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903星係，第八十七號選拔訓練場。

焦停蜷縮在女盥洗室的地面上，汗水從打濕的發尖墜下，凝在眼前模糊了視線。

片刻，她驀的瞪大眼睛，看見頭頂上方的數字化穹頂明滅著潔白光澤。

這是在……大教堂嗎？

那幫聖騎兵終於要燒死她了？

焦停猛地支起身子，五指屈起成爪狀，探出自己鋒利的尖甲。

然而下一秒，她卻見一隻瘦削的手出現在眼前。手掌的大小不像是成年人，慘白皮膚上蜿蜒著乾裂的舊傷痕，指縫中甚至還卡著不知名的泥濘與黑血。

焦停動作頓住，垂眼反複檢查自己的雙手。

她那原本以劇毒血蟲塗料的猩紅護甲不見了，此刻利爪也沒變幻出來，仍是人類五指的模樣。

她靜默一瞬，撐著地面爬起來。

女盥洗室的中央處，由無數虛影光屏透射出一面鏡子，焦停緩緩走近幾步，看見自己身上穿著奇怪的純黑色作戰服。

鏡中的少女瘦削得驚人，不曾打理過的金發亂糟糟地披在肩上，慘白皮膚上還殘留著未知的淺色疤痕。

而她渾身都是濕漉漉的，衣擺甚至還在一滴一滴往下掉水。

焦停皺著眉抬手一點點將虯結的發絲梳開，撥至耳後露出完整的面容。

不看那些營養不良的副作用與皮膚傷痕，這副身體簡直與她未成年時期一模一樣。

隻除了……

她手掌揚起，輕輕放在自己發頂——那兩邊位置曾經有過一對形狀優美的尖角。

焦停是一隻混血魅魔。

她在人類村莊吃百家飯長大，當她十六歲時，才逐漸顯露出作為魔族的特征。

看見那位一直給她帶剩飯的好心奶奶臉上露出抑製不住的驚恐，焦停選擇離開了村落，在城鎮邊緣的廢棄教堂附近遊蕩。

一次偶然，因為得罪了神祇，她被當地教會圍捕。在混亂中殺死一名副主教之後，徹底上了教會的紅名單，開始了長達數年的逃亡生涯。

成年體的女性魅魔往往擁有強大的體魄、殘忍的智慧以及鋒利的爪牙。美豔外表，隻是用來迷惑獵物的擬態，魅魔本身並沒有美醜觀念，她們是魔，天生天養的掠奪者。

魅魔們熱衷於玩弄人心，精心製造一場百分百符合心意的幻境遊戲，直到獵物完全上鉤的那一刻收網，露出鋒利獠牙，品嘗那撕破血淋淋真相後的絕望折磨。

喜怒哀樂，愛懼惡欲，人因捕食者本身而產生的欲望波動得越強烈，她們便能從中獲取更強大的力量。

不過焦停是半路出家的混血，又因為追殺令被迫徘徊在魔物聚集的深淵之森中，在那個時候她最大的欲望是不餓肚子。可惜，遇上的不是各類毒物就是骷髏架子，她已經很久沒有吃過一頓飽飯了。

當一天無意中踏空跌進了魔龍的巢窟，她再次睜開眼的時候，這個世界……好像變得不一樣了。

——“自誕紀年482-火曆年起，共同體政府全面推行‘清曉計劃’的實施。中樞十一星各大軍校現已正式接收入學申請，擴大招生目標，歡迎各位學員踴躍報名參加。”

突然，盥洗室大門側方的牆壁上，一道詭異的冰冷聲音這樣說道。

焦停驚了一瞬，四下尋找那人在哪，轉了一圈卻發現竟是一副畫面憑空在牆壁上活動了起來，那沒有感情的電子音便是從畫面中發出的。

是大魔導師的顯形魔法嗎？

焦停有些警惕地站定在投影動畫的幾尺之外，同時留出一絲精神觀察四面八方。

咚咚咚——

“身份認證成功。”

