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的雨下了很久,都不見停。
隔壁座位有幾個人開始吃起泡面,好像給這雨夜的車廂裡加了一些鄉愁的味道。周圍都是一片寂靜,有人小聲說著話,過了會兒聽到了細密的笑意,很輕很淡,在這夜裡又是那麼的恰到好處。
賀州到站已經是清晨的四點五十六分。
溫渝後半夜靠著林淨寧的肩膀,聽他說了一會兒話,又醒了,總是睡不太熟,等到列車到站,整個人又像是充了氣的皮球,鮮活飽滿。
夏季天亮得早,外面小吃吆喝一堆。
溫渝真的是有些餓了,昨天後來在火車上吃的也比較簡單,現在看見外面這些熱氣騰騰的東西,自然是腳都邁不動了。
她去買吃的,林淨寧去找車。
賀州站的出口向外走一段路,就會看見一個站牌,上面寫著去黃姚古鎮的路,有專線車,一天4趟,單程30元,一趟一個半小時左右,但是最早出發也要到十點了。
溫渝買了一堆小吃,去車牌那邊等林淨寧。
過了好大一會兒,還沒有見他的人,她一邊咬著糍粑,一邊拿出手機給林淨寧打電話,還沒準備撥號,他已經打了過來。
林淨寧開著車,停在路邊。
他在人群裡看了一眼,很快就找到溫渝。她穿著白襯衫襯得人很秀氣,一張小臉怎麼看都很標致,抬起頭的時候眼神都變得無辜起來,此刻卻藏在滿是煙火氣的地方,手腕上掛了幾個早餐袋子,嘴裡還在咬著什麼東西在吃,臉頰鼓鼓的。如果要說今年最美好的瞬間,林淨寧大概會心無旁騖地想起這一刻。有多美好呢,沒有比這個更美好的了。
林淨寧微微一笑:“往左邊看。”
溫渝轉身望了過去。
林淨寧搖下車窗,正看著她。她一邊驚訝一邊走近,目光在這輛黑色的北京現代越野車上掃了好幾圈,然後問他:“你從哪兒弄的車?”
他笑:“上來再說。”
溫渝坐上副駕駛,將手裡的早餐袋打開,給自己又喂了一個糍粑,含糊著又問了一遍:“你從哪兒弄的車?”
林淨寧好笑地看她一眼:“租的,一天五百。”
溫渝差點噎住:“這麼貴?”
“算是便宜的了,現在是旅遊旺季,租車的人很多,剛才過去看了,都快沒幾輛車了。”林淨寧說,“你要付錢?”
溫渝:“從你工資裡扣。”
林淨寧笑了。
溫渝又道:“你先把車停在路邊吧,吃點東西,都是賀州當地的小吃,我買了粉角,糯米飯,還有糍粑,味道都還不錯。”
林淨寧:“你吃吧,我不餓。”
他開著車的樣子很認真,時而看她一眼,嘴上會帶著笑意說:“看來以後要克製一點,不能總是讓你餓肚子。”
溫渝後知後覺:“開你的車吧。”
林淨寧在市區裡開得慢,剛好趕在上班高峰期前上了高速,走的桂林方向,開了一會兒經過匝道,進入汕昆高速。溫渝已經吃飽喝足,正在連接車裡的藍牙放歌。
她問他:“有什麼想聽的歌嗎?”
林淨寧:“看你喜歡。”
溫渝抬頭,找好了歌,盯著他道:“我比較喜歡老歌,越老越有味道的那種,你就湊合聽吧。”
林淨寧彎了彎唇角。
不過須臾,車裡想起了周華健的音樂,開始便是輕快的調子,還有那種周華健柔和的嗓音,把故事娓娓道來。
溫渝問:“這歌叫什麼知道嗎?”
林淨寧想都沒想便道:“好像是03年的歌了,當年還買過他的很多磁帶,要是記得沒錯,是叫愛相隨吧。”
溫渝:“記性挺好啊。”
林淨寧開的很穩,目光望著前方,說話的時候偶爾會偏一下頭,有時會笑一下,但那種笑意又很淡,總是會在她還沒看清楚的時候,把笑意又收了回去。
他會說:“睡一會兒吧,到了叫你。”
溫渝固執的搖頭。
林淨寧說:“昨晚都沒怎麼睡,真不困嗎?”
