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1 / 1)

無常劫 水千丞 5707 字 1個月前

開春之後,地裡的土開始化凍,休眠的植株們也漸漸緩了過來。為了越冬,天冷之前,蘭園裡最不耐寒的花兒都要被搬到屋內,天暖之後,再一株一株地搬回蘭園,每年這個時候,宗子珩總要在花圃間忙活好一陣。

在宗子珩的指揮下,清暉閣的內侍們將各色蘭花一盆一盆地往蘭園搬。

當一個侍女抱著花盆經過宗子珩身邊時,他突然把人叫住了:“等等,這盆先放下。”

侍女放下花盆,去搬其他的了。

宗子珩皺眉看著那剛剛冒芽的細枝。

為了讓植株冬眠,入冬前都要進行修枝,比如眼前這一盆蕙蘭,對比它開花時的繁盛嬌豔,此時這光禿禿的樣子實在是判若兩花,它剛剛蘇醒、發芽,可那本應該綠生生的小芽的根部,卻帶著些紅暈。

他養蘭花十多年了,對蕙蘭這樣常見的品種可說是了若指掌,這盆花並未有過雜色的培育,怎麼可能長出紅色的芽?

除非土有問題,染了色。

宗子珩心生疑竇,他用手指戳了戳花盆裡的土,是他慣常用的黑土,並無異樣。他猶豫了一下,想拿鏟子翻開土看看。

“珩兒。”沈詩瑤不知何時進來了,她目光沉沉地望著自己的兒子。

宗子珩怔了一下,母親平寂的眼神下似是有暗流湧動,他心室一顫,低頭看著那盆花,寒意直衝脊背。

“你不是要搬花嗎,快去吧,不要耽誤了晚飯。”沈詩瑤一步步走了過來。

宗子珩看了看花,又凝眸望著自己的母親。

沈詩瑤微揚起下巴,用一種溫和又強硬的口吻說:“快去。”她叫住一個內侍,“把這盆也搬出去。”

那內侍就要過來搬花,宗子珩卻沉聲道:“出去。”

內侍嚇了一跳,無措地看向沈詩瑤。在他的印象中,大殿下溫潤如玉,哪怕是下人,也不會被平白無故地呼喝。

“你們全都出去。”宗子珩陰沉的目光掃過所有宮人。

眾人魚貫退了出去,並關上了門。

“你這是做什麼。”

宗子珩突然抬手將那紅泥花盆撥到了地上,“啪”地一聲,四分五裂,花和土都撒了一地,在那黑土

之中,分明摻雜著一些赤色的土,比血還刺目、還罪惡。

宗子珩有種天塌地陷的錯覺,他踉蹌著後退了一步,驚恐萬狀地看著自己的母親。

沈詩瑤伸手結印,布下了一個隔音的結界:“珩兒,你聽娘說。”

“你殺了二弟?”這句話衝口而出,聲音卻抖得不成樣子。

沈詩瑤低下頭,沉吟片刻,輕聲道:“我都是……”

“不要再說你是為了我!”宗子珩嘶吼一聲,他白釉般的臉此時漲得通紅,一雙眼睛圓瞪,形容變得猙獰不已。

“可我就是為了你。”沈詩瑤捂著自己的心口,“我是你的娘親,我不為你,誰為你?”

“你瘋了,你瘋了。”宗子珩避她如洪水猛獸,一張臉被恐懼和痛苦所扭曲,“你害了華小姐,又毒死二弟?你……你怎麼會如此歹毒!”

“都是李襄桐逼我的!”沈詩瑤尖利地吼道,“她一而再再而三的逼我,你同情她的兒子?她可曾給過我們半點同情?這二十年來我們母子在宮中過的是什麼日子?你想一輩子被人踩在腳底下嗎?”

“為了這個你就要殺人?!”

“我原本不想殺他,是李襄桐不給我們留活路。”沈詩瑤的神情有幾分癲狂,“我原本想,你娶了華愉心,離開大名自有一番天地,我也可以安心了,可她偏不讓我們如願,她何其歹毒,看不得你半點好?現在華愉心死了,你最後一條路也被李襄桐給毀了,我還能怎麼辦!”

“你……簡直喪心病狂,你喪心病狂!”宗子珩覺得自己也瘋了,他不知道要如何面對這一切,如何面對自己的父親是吃人丹的魔修,而自己的母親毒殺了自己的親兄弟。

瘋了,全都瘋了。

或許他所處的並非人間,或許一切都是一場噩夢,誰能帶他逃離這裡?

沈詩瑤含淚道:“是,我瘋了,我喪心病狂,隻要能讓你成為人皇,我就是豁出這條命也甘願。”

“人、皇?”宗子珩惡狠狠地瞪著她,“你還想做什麼?”

“珩兒。”沈詩瑤一把揪住宗子珩的衣袖,哀求道,“宗子沫死了,宗子梟還小,現在正是你的機會啊,如果你……”

宗子珩一把甩開她的手,眼睛血紅:“我不想做人

皇,更不想手足相殘,你以為世上沒有因果報應嗎?你所做的惡,隻會讓我們為萬劫不複!”

