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哭喪(1 / 1)

蘇從斌離開的步伐都有些急切,活像是背後有狗在攆著一般,透著些慌亂,毫無貴為超品榮國侯的儀態。可偏偏又能從背影中窺伺出幾分決然,不像從前那般故作堅毅。畢竟從前他們母子倆吵得再凶,倒也也是打斷骨頭連著筋脈,是真真血濃於水,無法割舍的。

可眼前這一幕……

幽幽的望著眨眼間消失不見的背影,榮玉嬌難得心中一慌。先前蘇從斌提及的,擁有丹書鐵券的兩家人下場刹那間就在她耳畔不斷的重複,恍若鬼魅在叫囂。尤其是蘇從斌竟敢當眾訴說殺母之心,仿若完完全全忘記了“不孝”是遇赦不赦的十大重罪,完完全全無視了蘇家仇敵會借此機會落井下石,完完全全要舍棄自己到手的功名利祿,富貴榮華!

可……

榮玉嬌小心翼翼摸著自己誥命服上精致的,栩栩如生的蟒,想要借此壓下心中那點詭異的惶然,繼而迸發出篤定的精芒:一個人怎麼會舍得舍棄富貴榮華呢?

刹那間,榮玉嬌就覺自己眼前浮現出無數貴婦,那些曾經高高在上看不起她的貴婦、千金,朝她彎腰跪拜行禮的畫面。

那樣的卑躬屈膝。

全都畏懼她身上的誥命服,畏懼她身後站著的男人!

且每個婦孺的眼神都是羨慕都是嫉妒!

哪怕眼下英明神武的侯爺走了也沒事,哪怕蘇從斌當兒子繼承侯爵後一事無成也沒事,畢竟她榮玉嬌已經是功成名就了,已經讓人懼怕了。

嘴角緩緩一勾,榮玉嬌愈發覺得自己先前那一絲的惶然無措隻是被氣昏了頭而已。但想歸想,她一張口,卻是被氣狠了的模樣,顫著音:“豈……豈有此理?!蘇從斌這個黑心肝的孽障……”

她榮玉嬌的兒子她心理有數的。

從她肚子裡爬出來的兒子,什麼德性她知道的!

她天然就享有掌控權!

蘇從斌這個窩囊廢,這個縮頭烏龜絕對不會脫離她的掌控。畢竟那個高高在上的女人,維持所謂的傲骨就隻剩下所謂的禮法規矩了。

可笑得很!

心理不屑著,榮玉嬌咒罵的音調卻是拉長了,抬眸仿若溺水兒童抓住救命稻草一般,幽幽的看著自己身側最為孝順的老幺兒。

“娘親,您莫要動怒。大哥向來可最重禮法了。”蘇從文聞言,望著仿若被氣得面色都有些蒼白的老娘,趕忙開口連聲強調道:“您可是先帝爺特封的超品榮國侯誥命夫人,是父親用軍功換來的尊榮!宮中宴會,那些人為了禮儀,為了名分,都不敢怠慢您分毫!”

聽得這一聲擲地有聲,鏗鏘有力,都能響徹蒼穹的話語,榮玉嬌緩緩抬眸看向不遠處佇立的紫檀木架子遊龍戲鳳大插屏,愈發克製不住回想自己曾經顯赫肆意的種種。

越想,她雙眸克製不住一紅,閃爍著淚花:“兒啊,也……也就你還記得這些事了。想當年你父親何其耀眼,誰也不敢當眾置喙一句。可自打他忽然暴斃後,你大哥舔著臉,靠著所謂的禮法繼承侯爵後,卻是毫無建樹!”

榮玉嬌帶著些悲慟的口吻說完,眼眶淚珠不斷滴落:“罷了,也不提過往了。你大哥先前於國無望,但卻是孝順的。可這回出了趟差,卻變得如此蠻橫無理。想來定是那粗鄙不堪的蘇敬儀帶歪了他!”