溫渝:“不困。”
車裡的溫度舒服的恰到好處,朝外望去,太陽已經出來了,隱約還可以聽見高速路上的風聲,還有周華健唱歌的時候,實在是渲染的空氣裡所有的溫柔分子都在流淌。
溫渝說:“你給我講個故事吧。”
林淨寧笑了一聲:“堂堂創意寫作專業的溫老師,又是曆史文物專業的研究生,現在要聽一個門外漢講故事嗎?”
溫渝:“彆恭維我啊。”
林淨寧笑意更深。
溫渝:“怎麼說你都在金融圈摸爬滾打了這麼多年,多少肯定知道一些更有意思的故事吧?”
林淨寧沉默了一會兒:“倒是有一個。”
溫渝乖乖坐好,認真起來。
林淨寧一隻手把著方向盤,另一隻手下意識要去摸煙,忽然意識到褲兜裡沒有煙盒,他硬生生地收回了手,像是閒談一般隨意道:“我隨便一講,你隨便一聽。”
他這句話有些意興闌珊的樣子。
林淨寧說:“好像都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那是改革開放飛速發展的八三年,林老爺子剛坐穩江山沒幾年,急切地需要更多投資,便派了一些人去其他城市談一些合作,林淮被派去了宜城。當時宜城大學文學院的院長是李恪嚴,他們是很多年的老朋友了,那段時間沒事都會聚一下,就在其中一場飯局上,認識了當年剛畢業執教的許詩雅,那一年許詩雅二十七歲。
溫渝聽到這,已經明白過來。
林淨寧淡淡道:“隻能說他們認識的不是時候。”
溫渝不敢問。
林淨寧說:“我記得有一年林之和大概七歲,他可能都不記得了,有一次問我為什麼林淮會離婚,後來十幾歲了才知道,當年他和許詩雅在一起的時候,確實離過一次婚,你要說他們有好的時候嗎?好像有過。但一個人從擁有到一無所有,這種感覺沒有人比他更懂了。”
溫渝:“所以他又複婚了嗎?”
林淨寧苦笑了一聲:“老爺子斷了他所有的路,他彆無選擇,這麼多年再也沒有去過宜城。”
溫渝聽著都有些後怕。
林淨寧慢慢望向遠方,又恢複了剛才那種淡淡的笑意和從容:“所以溫渝,你和我談人性,林家那種地方已經爛透了知道嗎?”
溫渝靜靜看著他,這樣一個曾經笑起來春風得意,但你總覺得悲傷的男人,不論是那個時候,還是現在,他總是給她這種感覺。
她輕輕開口:“你媽媽呢?”
林淨寧眼神很快溫和下來:“她後來生了一場病,差點活不過四十五歲,上次在醫院你見過,已經不怎麼認識人了。”
溫渝不吭聲了。
林淨寧半晌才道:“等回到京陽,帶你去見她。”
他們又斷斷續續說了一會兒,時間已經過去很快了。林淨寧似乎真的是已經不那麼在意了,偶爾會笑笑說這地方風景不錯,她會回應說確實好看,車子又開了十分鐘,下了高速,轉了幾個彎道,馬上就到黃姚古鎮了。
林淨寧將車緩緩開進停車場。
溫渝觀察著他的表情,等他把車聽好,她叫了一聲他的名字,林淨寧右邊側向她,沒有聽見。她也不喊了,直接探身湊了上去,親了一下林淨寧的臉頰。
林淨寧當時有些驚訝。
溫渝想要坐回來,卻一把被他按住,他眼疾手快地將她拉在懷裡,低頭吻了下去,嘴角笑意深了,目光都變得稠和起來。
他低聲道:“這算安慰嗎?”
溫渝和他的臉湊得很近,可以看得見他眼睛裡的自己,很輕的笑了,說:“如果你覺得算的話。”
林淨寧眼神一沉:“還要來嗎?”