又是一陣冰冷的電子音響起，盥洗室的電子大門緩緩從中間打開。

焦停不動聲色地看過去，一名年齡相仿的少女大步走進來，身上穿著相同款式的作戰服，黑發利落地束成一個馬尾。

黑發少女目不斜視地往裡走，餘光瞥到她時頓了一瞬。

“你在害怕嗎？”

黑發少女語氣冰冷地問道。

“我嗎？”

焦停指了指自己鼻尖，那名黑發少女說的語言很陌生，但不知為何她能夠聽懂，“呃，應該還好……？”

“害怕就趁早放棄。”

黑發少女收回目光，面無表情地越過她繼續走，“不然就算到了十一星，你也會死在入學試煉裡。”

隔間的電子門朝側方關閉，焦停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睛。

十一星，是指剛才那個動畫裡說的“中樞十一星”嗎？入學試煉又是什麼？

她在原地站了一會，直到聽見室外的廣播在全場地通報——

“095號學員，095號學員焦停，請立馬前往會議中心。重複，095號學員……”

焦停聽見了自己的名字。

她緩緩走出盥洗室，濕潤的水漬在訓練場的地面上留下一個個足印。

周圍與她身穿同款作戰服的學員們目光各異地看過來，會議室外，斜靠在牆壁上的一個高大男生意味不明地笑了一聲。

“怎麼搞得這麼狼狽？”

高大男生偏過頭，語氣貌似關切，眼中卻閃爍著隱隱惡意，“需要幫助嗎？”

魅魔對於人為情緒的敏感程度是極致的，焦停抬眼看了對方一會，開口道：“好啊，你能給我找件乾淨衣服來嗎？”

高大男生動作頓了頓，似是有些驚異地看了她一眼。

“你……”

“莫托，走了，不是說好去慶祝一下你入選的好消息嗎？”

身後，幾名少年高聲喊道。

高大男生從喉嚨裡擠出應聲，最後垂眼朝著焦停輕嗤一下，以有些重的力道擦了下她的肩膀離開了。

“……”

焦停盯著他們幾人的背影看了一會。

廣播中所謂的會議中心就在盥洗室邊上，與訓練場的純白極簡風格不同，會議室內，數層全息幕密密麻麻地搭建。

幾名身著製服的軍方人員面容肅然地工作，一串串繁密數據飛速閃過，乍眼看去竟如同一座封閉的電子繭房。

——“095號，恭喜入選，來這裡登記信息。”

中央處，一座長方形載體機器緩緩駛來，負責本次選拔任務的總指導教官的聲線從機器發聲孔中響起。

……哇，好大的命匣啊！

焦停看著眼前移動的長方體機器，不由得在心中感慨，從未見過哪個巫妖有這麼大的命匣，怎麼敢將它暴露在人前的？

“095號，彆發呆！”

機械體的指導教官將手續文件傳輸到她面前的光屏上，“趕緊確認信息，躍遷飛船在今晚就會停靠在空間港口，後面還有一大堆手續要辦，腦子給我拎清點！”

“嘖，807號，807號淩春寧，來了沒有？”

暴脾氣機器不耐煩地去叫另一個學員。

這一頭，焦停則被懸浮在眼前密密麻麻的待確認信息給驚住了。

眼前的光屏應該是一種……魔導器？實在令人震撼，至少她所知的，中世紀那幾位最負盛名的大魔導師們，也無法做到將如此多的信息同時記錄在一種導器上面。

焦停看著光屏上的信息，腦中突然響起一道冰冷的機械音——“同步翻譯已啟用成功。”

“！”

她直直後退兩步，正擦過一個人的肩膀。

之前在盥洗室遇到的黑發少女，也就是指導教官口中的807號，淩春寧眉心皺起，伸手將焦停扯遠了些，“你做什麼？”

下一秒，焦停卻警惕地掃過在場的每一個人，側頭朝她小聲提醒：“噓，小心，有魘妖入侵。”

淩春寧：“……什麼？”

焦停繃著臉，一字一句認真道：“剛才有人在我腦子裡說話。”

淩春寧：“……”

黑發少女深吸一口氣，按捺住自己的情緒。

“那是皮下植入翻譯器，不然你能看懂主星的文字？”

