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清和走之前, 總算是告知了葉舒羽她的身份。
江湖與廟堂不通,葉舒羽又是個才從穀裡出來遊曆的菜鳥,對鎮國公千金的身份並無實感, 仍樂觀想著等來年春天將大小姐接出來玩。
“陸姑娘要訂婚了。”
但這時,清衡道長卻淡淡打碎了葉舒羽的念想, 並無情補充:“無論是即將同她締結姻親的皇室, 還是陸姑娘自己的本家,都戒備森嚴,不是普通江湖人士能夠肆意進出的。”
“啊……”
葉舒羽臉垮了下來, 不知道想到什麼, 又振作起來:“無事, 我們可以靠米糕!讓米糕進去傳信找機會!”
肥啾歪頭:“啾?”
葉舒羽哄它:“這半月以來你也熟悉了傳信的本領, 之後帶你去鎮國公府附近轉轉,一定要將紙條送給清和呀。”
肥啾翹起尾巴:“啁啾~!”
興許是雀兒也記掛著那看著柔軟纖細的漂亮樹杈子,這回竟然不需要穗穗收買,便有模有樣地應下了懇求。
“真答應了?果然,米糕你最好了!”
葉舒羽笑彎了眼,將小鳥端在肩上,詢問一旁的道長:“道長還打算跟著我們嗎?”
清衡道長很堅定:“自然。”
想到什麼, 葉舒羽又轉頭,對著看起來無人的林裡開口:“現在清和已經走了,羅刹小姐可以露面了嗎?”
無事發生。
少女歎了口氣,不抱希望地再次開口:“若你還是願意跟著我們, 就不必躲躲閃閃了,一起走麼?”
等了一會,在她以為羅刹已經表示拒絕的時候——
冷風拂過,一個人影從樹梢落下, 輕盈似貓,悄無聲息來到了他們身邊。
隊伍又變回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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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在寺裡調養得很好呢,面色看著紅潤不少,果然大師是得道高僧。”
“嗯。”
坐在返程的馬車裡,陸清和有一搭沒一搭應著侍女的話,目光出神,顯得有些心不在焉。
她人是回來了,但心似乎已經留在了彆處。
馬車外頭熱鬨,似乎已然進入城裡,到處是叫賣聲。
陸清和掀開了一點簾子往外看。
分明是類似的景象,卻確實有哪些地方不一樣。
是哪裡呢?
“小姐?小姐?”
侍女小心喚她,將簾子拉下:“外頭都是粗魯的平民,可彆被嚇到小姐了。”
陸清和眼睫微顫:“……嗯。”
回到府中,她按照規矩拜訪父母,才剛一拜下,就聽見上頭母親嚴肅的聲音:
“出去一月,儀態變糟了不少。”
“馬上就是要結親的大姑娘了,定不可懈怠!”
於是陸清和又起身,重新行禮,脊背挺直,脖頸伸長。
這時上座的兩人才舒緩了面色。
確實是,大有不同的。
陸清和安靜聽著長輩的話語,表象是與一月前無異的溫順乖巧,心裡卻翻湧著莫名的情緒。
若沒有見識過那樣的自由與肆意,她或許覺得這一切都是正常的,是人之常情,是每一個姑娘都會經曆的磨煉與教導,是長大必須的代價。
但現在她卻發現,並不是這樣,也不應該是這樣。
陸清和抬起眼,似乎想要說什麼,卻又在看到父母的表情後默默咽回去,隻是安靜聽二人的教導。
“到了夫家,需得溫良賢淑……”
陸清和:嗯。
“將你拉扯大,我們其實也是不舍的……”
陸清和:嗯。
“要考慮到朝堂之事,你要懂事……”
陸清和:嗯。
明明是是與一月前一模一樣的話,但此刻她卻可恥地生出幾分抵觸感來,幾乎想要直接逃走。
這份抵觸,不知是不是被察覺到了,於是接下來教導的話由硬轉柔:
你自小體弱多病,為了養好你,母親的頭發都白了不少。
你身後的妹妹們,都指著你這個長姐做表率呢。
婚姻之事,當然是父母做決定。雖然皇室規矩森嚴,但這可是無數京中女子夢寐以求的機會……
聽著,陸清和也生出幾分迷惘來。
十幾年的教育,同那短短一月相比,實在是過於厚重與難以逾越了。
她當然還是向往江湖上女子的自由,但她難道就要為此違背父母的意見嗎?
僅是因為自己不願意,就要拒絕嗎?
