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雀和清裡住持的這盤棋結束得出乎在場所有人的意料, 清裡住持竟然主動認輸了。
“清裡住持……”進藤光欲言又止。
“勝負已經非常明顯了,”清裡住持坦然地說道, “說實話沒有必要再繼續下去了。”
進藤光張了張嘴,最終還是咽下了想說的話,勝負的確已經非常明顯了,他沒有理由反駁這個理由,而且落子無悔是圍棋中相當重要的規則,說出的話和落下的棋子一樣,認輸就是認輸,不能再反悔了。
不過這突如其來的認輸還是讓他有些驚訝, 有些不知所措,認識清裡住持多年,他知道哪怕面對必輸的局面, 清裡住持也是堅持到底的。
見雀雖然對清裡住持的了解沒有進藤光那麼深,但清裡住持的認輸仍然帶給了他些許困惑,和最終的輸贏相比, 他眼中的清裡住持更在意弈棋的過程。
面對這兩道或是疑惑不解或是若有所思的目光,清裡住持拿起茶杯,喝了一口完全放涼了的茶。
他放棄成為職業棋手的夢想,接任清水寺的住持, 說是由於家庭原因,實際和他自身脫不開關係。
他輸了,輸在了和他父親的弈棋中,三局兩勝,決定他成為職業棋手還是寺廟住持。
他父親時常說他不是成為職業棋手的那塊料,事實證明他的確不是那塊料,在那三局中, 他連自己業餘五段的父親都贏不了。
剛剛見雀用的招數和他父親當時用的招數相同,他又不是聖賢,他有自己的情緒,觸景生情罷了。
他成為職業棋手的執念已經隨著歲月流逝而漸漸淡化了,觸景生情更多的是因為他想起了許多年少時和他父親弈棋的場景。
不過這倒證明見雀是真的將他贈送的棋譜看完了,他將記錄了那個招數的那頁紙折好夾在了其中一本棋譜中,不一頁一頁翻閱根本發現不了。
那頁紙是他抄錄的,他不能將原來的那本棋譜送給見雀,他與圍棋結緣正是因為那本棋譜,那個午後,菀彼柳斯,鳴蜩嘒嘒,他坐在他父親懷中,他父親逐字逐句給他講解其中一頁,那一頁的內容他如今抄錄在了那頁紙上。
想想也是好幾十年前的事情了。
茶水滑過喉嚨,涼意流淌至四肢百骸,心情平複了許多的清裡住持露出了一個放鬆的笑容:“不浪費時間了,我實在是太期待你們接下來的對局了。”觸景生情歸觸景生情,他的目的還是達到了。
話音剛落,清裡住持就開始收拾棋具,見雀茫然地眨眨眼,不理解清裡住持怎麼突然興奮了起來。
下完棋雙方共同收拾棋具是基本的禮貌,他向來都是比較有禮貌的,清裡住持開始收拾棋具,他自然也要開始。
“我幫您收吧。”見雀道。
“不需要,我還沒有老到這個地步。”清裡住持不讚同地搖了搖頭。
見雀微微頷首,沒有再強求。
在見雀和清裡住持將黑白棋分彆收好後,進藤光和清裡住持同時起身,走到對方的位置後紛紛落座。
進藤光看向見雀,眼中帶著驚歎,這真的是初學者嗎?清裡住持可是業餘七段,相當於職業三段的水平啊。
他現在對見雀的戒備已經完全消失了,清裡住持介紹給他的人不會是壞人,在這個前提下,下棋下得那麼好的初學者必定不會是壞人。
在之前話題寬泛的閒聊中,他大致能確定見雀看不到藤原佐為,提起“前所未有的奇遇”估計隻是隨口說說,在那個時候他的戒備就大量地減少了,現在更是減少到了完全消失的地步,當然他心中升起的那份期待也隨之落下了。
“小光。”在想什麼呢?快衝快衝。
進藤光看了一眼出聲的清裡住持,不好意思地說道:“抱歉抱歉,有些出神了。”
說著他立刻將右手伸進盛放白棋的棋盒,迅速地握成了拳頭,然後將握著幾顆白棋的拳頭伸到了棋盤上方。
見雀垂下眼簾,睫毛顫了顫,動作輕緩地在棋盤上放了兩顆黑棋。
清裡住持似乎對這場對局能改變他的想法頗有信心,為了準確地得知這種信心的來源,他打算儘量維持公平的環境。
然而即使他已經努力控製自己不去感知棋盒中的動靜了,他的被動技能還是清清楚楚地告訴他,進藤光手中握著兩顆白棋。
圍棋對局中,執黑者有先行之利,因此需要猜先,決定誰執黑誰執白,他們正在做的事情就是猜先。
他如果出示一顆黑棋,則表示“奇數則己方執黑,反之執白”,他如果出示兩顆黑棋,則表示“偶數則己方執黑,反之執白”。