聽得先帝爺特封的超品榮國侯誥命夫人得出如此結論,蘇從文微微一笑,邊毫不猶豫跟著附和:“娘,您說得對!若不是此人囂張跋扈,我等昨日又豈會迎來那麼多老親故舊的詰難,連累您都要低眉做小的,說儘好話?”

邊說,他飛快給自己妻子蘇陸氏使個眼色。

蘇陸氏收到眼神示意後,便做攙扶人回屋的架勢,邊開口:“娘親,阿文說得對。大哥許是對我們有什麼誤會,才說出這番大逆不道的言論。但他幾十年來的品性,我們還都清楚的,是最孝順不過了。眼下老陸來報那蘇敬儀又鬨騰,一路哭嚎,聽得就是動靜非常大。若不及時處理,倒會失了我侯府的威嚴!”

——侯府就算是空殼子了,但到底也是名正言順的侯府。先前哪怕爵位要不到,可他們的兒子蘇瑜可是大少爺。這侯府大少爺的名號說出去,都能唬住不少人,也提高了不少身價。更彆提蘇瑜也是成器的,靠著自己的實力得了秀才的功名。婚事都能因此更上一層樓呢!

哪怕一時不慎陰溝翻船,也……也無妨!

索性蘇敬儀還年輕,有些事情可以徐徐圖之。眼下燃眉之急,還是得哄住蘇從斌,不能讓人真徹底不顧生母。否則,到時候有些後宅陰私怎麼辦?畢竟老太太也的確上了年紀了,一場風寒都可以要了命去。

“咱們老太太還得看子孫滿堂,四代同堂呢!”

“還是你們說得有道理。”榮玉嬌聽得這夫婦兩一唱一和的話語,順著遞過來的台階就下。她拿起帕子擦拭淚珠,一副調整情緒的模樣,但也借此遮掩了自己一閃而過的精芒。

恩威並施,打一棒給一顆甜棗等等禦下之術,她榮玉嬌也會。

若是不會,豈能在愛人離開後,堅強肆意的活著呢?

還費儘心思跟宗親有了姻親關係,也有蘇陸氏的娘家源源不斷提供金銀財寶。

暗暗嘚瑟過著,榮玉嬌表面上卻是依舊雙眸帶著些希冀看著自己身側的兒子媳婦,柔聲道:“為娘也是一時氣憤,多虧了你們開解。或許你大哥也是因為驟然失去了精心培養的天才兒子才會如此破罐子破摔。到時候我們一起勸勸便好了。蘇琮雖然是商戶子弟,可到底也在我膝下養了這麼多年。縱然養條狗,我也都於心不忍,更何況一個大活人呢?”

“咱們蘇家要把事情做得仁慈,哪能像某些人那麼冷漠絕情。”

去年,蘇家所有人都在慶祝蘇琮成為秀才,成為大周有史以來最年輕的秀才,鞭炮都恨不得放到十裡外。

可眼下卻成了全京城的笑話,甚至成了全大周的笑話!

聽得這一聲意有所指的話語,蘇從文輕咳了一聲,趕緊轉移話題。免得無處不在的錦衣衛暗中竊聽,斷章取義,直接弄死了榮玉嬌。

“娘,咱們還是讓老陸好好介紹介紹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吧?”

蘇陸氏聞言當即橫眉掃了眼自己的陪房管家,追問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不是讓你好好去請敬儀回家嗎?怎麼就讓孩子一路哭嚎呢?”

“邊走邊說。”榮玉嬌意味深長的看了眼管家,不容置喙下命令著,邊大步就走,恨不得自己此刻都能夠到達大門。

蘇陸氏瞧著步伐間都有些粗狂的婆婆,趕忙追上去,頗為孝順提醒:“娘,轎子……”

