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1 / 1)

夜風清寒,輕輕吹過群玉臉側,拂走她幾分燥意。

月光照在身上,群玉竟覺得曬得慌,幾乎感受不到體內幽冥海陰森的力量。

心跳在耳邊鼓噪,她不自在地彆過頭去,矜傲道:

“這麼說,我讓你當我的奴隸,天天給我做飯,還是抬舉你了?”

“是啊。”陸恒也移開視線,目光落向不遠處奔騰不息的淮水,想起兒時常在水邊嬉戲,那時的生活,真是無憂無慮,渾然不知愁滋味,他不禁輕輕歎了口氣,話音帶著悵然,

“若我在十五歲那年遇到你,我肯定會緊緊跟著你,你去哪兒我就去哪兒。”

群玉忍不住笑道:“你不是還有四個弟弟妹妹要照顧嗎?”

“他們……隻是被寵壞了,其實也可以自己照顧自己。”

陸恒瞭望前方,輕聲說,“況且,我總不能照顧他們一輩子。”

話中含義似乎是,他的一輩子,得用來照顧彆人。

群玉手支在身側,兩條腿懸空垂著,一下一下晃悠起來,心情也似在風中晃悠著,蕩得很高很高。

這就是青雁說的,人類的情感帶來的好處嗎?

群玉覺得,自己的心情前所未有的愉悅,她很喜歡聽陸恒說這些話,還想聽到更多。

“你想跟著我,現在也不是沒有機會。”

她總算不再說風涼話,唇角微翹著,泄露了些許怡然,

“我允許你在我身邊……當我的奴隸。”

話音落下,身旁許久沒有動靜。

群玉等得不耐煩了,側過頭,不期遇上陸恒凝視她的目光。

他臉上不再有笑容,群玉心裡的悸動和愉悅也在這一刻煙消雲散。

“我要去魔界,打算明日就啟程。”陸恒低聲說。

群玉的表情徹底冷下來,眸光陰鷙,唇角笑意轉變為嗤笑:“原來你今夜找我,是來和我告彆的?”

虧她剛才那麼高興,隻覺今夜氣氛溫柔曖昧,一顆心輕飄飄地飛起來,止不住想靠近他。

搞了半天,他說的所有話都有前提。

前提是他不需要複仇,不需要屠儘世間妖魔,他才會待在她身邊。

可是現在的他,早已不是十五歲時無憂無慮的少年了。

陸恒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自說自話道:

“當年淮水縣慘案,雖是焰尤一手造成,但他背後另有主謀。”

群玉想起在景州時,陸恒拚了命拿到的魔尊之眼:

“你說的是,宿烈?”

陸恒:“當年慘案發生後,各路仙門都有調查,一開始查出是焰尤做的,後來,又有消息稱,焰尤和宿烈背地裡做了什麼交易,宿烈靈魂殘破,暫不能行走於人間,故而讓焰尤在人間為他辦事。記得蘇照兒曾說,熔鑄蝕月鼎的燃料隻有魔界有,焰尤和宿烈或許就是交易了這個東西。”

群玉:“你說的這些都是推測,有人

能查出屠殺淮水縣之事就是宿烈交代焰尤辦的嗎?”

頓了頓,她又想到一點,幽幽看向陸恒,問:“還是有什麼隻有你才知道的東西?比如,作案動機?總之我是完全想不明白,他們一個魔王,一個妖王,閒著沒事屠殺一個小縣城做什麼?皇都上京就在淮水縣旁,屠了上京不是更有意思?㈩[]㈩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

她言語戲謔殘忍,陸恒聽著,忍不住微微蹙眉,沉默許久才答:

“當年,我並不是僥幸逃生,而是他們故意不殺我。”

群玉一愣:“什麼?”

陸恒:“我不過是手無寸鐵的凡人,如何能從眾妖魔手下逃生?他們沒有殺我,而是將我生擒,要帶去什麼地方。路上,我聽到有人說,他們要帶我去魔界,魔尊宿烈要見我。”

群玉詫然,思緒電轉,她很快想到:“照你這樣說,或許這整個屠殺……”

“都是因我而起。”陸恒嗓音滯澀,緩緩道,“我被抓走後,本以為自己必死無疑,誰知沒走多久,我仿佛聽到有人在呼喚我,也不知哪裡來的勁,我拚死掙脫桎梏,一逃出去,就來到了父親墳前,然後,便拔出了這把劍,胡亂砍死了所有來追我的妖魔。”

群玉腦中閃過許多人和物,宿烈,陸恒,連玦,塵霜劍,弑魔神劍……她深吸一口氣,問道:

“你真不知宿烈為何屠殺你全家?”

