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1 / 1)

陸恒強壓下心中的異樣,凝了凝神,恭敬道:

“古神,您剛才對我說‘你回來了’,您之前難道在神界見過我嗎?”

太初右手扶著樹乾,腳踩樹枝,身體仿佛沒有重量一般,絲毫沒有壓彎樹枝。

他點了點頭:“那時你還沒出生。”

沒出生,那就是在母親肚子裡的時候?

早前聽下屬神官說過,鴻蒙神木從未回應過眾神的任何祈求,寄身其中的古神神識好像已經失去了靈智。可是照古神所言,他對未出生的陸恒有印象,也就是說,那日的古神也如今日一般,從樹靈狀態清醒了過來。

為什麼清醒過來,是為了回應某人的祈求嗎?

那個人是他的母親嗎?

陸恒心情激動,幾乎要跪下,但他知道神族沒有跪叩的習慣,於是強忍著挺直背,低聲問:

“古神,您能否告訴我,母親是如何離世的?”

這就是他今日不斷祈求的問題。

母親是在十年前隕落的,那時他已有十二歲,這十二年間,為什麼母親一次都沒來人間見見他?

母親的死更是蹊蹺,她貴為戰神宮主神,法力高強,好端端的怎會突然魂飛魄散?眾神眾仙隻知她自從和宿烈大戰之後,身體就一直不太好,從此便極少出現在外人面前,沒人知道她具體是怎麼隕落的。

這些人究竟是真的一無所知,還是對真相諱莫如深?

太初緩緩歎了口氣:“你先回答我一個問題。”

陸恒:“您請講。”

太初:“你應該有所預感,連玦並非自然隕落,她的死事出有因。若我把真相告訴你,你是否要開啟一條新的複仇之路了?”

……

陸恒垂眸不語,過了許久,才艱澀地答道:

“我不知道……”

他的前半生已被複仇的欲望扭曲得不成樣子,誰也不想自己的人生意義完全被仇恨所占據。

可是。

陸恒頓了頓,繼續道:“可我身為人子,怎能對父母的死不聞不問,怎能不去追尋真相?”

話音落下,他深深咽了口氣,望向高懸於枝丫之上的神靈,似乎猜到他不會在這裡告訴他一切的真相,陸恒想了想,換了個問題:

“您能否告訴我,母親的死是否與我有關?”

太初沒有正面回答:

“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連玦死前唯一的願望,便是讓你在凡間平淡幸福地過一生。那時的她以為這就是你的天命,也是她能為你掙來的最好的結果。”

陸恒腦中嗡的一聲,古神雖沒有直接回答,這些話卻也間接證明了,從某種程度而言,母親是為了他而死的。

陸恒站在原地,極力壓抑著,不讓身體的戰栗太過明顯。

姑姑姑父和四個弟弟妹妹因他而死,貴為神尊的母親竟也是因他而死,陸恒實在無法不去懷疑自己人生的意義,

究竟給身邊的親人帶來了什麼?為什麼命運要這樣作弄他?

太初溫和的嗓音遙遙響起,帶著撫慰的力量:

“司命神宮中,有一法器名為前塵鏡,你想知道的事情,那面鏡子都會告訴你。”

古神沒有阻止他尋找真相,隻是希望他自己去探求。陸恒感激地俯首,心情漸漸平靜下來。

除了關於母親的問題,陸恒心中其實還有另一個疑問,但是這個問題有些尖銳,他不知道該怎麼開口。

神界已有戰神,為什麼上天又擢升他為戰神,弄出兩神並立的尷尬局面?

太初幾近透明的眼睛直視著陸恒,仿佛看出他心中所想,悠悠道:

“天命永遠有深意,天命有時也會犯錯,這兩者間,你選哪一個?”