“不用。我們自己趕過去,才顯得我們慈愛,關心晚輩!”榮玉嬌邊丟下一句,腳步走得飛快。

她可不介意拋透露面,畢竟這世道講究個“天下無不是的父母”!而她介意的卻是後宅陰私這四個字!!所以得讓所有人知道她榮玉嬌身體健康的很。

就在榮玉嬌信誓旦旦時,蘇從斌聽得穿透力極強的嗩呐聲,抽口冷氣。

可無奈的是這嗩呐聲真的是淒淒切切,配著鼓樂聲,演奏出耳熟能詳,但凡是個人都知道的哀樂《出殯》。這饒是金烏當空,也仿若被一聲聲哀樂嚇得一顫,怯弱的往白雲身後躲藏。以致於忽然間溫度驟降,周遭都帶著些陰冷。讓人克製不住都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蘇從斌手腳都有瞬間忘記怎麼擺,急急忙忙跨過最後一道抄手遊廊,急急忙忙抬眸望去。

就見門口三幫人涇渭分明:聚攏起來各家看熱鬨的小廝,甚至還有幾個膽大包天的京城紈絝正嗑著瓜子指指點點;蘇侯府的仆從;以及蘇敬儀為首的一行哭喪隊伍。隊伍裡還捆綁著兩個蘇家服飾的管家和婆子。這兩青色綢緞的衣服在哭傷隊伍裡顯得尤其格格不入,甚至還頗為礙眼。

但不管仆從如何,眼下最為重要的還是蘇敬儀!

蘇敬儀竟然……竟然穿著喪服。

哭嚎的蘇敬儀眼尖的發現親爹似乎跨出門檻的腳都有些顫栗,趕忙三步並作兩步衝了過去,雙膝跪地,飆出自己被粉絲們親切成為人間開水壺的音響:“爹啊,是孩兒不孝!侯府仆從來報說孩兒因為不懂規矩,叩拜錯人,如此粗鄙上不得台面,是敗壞家風,因此是被活生生氣死了啊!”

哭喊聲撕心裂肺,但莫名的聲音頗為穿透力,甚至堪比戲台子的武生一邊揮舞刀槍劍戟虎虎生威,一邊能夠將台詞,甚至情緒都傳遞到看台下每一位觀眾的耳裡。且如此除卻無儘的哀慟外,似乎還蘊含著蘇敬儀本人的惶恐與害怕。讓人光聽著都忍不住同情幾分。

畢竟真實啊。

一個剛知道自己身世,陡然搖身一變成侯門繼承人,肯定會惶然害怕。在不知道自己親祖母愛一哭二鬨三上吊的情況下,因一句氣死而惶然而害怕,完完全全是情理之中。

圍觀的各家仆從們感慨著,唏噓歎氣。有個錦衣華袍的少年是直接同情的喊出了聲:“對,我們也聽見了,那仆從說是活生生被氣死了。甚至還要破門而入,去綁了蘇琮!嚇得本侯都差點派小廝去報案了!”

聞言,蘇從斌渾身一個激靈:“什……什麼?”

“祖母死了,我知道的,祖母被我活活氣死了。就好像我爹,不……就好像我那個賭鬼爹活生生氣死祖父祖母一個樣子。”蘇敬儀淚眼婆娑,悲慟無比,但話語卻是字字說得清清楚楚,竭力讓在場的吃瓜群眾們都聽得清清楚楚:“我……我知道的。您不用為我隱瞞,我知道的!當初祖父祖母也是這樣,被賭博的不孝子,活活氣死啊。蘇家雖是商賈卻也是正經人家,是皇商啊,是曾經太、祖爺讚的儒商啊!知道禮義廉恥,知道律法規矩,知道祖宗血汗要守護住,所以才被我那個賭博的爹活活氣死了。”

鄭重強調自己“應激反應”的緣由,蘇敬儀帶著些畏懼望向侯府緊閉的大門。

因是敕造的侯府,大周開國時統一修建過的。按律,是屋宇式大門的規格。在民間又叫王府大門。據傳親王府門為五間房,可開啟中央的三間,屋頂上可覆綠色琉璃瓦,屋脊可安吻獸,大門上的門釘用九行、七列共63個……因開府榮國侯得超品尊榮,太、祖爺特吩咐按著郡王規格重新修葺過。大門三間,中間正門非重大事項,非家主不得進出。

門上的釘本該有九行五列共45個。

據小古板蘇琮介紹道,當初老定國公震怒至極,直接破了大門而入,搶回自己閨女的牌位和嫁妝,算斷絕了婚事。甚至他直接一斧子砍了門釘一列。此舉簡單來說,就是寓意蘇家遲早藥丸!