陸恒眸光微動:“我有些猜測,但隻是猜測。”

群玉:“什麼猜測。”

陸恒看著她,薄唇輕抿,什麼也沒說。

見他這副表情,群玉便猜到他的猜測是什麼了。

連玦。

他也覺得自己和連玦有什麼關係吧?

當年便是連玦剜走宿烈眼睛,一劍刺碎他元神,大敗魔界,令魔界衰微至今。

難怪他剛才問她,如果他真的和連玦有關係,她當如何?

群玉此刻,忽然又很想笑,眼睛忍不住彎起,眸光透著邪異:

“你和我說這些,是忘了我也是邪魔嗎?我和現今魔界那群嘍囉雖不認識,卻也是一脈相承,連枝同氣。”

“你是混沌靈獸,怎會和他們一脈相承?”陸恒打斷她,“傳說混沌之力可以轉化為六界任何一種力量……”

“我就願意當魔頭。”群玉盯著他的眼睛,“而你,不僅要殺宿烈吧?憑你心裡那股恨意,所有看到的魔頭,你都要虐殺殆儘。”

陸恒沒有辯駁,忽然湊近來,抓住了群玉的手,一字一頓道:

“我不會傷害你的。你和他們不一樣。”

“哪裡不一樣?”群玉恣肆道,“我可能比你所知的任何一個魔頭都要殘暴。我殺過的人,也不比任何一個魔頭少。”

陸恒果然又皺眉,聲音低啞:“總之,在我心裡不一樣。”

“哈哈哈……”群玉大笑起來,“果然如此,我早知你是個自私的人,心裡根本沒有大道正義,你隻在乎你自己的好惡,什麼正義,不過是你泄恨的偽裝。”

她望著陸恒的眼睛,隻覺心思深沉之人的眼眸,也猶如稚童一般清澈。

陸恒無奈地牽了牽唇角,聲音像一縷夜風劃過耳畔:

“人生不過短短數十載,哪有時間管什麼大道,什麼正義?”

群玉聞言,忽地一怔。

她視線落在他身上,仿佛能看見他脆弱的血管,脆弱的心臟,一捏就碎。

又聽他繼續道:“……我這一生短到,即便很想做的事情,也嫌時間不夠。”

若他真是凡人,那他的生命於她而言,就如同蜉蝣一般短暫,一閃而過。

思及此,群玉突然有點慌。

動作比思緒更快,她右手立刻探向腰間,摸到一方菩提木牌。

指間靈光一閃,木牌上的紅繩被抽下,飛速係到身旁那人的小指上。

陸恒隻覺左手小指一麻,低頭看去,一抹鮮紅閃過,似是他眼花,小指上明明什麼也沒有。

群玉的坐姿莫名僵硬,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乾了什麼。

但是……既然係上了,她就稍微爭取一下,說不定有奇效?

群玉咽了口唾沫,又清了清嗓,儘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溫柔清脆些:

“魔界即便衰微,依舊危險重重,或許比妖界更甚。你既然還有彆的想做的事,要不,就不去了唄?”

……

陸恒薄唇微動,深深看著她:“我非去不可。”

群玉:……

她突然反悔,抓起陸恒左手,翻來翻去,想把那根紅繩取走,卻怎麼也找不到它蹤影。

已經融進去了?

可惡啊!

群玉飛身離開樹枝,一股濃重的魔氣向陸恒襲來,狠狠將他從樹上打了下去。

“你去吧,去找宿烈吧,死在那兒,我就清靜了。”

她丟下這麼一句話,話音極冷冽,待陸恒站穩抬頭,群玉已然飛走,再無一絲蹤跡。

陸恒仰望天空,徒有一片朦朧月色,清冷淒寒,一如他此刻心情。

他知道,現在的群玉,絕不會再跟著他了。

他若不緊緊跟在她身邊,他們必將分道揚鑣,或許此生都不複相見。

剛才聽到她對他說,“要不不去了”,他心下震動,真想就這麼答應她。

可是,他不可能不複仇……

……

九天之上,司命神宮。

文昌神獨坐高台之上,不知受到什麼刺激,突然翻了下來,差點一腳踩碎少司命捧於手心的命輪石。

“不好意思,太激動了,沒看見你。”

文昌神站定後,撚著胡須道,“有人在召喚我,我要下界一趟。”

“您要下界?去人間?”少司命目瞪口呆,“弟子無知,竟不知人間何人有本事,竟能召喚您親至?”

文昌神悠哉道:“是我從前在人間結識的小友。”

少司命:“他尋您所為何事?”