陸恒深思片刻,有些明白了:“在我的一生沒有走完前,我選不出來。鬱鬱時埋怨後者,得意時感激前者,萬事皆無定數,如若還想活,就隻能悶頭往前走。”

太初笑起來:“路是人走出來的,神也是一樣。不過,你飛升得確實太突然了,我贈你一個禮物,望你能儘快度過當前難關。”

太初抬起右手,食指在虛空中輕輕一畫,點點靈光勾勒出一個帶著繁複的星辰圖案的精致令牌。

“星雲令?”

陸恒認得此物,之前在魔界,他曾見過熒惑仙君用此令牌向仙宮傳訊。

“這不是普通的星雲令。”

太初見陸恒雙手接住令牌,溫和道,“從今日起,九曜星宮便聽命於你。宮中有九名主將,三萬餘仙兵,有他們追隨你,你在神界很快就能站穩腳跟。”

“多謝古神。”

陸恒將星雲令收入袖中。有了古神的分配,他和清嘯的職責算是分明了,戰神宮統轄的司戰仙宮共有三座,九曜星宮便是其一,人數雖不多,但都是精兵強將,而且聽說九曜星宮中的兵將都非常崇拜他母神,收服起來便能省力不少。

“我的時間快耗儘了。”

太初垂眸看了眼自己漸漸虛化的手,語氣輕鬆起來,像與陸恒嘮家常,“本來將靈智聚起來就不易,剛還被她的靈力砸了好幾下……也不知下次何時能醒。”

“她?”陸恒反應過來,眸光微動,“您說的是群玉?”

“嗯,她在關心你。”

太初微笑道,“你很幸運,有她陪在你身邊。”

陸恒眼瞼微垂,點頭。

他自然知道,這是他一生中最幸運的事。

須臾,陸恒忽然抬眸直視太初的眼睛,認真道:

“您剛才問我,會不會踏上新的複仇之路,我說不知道。”

頓了頓,他頰邊浮起笑意,聲音溫柔幾分:

“但我能確定的是,不論我做什麼,都不會再拿自己的命去搏。我會為了她一直活下去,這就是我此後人生最大的意義。”

太初望著他,雙眼微彎,笑意如春風化雨:

“很好。”

完這兩字,他的神體漸漸消散,化作點點白光融入枝椏間,整片純白的神識空間也緩緩消失,陸恒回到鴻蒙殿柔軟的草坪上,第一時間轉眸看向群玉。

群玉頂著男性神官的臉,衝他歪歪腦袋,靈識問他:“太初和你說什麼了?”

不等陸恒回答,整個鴻蒙殿猶如潑水入滾油,眾神再也矜持不下去了,一百多張嘴嘰嘰喳喳地追問陸恒古神向他傳達了什麼神諭。

這可是古神遺留的神識第一次開口說話,數不清幾十萬年了,無論眾神如何祭拜祈求,古神從未給過回應,其間幾次封神大典古神也是緘默不語,唯獨在陸恒的封神大典上清醒過來,將他拉入神識空間說了許久的話,這是何等殊榮,就連位列眾神之首的文昌神與東神亦是羨慕不已。

陸恒從袖中取出星雲令,轉向清嘯,溫聲道:

“古神將九曜星宮交予我掌管,以後還需勞煩清嘯尊上多多指教。”

清嘯的臉色變幻莫測。他年歲尚輕,出生時古神已隕落多年,所以他從未見過古神,從未聽過古神的神諭。

古神是創世之神,所有見過古神的神仙心理上都比其他神仙得意一截,清嘯對此本就非常遺憾,誰料陸恒這個二十二歲的小子剛成神就喚醒了古神,還被單獨拉入古神的神識空間對話……清嘯簡直不知他是何德何能,因此此刻的表情多少有些繃不住。

還有九曜星宮,雖然是司戰宮中最晚成立的一宮,但其中主將皆是潛力無限的後起之秀,尤其還有喻瀟疏這個十萬年難得一見的天才,才飛升一千多年就碾壓一眾幾萬歲十幾萬歲的仙將,位列仙界戰力巔峰。清嘯之前想過要和陸恒分配工作,他希望能把九曜星宮攥在手裡,沒想到古神會直接降下神諭,這樣一來,就完全沒有商議的空間了。