想想他還是習慣執黑,就放了兩顆黑棋,他努力過了,規則這種東西,能遵守就遵守,不能遵守他也沒有辦法。
進藤光在看到兩顆黑棋後,翻轉拳頭,張開手掌,露出了其中的兩顆白棋。
“請。”
見雀微微頷首,然後在棋盤右上角17之4的位置落下了第一顆黑子。
進藤光怔了一下,暗自想道:和剛剛的起手完全不同,秀策流的起手……
他知道藤原佐為在教見雀落子的可能性幾乎為零,但他心中落下的那份期待不由自主地又有了死灰複燃的趨勢。
坐在旁邊的清裡住持皺了皺眉,終於意識到了進藤光今天的不對勁,躊躇著不知道該不該出聲提醒。
所幸在這次短暫的出神後,進藤光再也沒有出神過了,他迅速地平複了心情,恢複了以往在比賽上的精神面貌。
起手的三個小目未免占得太順利了,就好像進藤光在故意配合他起手一樣。
抱著這樣的疑惑,他抬頭看了一眼進藤光,下棋時的進藤光看上去耀眼了許多,眼神堅定,渾身都散發著自信,見他看過來,朝他露出了一個友好的笑容。
他微笑以作回應。
在圍棋下到中盤時,他第一次感受到了壓力,區彆於初學時的半知半解,他清楚地知道是什麼困住了他。
白子與邊星位置之前回拆的白子互相策應,限製了他的攻擊方向,逼得他不得不接,自此之後他的布局就開始亂了。
這就是世界頂尖棋手的實力嗎?
見雀垂下眼簾,默默回憶背下的棋譜,試圖尋找破局之法。
可惜事與願違,他並沒有找到破局之法,他還是在下了長達三個小時的棋後輸了。
咒術師並不比普通人聰明,但咒術師因為長時間控製咒力,會更加容易集中精力,維持專注和清醒,所以這場對局自約定之日起就是不公平的。
見雀凝視了棋盤半晌,最終發出了一聲輕笑,無論是先天條件,還是誰執黑誰執白,他都占儘了先機,占儘先機卻輸了,而且輸得徹徹底底。
不是輸給進藤光多少目的問題,圍棋中輸多少目或者贏多少目並不重要,輸半目也是輸,贏半目也是贏,而是進藤光在和他下指導棋,他知道卻沒有辦法扭轉。
他抬眼看向進藤光,迎上了進藤光充滿讚賞的目光。
“進藤先生,你謙虛了,你的確擔得起‘戰無不勝’。”
聽到熟悉的“戰無不勝”,進藤光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你真的過獎了,我接觸圍棋的時間要比你長得多,你繼續努力的話,我不會是你的對手。”
他是發自內心地這麼認為的。
清裡住持和他提起見雀的時候沒有提起彆的事情,僅僅是告訴他,見雀是初學者,讓他幫忙指導。
因此他並不清楚這場對局真正的目的,在他眼中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達到這種水平的見雀無論如何都會繼續努力下棋。
就在這個時候,坐在旁邊觀看了整場對局的清裡住持突然開口道:“我老了,不比你們年輕,坐久了有些腰酸背痛,我想出去走走,你們呢?”
這樣的打岔打斷了見雀因為指導棋而升起的惱怒,空氣中細微的波動也隨之平靜,他移動目光看向清裡住持,微笑著說道:“我陪您吧。”
“那我也出去走走好了。”進藤光道。
在收好棋具後,見雀拉開了待客室的門,他身後站著進藤光和清裡住持,在看到待在門外的降穀零時,進藤光忍不住開口問道:“他一直在這裡嗎?”兩場對局大概花了四個多小時,一直站著,在這裡嗎?
降穀零知道這是在說他,但明顯問的不是他,所以他沒有回答。
見雀偏頭回答道:“似乎是的。”他的感知告訴他一直在,然而他不打算在進藤光和清裡住持面前暴露太多。
“這樣啊,那還真是辛苦。”進藤光道。
不辛苦,他沒有要求降穀零待在門外,這是降穀零身為臥底自發的行為,和他真的沒有關係。
見雀有心解釋他不是那種黑心老板,話到嘴邊想想怪麻煩的,他怕麻煩就放棄了。
出於驚訝問了一下後,進藤光就收回了自己的目光,畢竟這是彆人的工作。
就這樣他們三人走在了庭院中的小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