一定是驚天地泣鬼神的大事吧,譬如一國崛起,一國覆滅,一千一萬年難遇的大災……

文昌神:“她求個姻緣。”

少司命:……

文昌神:“你這是什麼表情?姻緣是人間頭等大事。”

“神尊說的是。”少司命點頭哈腰,八卦之魂熊熊燃燒,“弟子能隨您一同去嗎?”

他印象中,神尊從未降臨人間,又是去處理最有趣的姻緣之事,不用想都知道此行一定非常離奇,非常精彩,錯過等億年。

文昌神想了想:“可以,你跟緊我。”

話音落下,二人身形一閃,沒過多久,就來到夜半寂靜的上京街道上。

少司命左看右看,到處找精彩離奇的愛情故事主人公在哪。

時近三更,街上空無一人,須臾,街角處慢騰騰轉過來一人,是個素衣青年,二十歲出頭,生得俊美無儔,神清骨秀,身姿英挺如玉樹,步態卻緩慢頹唐,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樣。

兩位神靈匿在空中,文昌神問少司命:“你看看他,認得他是誰嗎?”

少司命定睛看去:“是個凡人……長得有些眼熟……好奇怪,竟看不透他的命數。”

“你還得再練練。”文昌神道,“不過,我也隻能看出他的過去,看不透他的未來。”

少司命驚異,世上竟有神尊也看不透的人:“您要牽姻緣的,就是他嗎?”

文昌神點頭。

少司命有些興奮:“您要怎麼做?和他有緣的姑娘是誰?他們接下來會怎麼發展?”

“咳咳,你想看的那些都沒有。”

文昌神一手拈須,一手掐算,“……他已經快想通了,就差臨門一腳。”

曾經向死而生的人,心中的生機漸漸壓過了死意。

隻差最後一點撥。

其實,再給他一點時間,他自己也能想明白。

隻不過,那個人,可沒有耐心等他。

文昌神領著弟子悠悠飛近。

少司命睜大雙眼,期待無比地望著敬愛的神尊,隻見文昌神抬起右手,中指彎曲,拇指壓住中指指蓋,手勢瞧著像是蘭花印,又好像有點不同……

文昌神飛掠到陸恒跟前,伸出結“蘭花印”的右手,貼近他額頭,猛地朝前一彈——

賞了陸恒一個重重的腦瓜崩。

陸恒被彈得腦殼震動,立刻捂住額頭,疼得“嘶”了聲。

這……

少司命驚了。

這是什麼?一個腦瓜崩?然後呢?!

“好了。”文昌神收回手,眉眼帶笑,“他已受我點撥,那姑娘所求的姻緣,已經牽上了。”

“啊?”少司命還什麼八卦都沒瞧見,“那我們接下來……”

“回去了。”

以少司命如今的神力,或許能認出群玉,文昌神不想節外生枝,即刻便帶著他閃現回了神界。

一來一回,少司命隻瞧見一個腦瓜崩,正處

於懵逼之中,忽然間,他懷中命輪石顫動起來,神界星穹之上,將星倏然閃耀,神界儘頭之處的混沌神淵也傳來輕微震動,少司命大驚失色,轉頭看到文昌神遙望著星穹,亦是一臉震撼,還未回過神來。

下一瞬,他廣袖一揮,用自身神力掩蓋了星穹異樣,隱蔽了神淵震動,沒有讓這些異動傳到更遠的地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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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如此。”文昌神緩緩撫須,“難怪我看不透,原來我也是他命數中的一環。”

今日在群玉的召喚下下凡點撥了他,經此一事,他的天命才徹底顯現出來。

轉眸看見少司命匍匐在地,文昌神笑道:

“你怕什麼?神界格局隱患太深,早就該動一動了。”

……

上京城內。

群玉閃現回房間,指骨捏得嘎吱響,渾身魔氣環繞,青雁等人見狀,隻敢遠觀,沒一個上前和她說話。

薑七說得對,天下男人沒一個好東西。

有的男人作奸犯科,有的男人尋花問柳,還有個奇葩一心送死,旁人想攔都攔不住。

那就去死吧,死得越遠越好,從今往後,和她再無半分瓜葛。

群玉坐到桌邊,倒了一盞涼茶,喝到嘴裡才發現這茶清新可口,不是她房裡原來的茶葉,是某人趁她吃夜宵的時候偷偷換的。

真晦氣。

群玉丟下茶杯,直接將桌上所有茶具粉碎,化為烏有。

靜坐了會兒,她睡意全無,心下煩躁得緊,乾脆叫來薑七和饕餮,讓他們給她展示一下今日的訓狗成果,轉移她的注意力。

“汪嗚~汪嗚~汪轟轟~”

毛絨小饕餮繞著群玉滿地跑,薑七像個驕傲的老母親,告訴群玉饕餮不僅學會狗叫了,她還發現饕餮有學人話的天賦,於是問群玉,第一個教饕餮說什麼字比較好。

群玉想了想:“就說‘餅’字吧。”

“好的。”薑七又道,“至於第一句話,我想教它說,‘男人都該死’。”

“非常好。”群玉激動地站起來,一字一頓教饕餮說,“男人都該死!”