被眾神歆羨的目光環繞,陸恒絲毫不覺得高人一等。他神力低微,能得古神垂愛,一是因為母親,二是沾了群玉的光,他自己沒什麼可驕傲的。

古神與他的對話,也隻有星雲令這一部分能與外人說道。陸恒硬著頭皮應付許久,眾神卻絲毫沒有放過他的意思,陸恒無奈,遠遠地朝文昌神投去求救視線。

最後,在德高望重的文昌神尊的驅散下,眾神才懨懨離開,各歸其位。封神大典就此落下帷幕。

群玉裝了半天板正的神仙,比打打殺殺累多了,她肚子餓得咕咕叫,剛走到陸恒身邊,還沒來得及抱怨一句,陸恒竟然又被人叫走了!

叫走陸恒的是西神,她就站在他們不遠處,群玉想直接把陸恒拽走都不行。

“你先回去歇著吧。”陸恒抱歉道,“我和西神聊一會兒,馬上回去找你。”

勸走群玉,陸恒直接閃現到西神身側。

他恰好也有事要詢問西神。

陸恒恭敬向西神行禮:“今日才知,原來母親生前和您是至交好友。”

西神表情莫名搖晃了下:“愧不敢當。”

她從袖中取出幾瓶丹藥,遞給陸恒:“收服伏神鎖傷了不少元氣罷?這些

丹藥你收著,每日服三五顆,元氣很快便能回複,還能幫助你蘊養靈力,增進法力。”

陸恒沒有推辭,感激接下。

兩人作伴離開鴻蒙殿。

走到無人處,西神問道:“你和古神,不止說了星雲令的事吧?”

“嗯。”面對母親的故友,陸恒直言道,“我問了古神,關於母親隕落的事。”

西神浮現悲愴神色,話音略顯僵滯:“他怎麼說的?”

“沒說什麼,就指了一條路,讓我自己探尋。”

陸恒將西神的表情收入眼底,心下斷定,她是不會與他細說母親隕落的細節的。

但他還有彆的問題,恰好趁此機會打探一下:

“西神尊上,您知道上古魔神嗎?”

“……”

西神表情更加僵硬。

這孩子的話題一個比一個厲害,她忖度片刻,終是歎了一口氣,低低說道:

“此事本該禁言。不過,你是連玦的孩子,又位列上神,遲早會知道,也應該知道。隻有知道了,才懂為何不言。”

“魔神的存在與一應痕跡,已消失了七萬餘年。就算世間仍有關於她的傳說,多半也是錯的。她並非魔頭成神,而是在太古時期,天地未開之時,與太初古神於混沌中相依相伴而生的另一位太古之神。太初古神掌創造之力,她掌毀滅之力,太初古神是仁慈的化身,她便是殘暴的化身。”

西神說了一大段話,陸恒在意的卻隻有六個字:

“相依相伴而生?怎麼個相依相伴法?”

“……”

西神莫名噎了下,這個問題觸及她的知識盲區了,

“嗯……那時世界隻有混沌一片,兩位古神也是混沌之氣,我無法描述他們的具體形態,總之,應該聯係得比較緊密,不然也無法稱作相依相伴吧?”

