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第四十二個樹洞 最後一個盛夏(1 / 1)

原也的判斷沒有失誤。春早的確是個神奇的藥引。住來同個屋簷下後, 在對她周邊生態的觀察和幫助裡,他仿佛也被引入了真正屬於自己的人生劇集。

體溫,脈搏, 血流, 新的情緒,新的欲望,新的希望, 全都從身體裡複蘇。

就像是在荒原,埋下了一粒會跳動的春種。

穀雨之後,宜中的外牆上攀滿了水淋淋的薔薇, 高一年級尋了個晴好天氣, 舉行遠足活動。

上午七點半,各班師生就集中到操場整裝待發。校領導與學生家長代表分彆發表講話後, 各個班級便扛旗步出校園,藍白色的隊伍按支彙往大道, 往宜浦大橋進發, 最後再停在佑園內進行少量班集體團建活動,全程往返25公裡,難怪會被往屆的學長學姐稱作“斷腿之旅”。

尤其……還不允許戴遮陽產品。

領導明確表示:此舉會阻礙宜中學子對外展示青春洋溢的面孔。

“我看起來像青春洋溢的樣子嗎?”回來的路上,童越已經癱軟成蹣跚老太, 一步一挪,面如死灰:“難道不是快死了?”

春早被曬得不想回話。

本還隨班跋涉的老師們精疲力竭,紛紛躲上隊末的跟車歇腳。

管理人率先脫逃,隊伍也逐漸沒了形,稀稀落落,三五成群,從綿長的溪澗變成一叢叢大小不均的水窪。

走遠路的關係, 春早就沒有帶多少飲用水和墊饑食物,將隨行杯底的水喝完,她把它收回背包側袋。

與此同時,身畔再度響起童越手機導航清晰的提示音:“前方三岔路口右轉,距離目的地宜城中學僅剩五點一公裡。”

周圍霎時哀鴻遍野。

打頭陣的一班隊伍自然也好不到哪裡去,去時還嬉笑打鬨的少年們,返程也都累到雙目渙散。

原也走在隊伍末端,不時回頭看三班位置。

然而一班多是身量偏高的男生,中間這麼一阻,視野嚴重受礙,連春早半片衣角都看不到。

“你脖子累不累啊?”塗文煒注意到他三步一回頭的動作,無語至極:“我看你轉頭都看累了。”

原也沉默一秒,懶得理會,將手裡空掉的純淨水順手插進途經的垃圾箱。

倏而,他瞥見拐角處的小店,靈機一動,離隊快跑過去。

兩分鐘後,原也從裡面出來,手裡多了一整袋飲用水。

分給附近幾個相識的男生後,塑料袋裡隻剩三兩瓶,大家都知趣地避開當中那支粉嫩包裝的蜜桃烏龍飲,深諳這瓶不一樣的專屬於誰。

塗文煒就喜歡搞心態,手直勾勾探向那瓶外觀獨一的飲料,細聲細氣:“親愛的,這是給我的嗎?”

原也面色複雜地皺皺眉,打開他胳膊。

“你一口都彆喝了。”他抽出那瓶,把袋子轉交給前面的同學:“你們分。”

那男生欣然接手。

“我錯了我錯了——”塗文煒停止犯賤,湊上前去央求:“留一瓶給我,我快渴死了。”

拿到自己沾光得來的綠色小怡寶,塗文煒回頭,剛要再抨擊原也兩句有異性沒人性,身邊哪還見得到這個“妻奴”的人影。

逆行來到三班隊伍,沉悶的人流頓時喧鬨起來。

原也的出現,像往水裡扔了顆泡騰片,女生們看戲臉捂嘴偷笑,而位於隊首扛旗的宋今安回頭,故意嚷嚷:“你誰啊你,不是咱們班的吧?”

後排的譚笑跟他一唱一和:“就是啊,怎麼亂插隊啊。”

春早一臉驚詫,前後左右看,生怕老師突然現身,而後低聲:“你乾嘛……?”

原也恍若未聞,隻把手裡的水遞給春早:“拿著,走了。”

本來累到癡呆的童越如同打雞血,撫心口,亢奮得像CP粉頭,就差要眼冒愛心。

接連帶動其他女生哄鬨。

春早臉紅了個徹底,雙手接過那瓶水,攥在身前。

使命完成,原也目不斜視轉頭離開。三班莫名跟打雞血似的歡送他,人聲鼎沸,後面的班級不明所以,隻能豎起腦袋朝這眺望,什麼精神頭啊,欽佩。

……

這一年的夏日仿佛來得比以往要早,烈陽如滾水,校園裡成排的樟樹蔥蘢得像濃綠的絨帽時,高一年級的車程也駛向尾聲。

期末考試由高三年級組的幾位省特級名師出卷,文理科考場也被打散,杜絕任何熟人作弊的可能性。尤其是理科班的學生,都在緊鑼密鼓地備考。此次考試至關重要,會根據最終的分數排名篩選重組出一個僅三十人的高三一班,給予最好的師資,全員衝擊清北。

臨考前夜,待在無需變動的文科重點班的春早,有些擔心原也會有壓力,給他發消息問他複習的怎麼樣。

原也發來一張前陣子清華招生辦通過他們老班聯係上他的微信聊天記錄截圖,詢問他目前有無意向參與提前招生。

一切儘在不言中。凡到極點。

春早:……

她問:你怎麼回的?