“汪汪汪嗚嗚!”

薑七和群玉齊聲教:

“男人都該死!”

“汪汪汪嗚嗚!”

“男人都該死!”

“汪嗚汪嗚汪!”

……

房間裡一片喧鬨,兩位憤怒的女士和一隻傻狗的叫聲此起彼伏,完全掩蓋了回廊上一串急促的腳步聲。

直到群玉的房門倏地被推開,房裡眾人才停下喧嘩,茫然看向門口。

陸恒高大的身影立在門外,因走得太急,微微喘著氣,面龐浮著一層薄粉,他目光攫住群玉,劍眉微擰,見她安然待在屋內,眉心又鬆開,旋即大步走進屋內。

從未見他這樣失禮,不敲門便直闖進來。

薑七最有眼力見,第一時間抱起滿地亂吠的傻狗,抓著青雁一同閃出了群玉房間。

群玉呆

愣看著他:

“你乾嘛……”

話音未落,她已被擁入一個微涼的,帶著夜息草清香的懷抱。

“男人都該死”的尾音還回蕩在耳邊,群玉掙紮起來:“你瘋了嗎!”

陸恒沒說話,雙臂漸漸收緊,群玉臉貼著他胸口,聽到隆隆的心跳聲,她雙頰霎時漲得通紅,明明不費吹灰之力就能掙脫出來,她卻掙紮了半天,動作看似很激烈,嘴上痛罵“你這個登徒子,快放開我”、“信不信我馬上折斷你的手臂”、“再不放開我就殺了你”……

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陸恒不鬆手,她嚷嚷了半天,像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漸漸筋疲力竭,放棄抵抗,眼睛向上抬,從他寬闊的肩頭溜出去,嘴唇抿了又抿,甕聲甕氣道:

“你說話啊。”

陸恒下巴輕輕擦過她鬢角,聲音略顯喑啞:

“我想說……你可不可以等我?”

群玉:“等你什麼?”

陸恒:“等我去魔界,殺了宿烈,我就回來找你。以後都給你做飯,做你的……奴隸。”

群玉臉埋在他胸前,貼著素淨涼滑的布料,忍不住噙起一絲笑。

好嘛。

這人終於不想死了。

想回來,就說明他活下去的欲望超過了死戰的念頭。

“你當魔界是你家後花園,你想去就去,想回就回?”

群玉悄悄抬起手,攥住他衣襟,“宿烈的狡猾陰狠程度遠在焰尤之上,即便他元神殘缺,你此去魔界,依然凶多吉少。”

“嗯……”

陸恒手箍著她腰,再次收緊,將她整個人按進自己懷裡。難以想象,說話那麼剛硬冰冷的女孩,身體竟然這麼柔軟。他唇貼著她耳畔,猶疑不定,終是緩聲問道,

“那你願不願意,陪我一同去?”

以他性格,素愛獨行不群,能說出這樣的話,簡直驚到了群玉的耳朵。

好個心機男。

以前總把她往外推,現在意識到她變厲害了,是他複仇路上的最大助力,搖身一變就開始抱大腿了?

還算有幾分腦子,不是隻知道送死。

“你想利用我幫你複仇?”

群玉冷笑道,“我憑什麼幫你?”

陸恒沒有否認“利用”,他現在想活下來,若“利用”她能活下來,那他“利用”也無妨:

“就憑我若是活下來,有幸長命百歲的話,還有七十八年人生,我就給你做七十八的飯,直到老死。”

七十八年。

於她而言,仿若彈指一揮間。

群玉喉間一滯,唇貼著他衣物,悶聲道:

“我可以請其他廚子給我做飯,想吃多久就吃多久,你與他們有甚區彆?”

……

話音落下,群玉明顯感覺到,陸恒的體溫降了些,身體倏然變得像冰塊,手臂冷硬,箍得她都有點痛。

許久,他俯在她耳畔,微涼的氣息吞吐,淡聲道:

“他們賣藝,我賣身,自然不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