溫渝抿嘴一笑:“如果你還有力氣呢,我倒是沒有問題,但是林總都這麼大年紀了,多少要注意影響,要是硬來的話也不是不行,先唱個歌聽聽。”
林淨寧抬眼:“你彆太過分。”
溫渝笑開了,從他身上起來。
林淨寧倏然一笑:“小祖宗。”
溫渝哼了一聲,下車。
黃姚古鎮的遠處是群山,近處可以聽見流水潺潺。2017年的時候已經不是那麼原始的樣子,但所見之處依然有著毛姆書裡的感覺。古鎮已經千年曆史,石板街和磚瓦牆流露著一種質樸的年代感,入口處有很多側門,外面一群人圍著一群人,大太陽底下,大家都熱鬨溫暖。
林淨寧去買票,溫渝站在門口等。
等他低頭拿著票走過來,溫渝有一種恍惚的感覺,好像又有一種宿命感,她腳步輕快朝他跑了過去,心裡一直在感謝毛姆。
林淨寧抬眼,托住溫渝的胳膊。
他輕道:“跑什麼?”
溫渝笑而不語。
他們從其中一個門走了進去,兩邊是古樸的街道,很多房子外面都掛著紅燈籠,門前種著花樹,房屋錯落有致,沿街有流水和小橋,還有很多叫賣的小吃。遠遠望去,有亭台樓閣,幾百年的古樹。
溫渝向兩邊張望,倒真是個旅客。
林淨寧跟在她的後面,單手抄兜,步子閒散,大多時候目光都是追隨著溫渝,有那麼點與世無爭的意思,看著她從一家小店逛到另一家小店,隻是在她快要撞上樹的時候會輕聲提醒。
溫渝那天真是開心壞了。
這種感覺隻有小時候爸爸還在,帶著她和溫尋到處去玩的時候才有。現在她隻要一回頭,就可以看見林淨寧站在那裡,淡淡地看著她。林淨寧對這些其實興趣不大,但看著她玩的那麼好,倒有些小姑娘的姿態。旅行不就是這樣的嗎,不是看你去了哪裡,而是為什麼要去。
他們轉了很久,有的路都走重了。
溫渝買了很多的小物件,看到一家拍民族服裝照的店,猶豫了一會兒,聽見林淨寧慢悠悠道:“來都來了。”
溫渝彆開臉笑,大大方方走進去。
要拍照的衣服有點難穿,林淨寧將手裡的袋子放到地上,很有耐心地走到跟前給她整理,一個扣子一個扣子的係上,低眼看她的時候,她也抬眼看他。
溫渝:“好了嗎?”
林淨寧:“好了。”
紅色的布料,白色的銀飾,領口和袖口都繡著一圈藍色的花紋,手上還有苗族服飾的彆搭配的鐲子,老板娘拿起頭上的飾物給她戴上,店裡的暖黃光線襯得她皮膚雪白,像透了光一樣。
溫渝穿戴好,問他:“好看嗎?”
林淨寧當時正低著頭,看了一眼手機,聽到她問的時候,不動聲色地抬起眼來,目光一定,沉沉地看著她,聲音低啞:“好看。”
後來溫渝拍了幾張照片,換了衣服出來。
她微微喘著氣:“今天溫度還挺高的,要不我們先去找民宿吧,洗個澡換身清爽一點的衣服。”
剛才他們進來,行李寄放在門口。
這個街道距離那個方向那邊很近,他們剛好可以轉一圈過去拿行李,順便沿著門口那條街道尋找要住的地方,一路走過去倒是看到很多楹聯,還有貓貓狗狗。
溫渝一邊走一邊安排道:“聽說這邊有很多小吃味道都很不錯,我們一會兒收拾好出來去坐個船吧,剛才還有看見帶龍橋了,好像就是《面紗》拍攝的地方,你知不知道拍照片的老板娘和我說,七夕節的時候還有篝火晚會,我們來的有點晚了,但運氣好的話可能還會遇上,我告訴你林淨寧…………”
她的嘴說個沒停,像個小話癆。
林淨寧總是笑著,靜靜聽她講。
溫渝哪裡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好像看什麼都很新鮮,有說不完的話,隻是走著走著,她往身後一看,林淨寧閒適地跟在後面。
她會問:“怎麼走這麼慢?”
林淨寧平心靜氣地看著她,說話的時候聲音很輕,不自覺地勾了勾唇角,不緊不慢地開口道:“老了,行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