她先是鎮國府的千金,才是自己,所以需得按照身份立場履行好分內之事,才對。
在長輩隱隱的施壓下,在十幾年根深蒂固的壓製下,陸清和隻能這樣想。
而那微弱萌生的反抗意識,被她強壓住,不敢與他人多說。
……
等走出門,看著院裡隱約結著冰霜的葉片,還有那暗沉灰蒙的天空,陸清和忽然意識到。
——現在已經是冬天了。
而那深秋裡浪漫自由的江湖之遊,再也不會有了。
-
半月一晃而過。
葉舒羽正捧著小鳥假哭:
“嗚嗚嗚我好想清和啊!”
“啾……”
“米糕你也想她對不對?我們去見她好不好?”
“啾啾啾!”
一人一啾無障礙對話,葉舒羽同身邊二人大聲宣布:“下一站,我們去紫禁城吧!”
清衡道長表情複雜:“才分彆半月……”
葉舒羽超大聲:“半月很久了!該去找人了!”
肥啾幫腔:“啾!”
羅刹一貫沒什麼表情,聞言也隻是放下食物,淡淡開口:“天機樓之人不得隨意靠近紫禁城,我便不去了。”
哪怕離預計的死亡時間不久,她也不打算冒這個險。
葉舒羽氣焰一下子軟下來:“羅刹你不去……那我們怎麼搶人嘛?”
羅刹搖頭:“她會過得很好,不要打攪她。”
葉舒羽嘟囔:“哪裡過得好啦……明明清和很喜歡和我們一起玩的日子嘛。”
羅刹不置可否,隻說:“我會在城外等你們。”
頓了頓,她補充:
“若一刻鐘後我未曾出現,便在附近山洞裡尋找我的屍首。”
葉舒羽:!!
“啊啊不要把死說得這麼輕描淡寫啊!”
雖然一開始她是忌憚羅刹的,實際相處也就陸清和不在的半月,但足以讓本就重情的少女生出幾分感情。
或許是因為羅刹日常中沒有什麼情緒波動,比起可能會暴起傷人的恐怖殺手,她更像一柄毫無感情的匕首,殺人隻是履行她背後之人的意願。
就算不是她,也會有千千萬萬同她一樣被訓練長大的殺手來。
這種情況下,哪怕是有所隱情的清衡道長也並不記怪羅刹,隻是拉著羅刹說了幾句便平靜地接納了她。
【啊啊啊不是吧,怎麼兩頭著火啊??那邊大小姐訂婚這邊殺手姐姐性命危機??】
【頭大,一時說不清哪個更緊急。殺手姐姐說她會在未來一周內隨時死去,大小姐定親都訂完了馬上就要嫁人了!】
【原作裡不會是經典的二選一劇情吧……】
【呃啊啊啊不要我不要,女孩子一個都不許少(震怒)】
三人一啾最終還是朝紫禁城出發。
江湖之人不應該插手朝堂之事,但他們隻是去見一個朋友,應該不會出什麼事吧……?
-
定親結束,木已成舟,再加上歸回後的陸清和一如既往的乖巧,陸府放鬆了管控。
在半月裡被硬塞進來的禮儀課程填得喘不過氣的大小姐,終於有閒暇出門。
聽說夫家規矩很嚴,出門需得報備,想來是不能這樣隨心出門了。
陸清和猶豫再三,還是覺得用這次珍貴的出行,去酒樓再聽一次江湖說書。
尋常人向往江湖,均是被那口燦蓮花的說書人所蠱惑的,而這家陸清和常去的酒樓便更加特彆,這裡的說書人不僅會講那些稀奇事,還會著書。
嗯,陸清和看的話本就是這人的傑作。
“話說在那江南裡,有一位神秘的大俠……”
二樓的大小姐彎著眼,認真聽著說書人的故事。
“……因不堪情愛而隱退的他,在街巷拐角處開了一家糕點鋪。”
聽到這裡,陸清和有些訝異。
這個描述?
她倒是真見過街巷拐角的糕點鋪……唔,所以是那慈眉善目的店家老人……?
“傳聞那糕點由天山雪滋潤而成,吃了便可增進一甲子內力!”
陸清和:“噗。”
這便完全不對了。
那糕點他們還親手做過,所用材料並不特彆,吃了也沒有什麼特彆感覺。
再側耳傾聽,她聽見說書人講那兩位劍客風雨樓前比試:“……那時天降異象,接連三道閃電將大地劈開!”
陸清和:“唔。”
這便更不對了。
雖然那時她沒有靠近,但若有閃電這樣的異象,她肯定能注意到的。
“……”
這說書人口中怎的都是半真半假的東西?
陸清和抿唇笑著,倒也沒有因為自己曾經被騙而惱怒,隻是想著有這樣“潤色”故事的本領,怪不得說書人寫的話本會那樣流行。
下邊的聲音換了個人,陸清和正打算離開,就聽門口有人通報,說方才那說書人請求見她一面。
“咦?”
