿蕭是那麼體貼的人,每次去見他,他都會拿著自己送的竹笛,吹優美而空靈的歌。

他一定要出人投地,給阿蕭自由!

“阿軒,你這次月試,考的如何了?”一位同窗走在他身邊,隨口問。

桓軒微笑道:“尚可,題目不難,應能得到乙。”

對方忍不住羨慕道:“桓兄過於自謙了,你這一年多人,一直都是名列榜首,這次題雖難些,對你而言,拿到甲也是手到擒來。”

桓軒笑而不語,這個時候,說什麼話都會顯得自己在炫耀。

同窗又道:“聽說已經有工坊在聯絡你了,桓兄你是要繼續考,還是入工坊?”

桓軒疑惑道:“自是繼續向上,張兄何出此言,此次題目雖難些,但對你的成績,也不是問題吧?”

同窗歎息道:“我已經學了一年,如今家中貧寒已久,韋家工坊願意重金雇我,我思來想去,還是決定成家立業,怕是下月便不會再來治學了。”

桓軒不讚同道:“張兄,這數術雖有些難學,但若學到深處,便能被太守刺史看重,一外放,便是一坊主管起步,不比你去當個小小的工頭強麼?”

同窗搖頭:“我等賤

民,

哪敢去想如此前程,

有三五錢財,能成家立業,便已足,何必想那麼遠。”

桓軒知道這事沒法勸,於是便和他討論起哪個工坊好,哪家要小心。

如今,在襄陽城外的魚梁洲,正冒出大大小小的無數工坊,其中規模最大,待遇最好的,自然是君刺史與崔太守的官家工坊;但也有許多如零散地,給工坊供應原料的小作坊。

還有一些是本地鄉豪重金從官坊裡挖角匠人後,私下開做的小作坊。

這些工坊,都需要在郡城裡登記,魚梁洲處船馬皆十分便利,最繁華的轈絲之業。

荊州與雍州,都有大量桑林麻田,在改進工藝後,處理原材料的速度便有了質的提升,尤其是新式紡紗機,如今每架紡車上都有二十四個紗綻飛轉。

在桑田之外,新建的工坊還把羊毛和本地大量產的麻線混紡,不但大大降低了成本,而且紡出來布更加厚實、柔韌、耐磨。

當然,最關鍵的,還是這種混紡布,它便宜啊!

隻比麻布貴那麼兩成,卻更保暖!如今這布已經成為平民們最喜歡的布料,屬於是比糧食還好用的硬貨,而他們這些學生,都能找到不錯的工坊,獲得不菲的收入。

兩人說著說著,便又提起了如今的一些“黑作坊”,這些作坊沒有在城裡登記,都是用奴隸來做,不給薪酬,也不給太多吃食,還會去購買蠻人、奴隸、俘虜去做工,每天都會累死許多人。

“聽說了麼,最近有一個什麼‘天光’的人,專門揭發黑作坊,解救奴仆,還經常幫著匠人討回拖欠的工酬,”同窗有些崇拜地道,“聽說他們是從洛陽來的,經常幫助工坊的匠人。”

“隻是他們如今都被工坊主嫌惡,如今都不許招收與他們有染的匠人了。”桓軒有些遺憾道,“他們還聯名上書郡守,要求稽拿這些人,還好郡守未曾理會。”

兩人說了一會,收拾書本,背起書袋,一起離開。

書院的山門外,已經築起一片建築,有些售賣筆墨的,也有賣吃食的,還有住宿,很難想象,這裡在一年之前,還是一片荒山野嶺。

桓軒走上回城的路,從下山到城裡的十裡路上,已經全數被開墾成桑田,一條水渠從漢水引來灌溉,入眼皆是稻田,在即將成熟的季節,壓彎枝乾。

遠處,還能看到揮汗如雨開墾稻田、排乾沼澤的民夫們,一輛給民夫們送食水的大車從他身邊路過,那車由兩匹挽馬牽動,比人還高,有六個高大的車輪,三個大缸並排而放,就算加了蓋子,也依然冒著騰騰熱氣,米飯的香甜蔓延在傍晚的田野間,引得人頻頻駐足。

桓軒回想著這一年多來,整個襄陽天翻地覆的改變,不得不承認,君刺史真是治世之能臣,他隻是來了一年,襄陽附近逃亡的百姓,如今紛紛回來,小吏下鄉收糧也極為順利,甚至會有民戶主動送糧,就為了那“主動送糧,可以兩鬥米折稅”。

兩鬥米,如今在襄陽城不過二十文錢,一個四口之家半月的吃食,卻依然願意背著百十斤的米

糧,

?,

就為了省下這一點糧食。

“老大,你知道麼?聽說扶風郡那邊有盜匪啊!”桓軒的小弟在一邊興奮道,“咱們要是能過去,抓上幾個盜匪立功,就能賺上好多錢了!”

