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5 章 格局(1 / 1)

元宏是一位有大誌的君主。

但做為一名有能力的君主,就算再有夢想,遇到現實的困境時,夢想也是必須要落地的。

而北魏的財政,一直是這朝廷裡他最無奈的一環。

漢地的稅賦,占據了幾乎朝廷的所有開支,朝廷的財權,在經過數次的漢化改革後,已經深深地紮根在河南河北之地的大片農田裡。

漢人供養著朝廷,朝廷自然也要給漢臣應有的地位,這就是漢化的底層邏輯。

而最近,國庫因著遷都、南征,還有修建石窟寺耗費過巨,更彆提他在幾日前,還下達詔令,凡是從平城來京的軍卒,一律成為禁軍,司州(都城附近)的民夫,十二個之中抽調一個,編為吏員,作為公家或私家的差役。

這些,都是要花錢的。

他也想過如漢晉一般,將鹽鐵收為專營,收回國庫,但如果本就諸胡不穩,他不想在這個時候強行收回鹽利,那樣必然會惹出許多麻煩。

不過,若是君澤將他的製鹽之術獻上,那便不是他強收鹽利了,而是那些門閥之鹽,打不過朝廷之鹽,那自然沒得好說。

而相比於鹽稅,君澤隻是要求一個還在敵國地圖上的州刺史,那簡直是就是送的,元宏甚至都有些不好意思,覺著這是欺負小孩。

“隻要你把那座鐘給我,”元宏誘惑道,“我便給你一個開國伯,有封邑,這可是能傳子孫的爵位……”

“不需要,”蕭君澤不屑道,“彆想了,那是我的鐘,我可沒興趣給你送鐘。”

那座鐘是最簡單的擒縱器加發條做出的機械鐘,造價倒不貴,就是零件一精度要求不低,都得他一個個親手搓,組裝完後還要校準,十分耗費時間,他可沒興趣當個鐘表匠人。

再說皇帝又不缺報時的人,滴漏湊合一下,又不是不能用!

“君澤啊,你說話謹慎些,”元宏很無奈道,“朕不會介意這些許冒犯,若讓他人知曉了,必要摻你一本。”

蕭君澤淡定道:“既然你提要求,那將鹽務交給你之前,我也有一個要求。”

“且說。”難得君澤主動要求,元宏十分好奇。

“過些日子,你親自去河陰轉轉。”蕭君澤隨意道,“我要借你虎皮一用。”

元宏忍不住大笑出聲:“行了,朕答應你。到時帶你阿兄一同出門,看看咱們君澤做出幾分基業。”

“好,阿兄聽到嗎?”蕭君澤轉頭問。

一邊正在處理司徒事務的馮誕抬起頭,有些困惑地道:“你倆說得投機,還有什麼事情,需要我來處置?”

蕭君澤淡定道:“陛下去河陰巡視,我是你義弟,按理,那算是馮家產業……”

嗯,四舍五入,他算是半個馮家人,應該是馮誕這個主事人接駕。

馮誕忍不住撲哧一笑,菀爾道:“君澤,你莫要欺負陛下。”

“哪有,”蕭君澤隨意道,“我可喜歡他了。”

元宏無奈地搖頭,

立刻坐到馮誕身邊,

溫和道:“莫要聽他胡說,河陰離洛陽不過三十裡地,不需你來費心。”

然後不悅地瞥了小狐狸一眼,仿佛在說,你怎麼可以欺負他?

……

“過幾日,陛下要去河陰巡視。”回到家後,蕭君澤給青蚨說了一聲。

青蚨額頭瞬間全是汗水:“巡視??”

巡視和私下帶著幾百禁衛去打卡完全不是一回事,那是要動用數千禁衛,豎起王旗,聲勢浩大,帶著心腹臣子,親自駕臨,稍有差池,接待的臣子便會人頭不保。

這種情況,怎麼能讓青蚨不害怕?