若是平時,陸清和定然會拒絕與外男見面;
但才聽了江湖故事的陸清和,還是答應了。
隔著簾子,她還沒說話,便聽到那說書人先開口:“方才我留意到姑娘的反應,您似乎並不認同在下的講述。”
陸清和:……
哎呀,是她沒憋住笑嗎?
大小姐一時間有些窘迫,溫聲道歉:“非常抱歉,並非我對您的敘事不滿,隻是憶起了另外的事。”
說書人:“敢問姑娘是否親曆過方才我說的事?”
陸清和對他的敏銳有些訝異:“嗯……也並不算親曆,隻是聽了些寺裡僧人的說法。”
說書人:“還請姑娘指點。”
隔著簾子,陸清和看不清他的表情,隻能聽到他格外真誠的話語,也放下了警惕,小聲解釋。
說書人就像一個單純想要彌補故事缺漏的人,隻是認真傾聽,倒也沒有解釋任何,隻是在陸清和結束後,深感歉意地開口:“原來其中真相竟然是這樣,是我調查不周,倒是惹姑娘笑話了。”
陸清和:“不不,您講得很有趣,這些細節其實無傷大雅……”
頓了頓,帶著些許憧憬和淡淡懷念,她又說:“因為,其實江湖裡的那種精神就足以吸引人了。”
“……”
簾子外沉默了一下,說書人似乎陷入了短暫思考,然後才笑著開口:“感謝姑娘偏愛,明日還有新的故事,還請您務必到場。”
陸清和沒有口頭承諾會來。
但第二天,她還是來到了酒樓。
說來,她還能去哪裡呢?
若是喜好富貴奢靡之所,等到了夫家到處拜訪宴會厭煩都來不及,倒不必犧牲現在寶貴的自由時間去這些地方。
再加上,陸清和確實很想再聽聽江湖,於是她便一連幾日都泡在酒樓。
隨從一開始還緊盯,到後面也放鬆了。
一切平靜,就在陸清和以為這幾日就是這樣平淡時,她在街上遇到了來京城找她的女俠。
見到大小姐,葉舒羽上去就是一個飛撲:“清和好久不見!我好想你呀!”
肥啾原本杵在她肩上,見到陸清和也細細軟軟叫了一聲,自然地跳到了大小姐這邊,並無半點生疏。
陸清和:“啊……”
相比於最初分彆時,她變得有些拘謹,猶豫了一下才將手搭在少女背上。
才把手放上去,她便聽到了葉舒羽在她耳畔的低語聲:
“我們其實昨日便到了,聽說你幾天後就要入皇子府了。”
“想走嗎?如果你不願意嫁人,我現在就可以趁亂帶你走。”
“你家戒備可太森嚴啦,我昨天繞了一圈差點被當成刺客,隻有這次機會啦!”
想起方才見面時大小姐含著水光的驚喜眼神,葉舒羽自覺多了分底氣,開始碎碎念起和她一起走後的事。
“米糕倒是能飛進去,但它又抓不了你這麼大的人,昨晚估計是在你窗邊啄了好久都沒叫醒你,回來生了半天悶氣,走之後你可得好好哄哄……”
“啾啾!”
“雖然出逃可能沒有銀兩,但羅刹那有不少積蓄,你就不用擔心這個啦,我最近和她處可好了!米糕作證!”
“啾啾~!”
“道長沒來,他出去看羅刹了,他說的卜卦結果……哼,不來就不來,我可不想還要保護臭男人!”
“啾啾?”
“哦哦,米糕你是小雄鳥來著。那你不一樣,你比所有男人都強!”
“啁啾~”
“……”
“……”
一人一啾開心嘮半天,身前的少女卻依然默不作聲,甚至開始微微顫抖起來。
終於,她回應了兩隻,卻是動作輕柔堅定的推開與回絕:“抱歉,讓你們費心了,但我並不打算走。”
葉舒羽:!
肥啾:!
葉舒羽還以為陸清和憂心那暗處的隨從,便急急低聲補充:“這些隨從我姑且能放倒,他們一個二個心也飛到天上去了,我們現在就走,絕對不會被追到!”
但陸清和依舊是拒絕了。
江湖與廟堂,確實不應該相通。
她如果因為自己的任性,同時毀掉了親族和摯友的事業,就罪大惡極了。
但陸清和看著面前神情焦急的葉舒羽,隻努力抿出一個笑,輕輕說:“沒事的,不用擔心我。”
“我會過得很好的。”
她說著,像是在說服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