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河,如今正是南齊北魏之界河,雪花紛飛落於河畔,正月的淮河,陰冷而肅殺。
河岸邊結著一層薄冰,城中一些無井的貧家,便會冒著冷風,去河邊取水,每個冬天,都是貧民最難熬的時候。
但今年不同。
新至鐘離的臨海王最近喜歡上了鑄鐵,還喜歡上了丟炭火。
星夜寒風之中,臨海王常常讓人每晚上在城牆上將未燒儘的炭火以投石之器丟於空中,那炭火飛天的一瞬間,如星吹落,異常美麗。
而墜於泥濘雪地之中的殘碳,常常不等熄滅,便被附近的貧者撿去,有了炭火,在滴水成冰的寒冬臘月,家中老幼便能圍繞在火盆邊,做飯縫補,熬過那漫漫寒冬。
薑左一開始想勸,但小孩子裹在皮裘裡,頂著狐皮耳朵,委屈地看著他說“再來一次,一次就好嘛”,他一時心軟,便也隨他了。
小院之中,炭火上的水壺呼嚕響起。
“來,青蚨,喝水。”
蕭君澤頭也不抬,指揮著青蚨倒水:“記得啊,每天至少三杯水。”
青蚨那穩重的表情難得地泛起了抗拒:“謝殿下,奴不渴……”
他是內宦,討厭喝水,更討厭喝水後要去茅房。
“勤喝水,多通風,避傷寒,聽我沒錯,喝!”蕭君澤霸道地讓他把水放溫,然後盯著他喝了下去。
青蚨無奈,又道:“殿下要的道人,奴婢已經尋來。”
“真的麼,快,讓他們去見典簽,過關後來見我。”蕭君澤示意青蚨去走個流程。
青蚨低聲道:“典簽最近忙碌,又染了足疾,不願多事,讓你看著辦便可。”
“足疾?”蕭君澤微微挑眉,“嚴重麼?”
“倒也不重,就是偶爾疼痛難忍,”青蚨道,“最近脾氣有些暴躁。”
“嗯,讓他多補補,晚上也給他加個雞湯,讓他晚上少熬夜,會損元氣。”蕭君澤關心地道。
青蚨應了,蕭君澤卻是有些感慨,他沒想到這效果居然這麼快,他以為怎麼對方也要吃半年才開始痛風,這才三四個月呢,看來這位典簽的腎臟有些弱啊,些許負擔就如此有效果了。
很快,青蚨找來了那些會煉丹的道士,讓他們在院外見了臨海王。
不得不說,這些道士外表都是過關的,畢竟這年頭宗教盛行,不信個佛崇個道,在士族開茶話會時都進不了朋友圈。
但僅僅隻是問了幾句,蕭君澤便開始皺眉。
他們自稱會煉丹,還會畫符、煮水,還有表演噴火、可以在紙上燒字……
“我是找煉丹師,不是找醫師,不懂丹道的,不必留下。”蕭君澤果斷把這些人趕走,讓青蚨再去找。
好在做為皇帝的親弟弟,蕭君澤的號召力還是足夠的,以他的府庫,可以輕鬆供養一個上百人的幕僚團隊,就比如當今南齊最有名的朋友圈,就是蕭君澤二皇叔供養出來的“竟陵八友”,在南北朝文學史上極其有名,影響了一整個曆史的文化走向。
在經過薑左典簽的同意後,臨海王招煉丹高人的招聘消息很快發出,那些能看出朝廷波濤洶湧的頂尖大族不提,眼界低的寒門小族那是掏空心思尋覓奇人,給蕭君澤推薦過來。
不到半月,蕭君澤就擁有了一支三十個人的煉丹團隊。
蕭君澤給他們的第一個任務,就是提純硝石,這個辦法非常簡單,溶解、過濾、煮乾,如此便能得到純度高的硝,而硫和碳是煉丹的必備,他們各自都有辦法來提純,蕭君澤隻需要下單,然後驗收原料就好。
他暫時不打算弄威力更高的東西,夠用就行。
……
時間很快過去,二月時,朝廷的局勢越發緊張,蕭家這場叔侄內鬥開始進入新的局面,首當其衝的就是蕭君澤的兩個皇叔先後死去了,死去的原因是“憂慮而死”。
但是在南朝,憂慮而死其實就是被逼死的換個說法,這種死法過於常見,大家都不覺得有什麼。
可到了三月時,這巨大的□□,終於還是蕩漾到了蕭君澤處。
三月,西昌侯的秘昭傳給了諸王的典簽,內容非常簡單:“不許諸王與外人接觸。”
薑左在接到這封書信後,歎息一聲,轉頭便找上了蕭君澤。
……
“讓我去梁園暫住?”蕭君澤立刻搖頭,“不要,那裡不好玩。”
薑左哄道:“殿下放心,那裡不但已經有數十名鐵匠,還有老奴從建康城重金購來的丹爐,那可是當年葛洪仙師用過的丹爐,比這小城好上百倍!”