“扶風郡才在兩百裡外的地方了!”桓軒無奈道,“看來這襄陽城附近的盜匪,是真一個都無了。”

“那當然,”他小弟不以為然地指著一個抱著小孩、提著籃子、走在平坦夯土路上的婦人,“你想想,前兩年時,有婦人敢這樣走在城外麼,怕是連骨頭都剩不下來。”

桓軒惆悵道:“是啊,不過這樣好的刺史,也不知道會在襄陽待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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桓軒回到城中時,習慣性地看了一眼正街道右邊的二層閣樓,然後便眼睛一亮。

一盞微燈,在閣樓上隨風輕擺,擺入他的心神!

好幾個月了,阿蕭終於又有時間見我了!

他立刻拋下小弟,飛一樣地衝回自家小院,拿了一套乾淨的衣服,向城中新建的澡堂子跑去。

不是他不想去河裡洗澡,而是最近有水蠱病,太守禁止下護城河,連水都要喝煮過的。

飛快洗完澡,桓軒換上自己那套在見阿蕭時才穿的新衣服,拿發帶束上半乾的頭發,再拿起自己準備了一個月的禮物,在水盆裡照了又照,這才壓抑住自己心跳,前去見阿蕭。

……

“最近城中水蠱病盛行,我有些擔心你染上,就想見見你。”蕭君澤前些日子都在忙南朝的事情,倒沒怎麼見桓軒,如今看他身體強健,比先前還要健康,這幾個月不見,已經長高了三五公分,這著實有些過分了。

“水蠱要接觸水源,前些日子,郡守讓城中百姓去城東煤坊取飲水,我便再未喝過生水了,”桓軒靦腆地笑道,“我還是第一次,能每次都喝到煮過的水呢。”

“嗯,每次都來取水,是太過不便,”蕭君澤微笑道,“我、我家刺史大人還想在城中四角鋪設陶管,讓人人都不必去遠方才能打到好水呢。”

“那,那得花多少錢啊。”桓軒驚訝了。

“要花些錢,但問題不大,”蕭君澤又問起了水蠱如今在城中可還有肆虐,“你見城中,可有什麼亂局麼?”

“沒有!”桓軒答得斬釘截鐵,“大家都相信刺史大人,他說水蠱以水傳,大家便都不喝生水了,寧願渴著,還有那水蠱藥,如今大家看到尖螺,都會用樹枝夾到岸上,拿石頭砸碎。大家都相信刺史!”

信用是靠積累的,雖然刺史大人才上任一看多,可大家的日子,眼見是一天比一天有盼頭,就算桓軒喜歡阿蕭,卻同樣也對刺史大人滿是欽佩和感激,人都有眼睛,誰好誰壞,都能看得出來。

蕭君澤微笑道:“那就好,最近學業怎麼樣,可有不解之處?”

……

一番學術交流後,夜晚的鐘聲響起,桓軒收拾東西,惆悵地離開。

蕭君澤把玩著手中一條綠鬆石雕刻而成的手串,每個石頭都十分光滑,還著天然的燥氣,未有包漿,想來是一個少年親手磨製的。

“準備好了麼?”蕭君澤轉頭問。

“你真要去?”青蚨有些擔心,“明月和崔曜都不跟著你……”

“不是還有阿琛麼,怕甚,隻是去雍州各地巡視一番,”蕭君澤撐著頭,微笑道,“得給彆人留下‘時常外出巡視’,不在襄陽的印象,否則,咱們以後計劃,可不好進行呢。”

將來南國事變,他是必須要去南朝登基的,否則,那些個將軍宗王,憑什麼擁立他?

青蚨還能說什麼呢,隻能說公子英明。

隨即,他看到殿下突然拿出一個竹面具,放在臉上比劃,不由疑惑道:“你這又是鬨哪出?”

“前些天,有人說我生得太美,讓人感覺不到刺史威嚴,我便做了這面具,”蕭君澤淡定道,“當看不到我的美貌,他們便會傾心於我那才華!”

青蚨淡定道:“怎麼可能有人給你這話,是你自己說的吧,你戴面具,是想以後有人冒充你在襄陽待著,更方便些吧?”

蕭君澤微笑道:“青蚨,你越來越聰明了。”

說著,他放下面具:“如果有一日,我和元宏在兩國結盟約時相見,那才是,真有趣呢。”

光是想想,就真的好有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