淩春寧抬手點了點自己耳後的一塊芯片，冷聲道：“訓練場免費替我們將自帶的同步翻譯器升級了，全部換成了軍用版本，其中文化跟語言涉及囊括了六萬多個主要星係種族。隻要你不跑到‘惡星’上去，絕對夠用了。”

焦停似懂非懂，也學著她的樣子摸了摸自己皮膚裡的芯片。

她暗暗咋舌，道這地方的人也太狠了，挖掉一塊肉將這種鐵片鑲上去，那得有多疼啊。

另一頭，淩春寧則以有些怪異的目光看向焦停，欲言又止，“你……”

“嗯？”

焦停稀奇地對著芯片摸了又摸，終於收回手，偏頭看向對方，“怎麼了？”

淩春寧沉默片刻，最終搖了搖頭，“算了，這是你自己的選擇。”

有那麼一個瞬間，焦停敏銳地從這名黑發少女的身上察覺到一種近乎“惋惜”的情緒。

她想起來，在之前淩春寧也說過類似的話語，讓她主動放棄，不然會死在……入學試煉裡？

說實話，就算能夠看懂這世界的文字，但焦停至今也沒怎麼搞清楚眼下到底是個什麼情況。

她隻能從目前能夠掌握的信息中推測，自己應該是被某種空間裂縫傳送到了一個新的世界，參與了名為“清曉計劃”的選拔，莫名其妙入選了，然後現在要跟著其他入選學員一起去……讀軍校？

關於軍校的描述，聽起來有點像是駐紮在教會的聖騎士兵團。

沒想到這年頭，魅魔都要當聖騎兵了。

焦停照例在心中罵了一遍該死的教會跟兵團狗，罵完了，在尚沒找到確切回去的法子之前，她又暗暗觀察著周圍的學員，看他們是如何使用那種被稱為“智腦”的、能夠儲存並顯示信息的“魔導器”。

身邊的淩春寧已經提交完所有補充信息，作勢要走，焦停怕自己啥也交不出來引人懷疑，連忙追上她。

淩春寧神情漠然，偏頭睨著她，“還有事？”

焦停眨了兩下眼瞼，“你的活頁卷軸可以借我看一下嗎？我有地方不會寫。”

淩春寧：“什麼活頁卷軸？你說確認表？”

焦停點點頭。

光碼閃過，淩春寧低頭看了眼自己手腕上新彈出的訊息，蹙起眉，語氣中多了一絲不耐，“我的信息沒什麼參考價值，你直接去問……”

下一秒，她拒絕的話語頓在喉口。

焦停就站在原地看著她，那張熟悉的因營養不良而過分瘦削的臉上卻露出一個笑容。

“……”

那還是淩春寧在訓練場的這三個月來第一次看見焦停笑。

對方眼瞼彎彎，兩顆小尖牙隨著唇角彎起的弧度若隱若現。她明明說著訴求的話語，臉上卻帶著甚至稱得上遊刃有餘的笑意。

恍惚間，淩春寧似是看見了一雙閃爍著瑩瑩粉光的詭麗眼睛，攝人心魄。

——“拜托你了。”

淩春寧呼吸一窒。

……

下意識地操起了老本行，焦停發現自己的初始種族天賦竟然還能起作用。

也是，這幅身子看起來也就十六歲左右，按照正常情況來說，她很快就要重新踏入魅魔的成長期了。

隻不過，腆著老臉對自己的女同期使用了【魅惑】隻為抄對方作業的事情說出去也太丟人了。焦停向腦子仍有些暈乎乎的淩春寧再三道謝，便自個蹲在一旁琢磨去了。

照著對方的申報步驟，雲裡霧裡研究了半天，她終於勉強將那一大堆不明白含義的確認信息給勾選上了——

彆管寫的是什麼，反正至少看上去都填滿了。

暫時放下表單，焦停默默將周圍一切不認得的新鮮事物統統觀察了個遍。

下一秒，手腕上的綁定智腦突然亮了一瞬，眼前徑直彈出一段投影畫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