蕭君澤笑了笑:“不用擔心,畢竟,我算半個馮家人,那接駕的事情,自然由馮家掌握。”

青蚨不由恍然:“您的意思是,這事,交給馮司徒?”

“對啊,”蕭君澤微笑。

青蚨立刻露出我懂的笑意,鬆了一大口氣。

所以,這次是陛下自己出門,接自己的駕?

他忍不住想到,公子真是太過聰慧了,如此,便是有人想在接駕裡搞什麼小動作,嫁禍給公子,怕也是無法成形了。

畢竟,這追責若是追上去,那還得追到陛下頭上。

……

十月下旬,河陰城邊的空氣不太好,飄下的雪花都帶著一層暗淡的灰。

工業帶來了一頭名為文明的巨獸,他天生便會呼出名為汙染的渾濁空氣,讓周圍的人不由自主地咳嗽起來。

高爐的爐渣順著出口,被推上了巨大的鐵車,順著一條極短的軌道,被傾倒在了河堤之上。

還帶著一些紅豔鐵水的碳渣滾落在高高的堤壩之上,冒起巨大的白煙,而堤壩之下,早已有年輕年少年老的人們等候著,拿著一根根大小不一木棍,敲擊著還在半燃燒的爐渣,提著水筒,尋找著裡邊殘餘的鐵珠。

一群小孩兒裹著填充著毛絮的舊襖,這裡溫度比他們的窩棚要高一些,矮小的身材能更容易地穿行在這人流裡,隻是要小心被人搶掠。

他們非常仔細,敲碎的爐渣幾乎變得隻有米粒大小,他們棍子上有一枚小指大小的磁鐵棍,是工坊送的,聽說是在磁石上摩擦過,所以也能吸鐵。

而當他們走過之後,會有人將這裡的敲碎的爐渣鏟起來,送去不過處的磚坊,用來燒磚鋪路,又或者是做為地基。

“阿瑰!”一名乞兒喚住了一位少年,快步追上來,“咋兒怎麼不曾見你,那邊鄧老三又要咱們上繳‘五成鐵丸’,我們都等著你拿主意呢!”

阿瑰皺起眉頭:“這每日本就撿得少,再收五成,如何能熬到春天?”

爐渣的鐵,大多是廢鐵,周圍的鐵匠鋪子收價本就低廉,能換些糠皮豆子就已經不錯了,這冬天大雪,還不能少了柴火……

“是啊,咱們要怎麼辦?”

阿瑰思考了一會:“這鐵渣是坊主給善心,這有鄧三糾集人手,以此賺錢,咱們得想辦法打倒他。”

就在他們聚集起來,

商量著怎麼做事時,

突然間,一個小乞丐哭著跑了過來:“二哥,阿瑰哥,不好了,咱們的家,咱們的家沒有了!”

小乞丐臉色大變,立刻和阿瑰一起,跑出河堤,飛快向著他那山坡上的土窩棚跑去。

沒辦法不快些,那是他們一群人花費了所有力氣,才搭出來棲身之所,他們細心地用粘土粘住所有漏風的地方,這是熬過冬天唯一的希望……

可當他們跑過去時,那個破爛的小家已經變成一片廢墟,幾個小孩正在遠處抱成一團,瑟瑟發抖。

同樣的遭遇不隻他們,這片河陰邊的所有窩棚,都已經被一隊盔甲整齊的軍士踏平,他們神情肅穆,周圍還拉著一大群的中年青年人,阿瑰在這其中看了他們正在計劃“弄死他”的鄧三,他被捆在成群的奴隸裡,神情慘淡而絕望。

阿瑰卻完全不能高興起來,他隻覺得背後發涼,來不及多想,便飛快向鐵坊跑去。

沒跑多遠,便看到遠方一行士卒,從工坊中牽出數十個犯人,他的叔叔垂著眼眸正在其中,看見他後,微微搖頭,便邁著沉重的步伐,走向遠方。

“為什麼,為什麼要抓他們?”阿瑰拉住周圍的一名工人,著急地問。

“這些都是沒有戶籍,混進來做工的奸細,”那名工人不以為然道,“估計都被抓去伊闋寺修佛窟了。”