蕭君澤這才勉為其難道:“那便依典簽之言吧。”
於是回家,收拾東西,準備去城外的梁園。
青蚨神色有些憂慮,他非常清楚,去了梁園,周圍都是典簽的人,到時就是真的生死由人了。
“青蚨,多喝水。”蕭君澤收拾東西時,還不忘記提醒他。
青蚨無奈歎息了一聲:“是。”
……
時間很快到了四月,鶯飛草長,萬物爭春。
梁園的春景十分美麗,一些桃樹在寒風中已經掙出一個個小小花苞。
好在薑左對蕭君澤還是有幾分憐惜之情,隻是讓人阻止了園中仆婢外出,其它生活物資,倒從未少過。
天氣暖和了,蕭君澤的小玩具的進度也到了尾聲,他追求的是防身,槍管長度隻在十公分左右,這個長度,用金剛鑽來開孔是能做到的,隻是需要一些細心和耐心,搭建一個小車軸,一點點較正、打磨。
青蚨看著小殿下一天四個時辰都在辛苦做手工,不由勸道:“殿下,您千金之軀體,何必如此辛苦。”
“哪裡辛苦了,”蕭君澤一點也不覺得,他拚起一個紙殼彈藥,拈在指尖,給青蚨炫耀,“這東西可好玩了。”
青蚨拿在手裡,左看右看,實在看不出哪裡好玩。
“你不懂,”蕭君澤把彈藥裝入零件的彈孔,微笑道,“隻要想想它第一個受害者能名留青史,被以後的學子每次考試拿來鞭屍,有一時代來當觀眾,你就會覺得非常非常好玩。”
這是他最近想到的新樂子,簡直能快樂到讓人頭皮發麻。
青蚨總擔心自己害怕未來,但這真的是想多了,他從來不怕的好吧……
“原來如此。”青蚨不能理解,但微笑點頭。
雖然聽不懂,但殿下開心就好。
這時,一名仆婦送來春花,青蚨接過,準備插瓶。
蕭君澤因為身體的原因,沒要貼身婢女。看到這老婦臉上有些憂色,不由叫住她,問了些話。
莊園裡除去青蚨手下的奴仆,還有許多原本的王家的奴仆,當初一起送給了蕭君澤。
“……你說,王郡守把你收為奴仆,卻還是大好人?如今換了主人,不知深淺,所以憂愁?”蕭君澤聽到了這個奇妙的理論,“為什麼?”
“回、回殿下的話,”那名老年仆婦也不知自己是哪裡說錯了,跪在地上,顫抖地道,“入、入了王家,不必服勞役,也不用交朝廷的租子,偶爾朝廷要、丁役,也都是挑那些老病之人,我等的日子,便過的得好、好些。”
“可是,從前你是自由身,現在成了奴仆,他若願意,可以輕易把你賣掉或者處死,你不怕麼?”蕭君澤好奇地問。
那仆婦討好地笑了笑:“回、回殿下,要是這樣,肯定是奴哪裡做得不對,該罰,奴肯定會有警醒著,必不會冒犯了貴人……再、再說了,貴人們要罰我等賤民,是不是奴仆,也沒區彆啊……”
“原來如此。”蕭君澤理解地點點頭,讓她離開了。
青蚨在一邊默默看著,不發一語。
蕭君澤也繼續弄他的小零件。
過了許久,青蚨低聲道:“殿下,您是否覺得,他們不知是非,毫無尊嚴?”
蕭君澤頭也不抬:“怎會,在活著面前,尊嚴不值一提。”
青蚨沉默了一下,低聲道:“您果然是懂的。”
所以,殿下寧願在典簽手下忍氣吞聲討生活,真是苦了殿下了。
蕭君澤嗯了一聲:“你也是懂的。”
所以,他們得想辦法離開這地方。
於是兩人都不再開口。
蕭君澤看著遠方,老實說,梁園這個地方太方便跑了,隻要能找到小船,順著淮河,就可以過江,隻是驟然過去,人生地不熟,最好提前找一個落腳點。
但是吧,就這麼跑掉的話,就顯得太無趣了。
還是要好好謀劃一下,不能顯得太狼狽才是。
他若是離開,薑典簽不足為懼,周圍的駐軍肯定是會來追殺的。
也不知道,會是誰追來呢?
青蚨轉頭,便看到他家殿下戴著帽子,兩手捧著小臉,黑漆漆的大眼睛看著窗外,一臉期盼。一時間,他心中惆悵,可憐殿下這麼小,便失了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