……

不知為何,說完這句話,陸恒這孩子的臉色突然變得有點難看。

西神隻得繼續往下說:

“太古時期,天地初開,太初古神率先從混沌中蘇醒,化為人形,創造了神界,其餘五界應運而生。古神在神界為她留了神位,但她離開混沌神淵之後,不屑於當神,與古神背道而馳,墮入魔道成了魔頭。後來,古神為了維持六界的穩定,散儘元神,自絕於天地間,從此以後,世間絕對的強者隻剩下魔神。她肆意吞噬萬物,逍遙放縱,又坐擁滅世之力,是六界中最最危險的存在,隻要她在一日,六界就不可能安寧穩定。好在七萬年前,她被你母親封印在了不周神山之下,永遠不可能再出來了。”

“永遠不可能出來了?為什麼?”陸恒問道。

西神道:“那個封魔大陣,隻有連玦可以解開。連玦既已隕落,自然再也無人能解。”

陸恒心想,看來神族並不知道封魔大陣解開,群玉逃脫了。

不對,他們怎麼可能不知道?陸恒又想起那日在豐安山上,神劍與山底巨陣發生感應,這就說明巨陣還在

,可能隻是出現了點裂痕,讓群玉逃出來一部分,還留了很大一部分力量在底下,讓神族以為她還乖乖待在陣底下。

也許他們嘗試搜查過,但是打死他們也想不到,魔神會變成凡人,十年裡一直滯留在凡間。

陸恒還有另一點想不明白:“您說魔神是世間絕對的強者,既然如此,母親是如何將她封印的?”

“這個問題,說來話長。”

西神不再和盤托出,而是苦笑了下,“彆問了吧。連玦一定不希望你知道。”

陸恒腦中一瞬間閃過很多事,幽冥海,伏神鎖,魔神之血……

也許是因為母子連心,陸恒雖未猜出故事劇情,卻好似理解西神所言的含義了。

在母親心中,那是一場不光彩的戰役。

既然如此,陸恒便不再多問。

與西神作彆後,他匆匆趕回神宮,路上碰到九曜星宮的宮主玉衡仙君,陸恒實在不敢耽擱,便裝作元氣大傷的樣子,一臉慘白怪嚇人,成功勸退了想隨他一同入宮的玉衡,約好改日再見。

一回到寢殿,看見殿中多了一張羅漢榻,群玉斜倚在上面,腳翹得老高,幽黑的眸子轉過來瞥了他一眼,冷哼一聲,馬上就轉走,嫌棄得不行。

“我錯了。”陸恒忙賠罪,“萬象乾坤戒在哪?我馬上做飯。”

群玉放下高高翹起的一條腿,冷嘲熱諷道:“你哪有時間呀?太初找你有事,西神也找你有事,後面還排著幾個神仙?快彆做飯了,把自己掰成八瓣應付那些人去吧。”

群玉話雖這麼說,手上動作卻很實誠,隔空把萬象乾坤戒給他戴上了。

陸恒撫了撫蘊著她體溫的碧玉戒指,想起今日封神大典,她心甘情願變成神官陪他參加,這已大大違逆她本性,後來他從古神神識空間中出來,她用靈識問他問題,他被那群神仙圍著,都沒機會回答她,就這麼把她晾在一邊。

思及此,陸恒簡直要冒冷汗了。

趕緊做飯,趕緊做飯。

他靈力探入戒中,腦子就像戒中空間一般,空白了一瞬:

“群玉,我存在戒指裡的菜呢?”

“啊……”

群玉似是才想起來,話音莫名變軟了些,

“那日在魔界,你把戒指丟給我就升天去了,七日都沒音訊。那七日我住在魔界,吃完了戒中現成的東西,也不知怎的,估計腦子壞了,閒得沒事乾,我就想自己下廚看看。”

陸恒聽罷,怔愣極了,英俊的臉上閃過不可思議:

“你下廚?然後呢?”

“然後嘛……”

群玉扯起唇角,眸中交替閃過忸怩與暴躁,

“你的廚具和菜根本就不聽我的話,我讓它們往東它們偏要往西,讓它們成塊他們偏要成糊,讓它們安靜下鍋它們非要炸我一臉,是可忍孰不可忍,我就把它們全部炸上西天,灰飛煙滅了!都是它們逼我的!”

……

許久,陸恒抿緊薄唇,扶了扶額,遮住微微抽動的眼角:

“那我們現在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