原也說:謝絕。我說我要高考。

春早:簽了協議又不是不能參加高考。

原也:不覺得裸分更酷麼。

春早哽住,不解但支持:……你喜歡就好。

男生卻正經解釋:比你早跨越一道山,我會不舒服。

春早切一聲:你少驕傲。

她沉思少刻:如果我有你的條件,應該會提前讓自己逃離這份禁錮。

原也:那不行,我就是要跟你走同一條路,看一樣的風景。

這學期的期末考,原也不出意外也不負眾望的拔得頭籌,甚至因為這次數學和理綜難度偏高,他以驚人的優勢甩出同級第一名十六分,刷新之前每一次的考試成績。光榮榜裡的排名以金字塔的形式排布開來,原也的名字與相片鑲在尖端,不可撼動。

至於春早,這個簡短的暑假她過得不算開心。

甲之蜜糖乙之□□,雖然名次未有變化,但這次都沒上130的數學成績讓春初珍沒少逮著她指手畫腳含沙射影。

春早懶得爭論。

反正她現在有了緩衝墊,再大再厚的千斤頂壓下來,都有人用天花亂墜的彩虹屁幫她減負。但她也花了兩天時間針對錯題進行查缺補漏,並請教原也,讓他將他的解題步驟拍攝給她分析學習。

結果他不光發來自己的卷面,還整理和自出了不少類似題型,小題大題皆有,交由她練習。

分批次寫完,春早回傳給他“批閱”。

這位臨危受命的私人授課老師儘心儘力,會圈出不對的地方,在旁邊排上密密麻麻的紅字告訴她丟分點,但最後打下的成績總是龍飛鳳舞的,手寫體“150”。

第一次看到時,春早還會望天一下,無語但笑:無聊。

但幾次下來,她也慢慢習慣了,習慣這個在他眼中永遠滿分的自己。除去聊天裡無聲的交流,有幾次她光看文字內容也弄不明白,就會跟原也約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打語音,口頭教習。

春早一貫謹慎,幾乎不開口說話,原也講解幾句,問她懂沒懂,她就文字回個“嗯”。

男生偶爾會在中途插來一兩句渾話或騷話,春早耳根發燙之際,就裝技術性消失。

而原也這時會秒切嚴肅音,真就把自己當老師:“睡著了?聽沒聽啊。”

春早磕緊牙關,一指禪戳字:在聽。

原也:“那怎麼不回答我剛才的問題?”

春早發過去一個拳頭。

原也笑:“輕點,打折了可就沒免費的名師輔導了。”

春早告誡:下次再講類似的話就彆怪我目無師長,直接掛斷語音。

原也:一個人講話很枯燥的,幫自己提個神而已。

春早:那你去睡覺,我自己慢慢也能理清。

原也:我哪敢。

這個暑假縮短到隻剩往年的1/3,原也沒回家,一直待在出租屋。春早曾想找機會去看一看他,但無從入手,期末數學成績不儘人意兼高三關鍵期即將到來,春初珍也當上忍者,完全放下對搓麻的執念,跟座大佛似的鎮守家中,從太陽升起到西沉,除了燒飯睡覺,隻要一推開臥室門,春早總能與客廳的老媽不期而遇。