“隻要你做了人皇,天底下便再沒有人能傷害我們母子!”

“住口!”宗子珩握緊了雙拳,隻覺渾身血液都在逆流,他恨不能毀掉眼前的一切,也許隻有讓周遭變得更加混亂,他才能找到一絲清醒,“你瘋了,你犯下這樣的罪,你要我如何為人?”

“你為什麼不能為娘考慮?若不是被逼到了走投無路,我又豈會這麼做,我自己的安危有何要緊,我隻是想要你好啊。”

“是嗎,你是被逼的?”宗子珩眼中幾乎滴出血來,他顫抖地指著地上的赤土,“這東西,要用來入藥,需要非常大的量,你出不了宮,也沒什麼信得過的幫手,它們是從胭脂裡提煉出來的吧?若一次買很多胭脂,必然會被發現,但常年買就不會引起任何懷疑,你是攢了多少年,你是蓄謀多少年,才有了這些足夠毒死人的赤脂?!”

沈詩瑤怔怔地望著宗子珩。

宗子珩已經滿臉是淚。

沈詩瑤掏出絹帕,輕輕拭掉了眼淚,她還是那副柔柔弱弱的模樣,說出來的話卻令人膽寒,“十三年,我足足攢了十三年。”她輕輕地說,“你還記得九歲那年嗎,你生了一場大病,發熱燒得神誌不清,宗明赫天天檢查宗子沫的功課,天天去看剛出生的宗子梟,卻連一眼都沒有來看過你,我就是從那一天起,徹底死了心。”

宗子珩沉默著。

沈詩瑤環臂抱住自己,纖瘦的身體如風中搖曳的小樹:“當初明明是他說喜歡我,要娶我,可為了討好無量派的千金,他反倒怪我率先生下你,讓他因為這件事,一輩子被李襄桐拿捏。我年輕時心高氣傲,根本不願意做妾,我天資過人,有望在仙道上有所建樹,讓我沈家一脈可以流傳下去。可宗明赫用幾句花言巧語,毀了我一輩子。我的一輩子啊,已經完了,我絕對不會讓他們再毀了我的兒子。”

宗子珩啞聲道:“你隻是想利用我報仇。”

“那又如何?”沈詩瑤瞪著宗子珩,目光淩厲,“我不該報仇嗎?你不該報仇嗎?你不恨嗎?你不恨嗎!”

“我恨,可我不會濫殺無辜

。”宗子珩哽咽道,“更不想像你一樣,被仇恨左右一生。”

“沒有人無辜。”沈詩瑤冷笑道,“李襄桐的兒子,絕不無辜,她該死,宗明赫該死,他們的兒子一樣該死。從十三年前的那天起,我就下定了決心,要讓他們一個一個地付出代價!”

宗子珩深吸一口氣,心肺仍是要炸開一般地痛,他不知道該怎麼辦,眼前人是他的親生母親,那個記憶中溫柔慈愛,與他相依為命的可憐女子,怎麼會變成這副模樣?

“珩兒,娘告訴你一個秘密。”沈詩瑤露出一個詭譎地笑,“李襄桐如此恨我們母子,還有一個原因,我一直都沒有告訴你。”

“……什麼秘密。”

“在你還小的時候,宗明赫曾經招一個隱士高人入宮,他有一件法寶叫做洛水玉甲,傳聞中,是周文王的法器,取自洛水神龜的背甲,可以占卜萬物。”沈詩瑤眼中閃動著狂熱的光,“那人卜算出宗明赫會有九子,但擁有帝王命格的,隻有你一人。”

“這種江湖騙子的話,你也信?”

沈詩瑤笑了笑:“宗明赫和李襄桐也將他當做江湖騙子,趕了出去,但我相信他,他在出宮的路上,一眼就認出我是你的母妃,用傳音入密告訴我這件事。可在那之前,我們素不相識。珩兒,你出生的那天起,娘就相信你有帝王命格,你注定要做人皇。”

“你不要一錯再錯了。”宗子珩痛苦地說,“你還想做什麼?你殺了二弟,難道還想殺小九?”

“我不會殺他,他是你疼惜的弟弟,與宗子沫不同。”

“你到底想做什麼?”宗子珩逼近了沈詩瑤,“娘,你不要逼我,無論你想做什麼,我都會阻止你,你不要逼我。”

“你要阻止我,你要如何阻止我?”沈詩瑤仰頭看著自己的兒子,“你要殺了我嗎?”

“我……”

沈詩瑤撫著宗子珩的面頰:“我是你娘親,我們才是這個世界上最親的人,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你好,你不感激我,難不成還要與我反目成仇?你想如何阻止我,你要告發我嗎,還是殺了我?”

宗子珩倒退了一步,僵硬得說不出話來。

沈詩瑤滿意地笑了笑:“吾兒當為人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