阿瑰回到工舍時,幾名叔叔的工友告訴他,如今他不是工坊的人,也沒有親人在,不能再住工舍了。

阿瑰低頭,準備拿走他們叔侄的行李,可是這些工友卻隻是大笑起來:“哪有什麼行李,快滾。”

少年沒有分辯,隻是捏了捏手裡紙筆,轉頭離開。

……

蕭君澤提前半日到了河陰,這裡街道整齊乾淨,工坊裡來人行色匆忙,讓他本能地皺起眉頭。

“青蚨,這裡的草市、窩棚、還有商戶呢?”他不止一次來過這裡,當然也就記得這裡原本已經是繁華的小鎮了。

青蚨道:“陛下親臨巡視,自然是被驅逐了。”

蕭君澤皺起眉頭,心說失策。

來到洛陽後,他從沒跟著元宏一起出門巡視,自然也不知道中間有什麼過程,但他是真沒想到就因為這點小事,會牽連那麼多人的生計。

他從馬車上下來,帶著青蚨,沿著河堤行走,準備去實地探察一番。

隻是,沒有走幾步,便被突然從河堤旁冒出來的幾個人影一前一後擋住,他們身材矮小,拿著木棍,為首的少年大聲道:“站住,把身上錢財和吃的交出來!”

蕭君澤抬起頭,看著這些被凍得瑟瑟發抖的小孩,不由揉了揉額頭:“青蚨,帶他們去工坊食堂吃些東西,加件衣服。”

那幾個小孩眼睛一亮,其中一個又大聲道:“我們、我們不上你的當,快……唉,阿瑰你打我乾什麼?”

為處首少年低下頭,誠懇道:“驚擾了貴人,可是我們實在想求些吃的,還望您放過我們。”

“跟我來吧。”蕭君澤輕呼一聲,

“青蚨,

帶路。”

……

片刻之後,一群狼吞虎咽的小孩子幾乎把頭埋進碗裡。

蕭君澤也從那為首的少年口中知道,他們都是逃難的流民,因著工坊這裡戶籍查得不嚴,所以才在這裡混口飯吃。

而他們之所以會流落街頭,是因為佛窟寺。

北魏崇佛,不止達官顯貴,連鄉中的豪強也爭相禮佛。

所以,到處都是供養人。

供養人被稱為菩薩,他們會召集鄉中人手和錢糧,去佛窟寺開鑿數洞佛窟,佛窟開好後,便在其中留下供養人的姓名,算是為鄉人、家族積德。

這不但是豪強們財力的象征,還能獲得名望,他們還會爭相為上品門第修築石窟,借此獲得權勢。

可這些錢財、人力,要從哪裡來呢?

上等人從不需要考慮這些問題。

“我家裡原本是青州人,因遇到了匪賊,無錢回家,就在這裡賺口飯吃,本來,阿叔已經準備送我去夜校,”阿瑰聲音低沉,“突然間,就什麼都沒有了,也不知道能不能活過冬天……”

"行了,"蕭君澤也不介意對方的小小示弱,“你可以繼續去夜校,我看你有些水平,便開一處‘濟幼院’,你收留周圍的小孩,給他們一口飯吃,青蚨會給你些錢財,夜校你繼續上。”

他站起身,低頭凝視著坐面前的少年:“他們的以後,都交給你了,算是你今天打劫我的懲罰。”

少年猛然抬頭,然後用力叩首,擋在他面前:“草民願受所有懲罰,請您救我阿叔……”

“讓開,”蕭君澤清冷的聲音響在他耳邊,卻如洪鐘巨響,“我不隻要救你阿叔,還要救他們所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