因老定國公為國征戰瘸了腿,第三代蘇侯爺再不要臉,也顧忌史官口誅筆伐。因此隻能求皇帝做主罰老爺子閉門思過,也不能在言其他。

撞見蘇敬儀目光所向,蘇從斌眼皮猛得一跳。

這被削了門釘,他爹沒有修補,甚至還當眾言說大丈夫坦坦蕩蕩,愛就是愛,不愛就是不愛。他不會後悔,他也對得起祖宗!是非對錯,留給後人評說!

可饒是說得極其豪邁。但如此威嚴整齊的門釘缺了一列,便十分的刺眼。要知道門乃是一個家族的顏面象征。也是因此,從此後所有的勳貴都開始疏離蘇家,貪花好色的子弟都會被家長提溜過來,家長們指著蘇家被削的門釘訴說男人困情的無能……

幾十年下來,指指點點的唾沫星子恍若海洋,讓蘇家本就耀眼的大門都被衝淡了威嚴光芒,黯淡無光。

圍觀的眾人:“…………”

剛才敢開口自稱本侯的人見狀直接毫無顧忌的拍掌:“好,說得好,賞!商賈,尤其是皇商也的確有些禮義廉恥的風骨!”

蘇敬儀聽得身後響起的叫好聲。完完全全真當做看戲的某些權貴,隱晦的瞥了眼蘇從斌。瞧著蘇家現任家主視線所向似乎與他相同,甚至雙眸還燃燒著熊熊烈火,蘇敬儀眼眸一轉,繼續煽風點火:“所以……所以孩兒……孩兒知道仆從罵的沒錯,我就是不忠不孝不仁不義,不配為超品榮國侯嫡長子,未來的繼承人。您把我抓起來按著那些規矩浸豬籠下油鍋,我都認。我……我真的什麼都認啊。您看,本來我給娘親準備的儀仗隊。因為知道祖母死了,我都帶過來了!”

說完,蘇敬儀拉扯著蘇從斌,抬手指指自己帶過來的儀仗隊。

儀仗隊見狀吹得更加哀怨動聽了。

蘇從斌深呼吸一口氣,抬起袖子遮掩住窺伺的眼神,湊蘇敬儀耳畔,低聲問:“蘇琮呢?”

說著他壓低聲音,咬牙切齒的告誡道:“蘇敬儀你彆太過份,彆以為就你一個聰明人?且不孝是重罪!”

看著牙齦都似乎要出血來的親爹,蘇敬儀清清嗓子,帶著同情回應了一句:“知道不孝是罪。”就連現代律法健全,也沒有斷絕關係這一說法呢,好多渣男死後去法院控訴,法院也得判子女負最基本的贍養責任,要給幾百元夥食費。

腹誹著,蘇敬儀斜睨著雙眸簇著火焰的蘇從斌,低聲反問:“可你讓蘇琮被綁架嗎?還是我得鬼疰?”

鬼疰,剛一個時辰前學到的新概念。顧名思義,就是感覺自己身體內有個鬼住著。乃是古代精神病的一種,還是涉及迷信類的那種,特嚴重的病。

假設蘇敬儀確診此病,就直接失去爵位繼承權了。畢竟不能禦前失儀!

不過也可以理解。現代科技發達醫學發達,精神病也是限製民事行為能力人,也是需要監護人的!

所以先撩者賤!

他必須給親愛的祖母送個喪!

至於蘇琮——

蘇敬儀順著打開的側門幽幽的看著那躲躲藏藏的人影,眉頭一挑,打算好好訴說訴說私宅發生的事情。

好給行動“緩慢”的祖母以及祖母的擁躉一些時間,好讓他們親自出現在大眾視野中,親口用不忠不孝不仁不義來攻擊他蘇敬儀。好便於他蘇敬儀當眾顯“孝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