遑論翻出她的五指山超過半日。

就這樣熬完這個一半苦悶一半清甜的假期,八月初,正式升為高三生的春早,背著厚重的書包折返校園。

蟬鳴不絕,叫囂著躁動的夏語。

走在無風的香樟大道上,隻屬於高三的炙烈緊促感撲面而至,幾乎能繃住人鼻息。

在底層待了一整年的幾個班集體大遷移到一樓,看著教室門上的標牌變更為高三(3)班,春早也升騰出一股強烈的使命感和奮進心。

不到一年了。

成人渡口前的最後一個盛夏。

她正在往自己的蔚藍色海岸一步步靠近,時淺時深,有笑有淚,但終歸走在想走的路上。

開學以來,晚自修延長半小時,獨處的時光變得更為窄仄,春早決定將洗澡時間安排在晚自習前,睡前的電子消遣也壓縮至十分鐘。

跟她的聊天乙方鄭重聲明的下一秒,她假模假樣走個程序:如有不同意見請在明年六月九號後提出。

原也史上第一懂配合:謝謝,我會利用這九個多月的時限好好斟酌。

然後兩個人就在各自的臥室床上同時笑出來。

九月將至,春早逐漸適應這種日複一日,枯悶但緊迫的新節奏。

班裡同學亦然,課間出門的趟數特明顯減少,大家不是爭分奪秒學習,就是一頭栽倒補覺。

而晚自習後和原也結伴而行的那段路,成了她進入高三後為數不多的出口。

春早昨天做了個噩夢,後半夜幾乎沒能入睡,今天果然困到神誌不清。

走在男生身邊,小區裡的路燈都像長了圈絨毛,她沒忍住打了個哈欠。

原也側頭打量她:“這麼困?”

春早揉揉左眼:“對啊。”

原也被她呆滯成憨豬包的模樣可愛到,提議:“我看我同桌天天用清涼油提神。”

“清涼油?”春早一怔:“這不是我爸那個年紀的人防止疲勞駕駛才用的麼?”

原也笑出一聲。

春早順勢問:“你現在不跟塗文煒同桌了?”

原也冰颼颼講反話:“你還真是關心我。”

“我這些天都沒怎麼出過教室,誰知道你已經換了同桌,”她及時關心:“新同桌是誰?”

原也說:“一個十班升上來的黑馬,”稍微一頓:“挺帥的。”

春早眼一亮:“真的?誰啊?”

“嗬,”原也冷哼:“一下子來精神了?”

春早不搭腔,他就趁著女生不設防,扯她馬尾辮一下發泄醋意。結果這一下力道略大,將她辮子扯散了幾分,春早佯怒,抬手就要捶打,原也一個閃身躲開,向前快跑幾步,回身衝她粲然一笑,春早被晃到呆愣一秒,情緒也跑得沒了影。她當即決定不跟這個心理年紀隻有小班的幼稚鬼多計較,將辮子解放,手指繃開鬆緊材質的發繩,準備重紮馬尾。

綁第一道時,一個沒注意,發繩脫手彈跳出去。

春早愣住,抓著頭發眨巴眨眼,旋即躬身去路面和樹叢裡查找。

原也留意到,走回來問她怎麼了。

她瞪他一眼:“都怪你,我皮筋丟了。”

原也聞言,立即打開手機電筒,打光幫她一起尋找。

見她一直握著頭發,他問:“你手舉得不累嗎?”

“累啊,”春早不爽出聲,“誰害的?”

“放下不就好了。”

“放下會成金毛獅王的,你們男生才不懂。”

原也是不懂。

但不代表他不會為此忍俊不禁,因為她很有畫面感的描述。

什麼金毛獅王,小圓臉,黑眼仁,明明是翹毛馬爾濟斯。

春早的視線在被光映成霜色的草地上遊走,就在此刻,男生的手貼靠過來,從另外一邊,近乎完整地圈裹住她的。

他的手指疊在她手指上:“鬆手,我幫你握著。”

一刹間,春早的心臟仿佛也被大股溫熱且纏綿的力量托舉,激起抽搐般地顫栗。

她的氣息微微紊亂起來,慌張地抽出手。

他們在樓下找了五分鐘的發繩,幸虧它沒有被什麼看不見的蟲洞吞噬,春早的馬尾辮總算恢複常態。

她如之前一般先行上樓,原也斷後。

在單元門內戀戀不舍地說了三次“再見拜拜待會見”,春早踩著樓梯上行,取出鑰匙開鎖。

樓道的感應燈在背後熄滅。

春早推開門往裡走一步,映入眼簾的是如平素一般坐於餐桌邊的春初珍。

她的心還遺落在一樓,沒多端察,取了拖鞋才抬眼喚人。

春早沒能叫出那個“媽”字。

她駭在原處,仿佛生咽一坨凍結的冰。它從她後頸的位置融開來,有無形的透冷的液體往她整片背脊上蜿蜒。

瞳孔僵止,氣息驟停。

客廳的餐桌上,沒有擺放今晚的宵夜,而是七零八落的物品。

它們的出發地,全是她抽屜深處那隻不為人知的鐵質收納盒。

春早一眨不眨地盯著那裡,如入極寒之境,汗毛悚立,大腦嗡嗡作響,再無法動彈,也喪失語言能力。

春初珍手肘撐桌,遙看著她。女人的面色沒在客廳冷白的光線裡,寡淡到近乎陰惻,像個無情的判官。

少刻,她把手裡掂著的手機咣當丟到桌面:

“打電話,叫樓下那個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