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1 / 1)

群玉話音落下,隔間之內,就連湯水沸滾的聲音,仿佛也凝滯了一瞬。

青雁和薑七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從來沒見主人這樣和陸恒說話。擱從前,她十句裡九句都在誇他,彆提重話了,就連表情稍微冷淡點,都很少見。

隔間裡的魔氣漸漸散去,白霧蒸騰著,模糊了每個人的面容。

陸恒手中的筷子慢慢放了下來。

難以形容他臉上的表情,震驚、難堪、蒼白,溫潤如玉的面具完全崩裂了,整個人顯得不知所措,唇角的微笑再難維係。

群玉面無表情地望著他,不知為何,嘲笑他表情精彩的話,最終沒說出來。

她很快低下頭,繼續吃菜。

倒胃口。

隻有熟悉群玉的人才知道,這二個字,就是她對一個人最厭惡的評價。

惡心得讓她這個胃口最好的人,連飯都吃不下。

陸恒很想像之前那樣,裝作若無其事,繼續陪她吃飯。

他重新抓起筷子,丟了幾顆丸子下鍋。

雪白的魚肉丸在鍋中浮浮沉沉,很快就煮熟。

他把丸子撈起來,裝在小碗裡,放到群玉右手邊。

群玉像沒看見,又像特意避開他涮的東西,許久都沒往那兒伸筷。

終於還是沒忍住。

陸恒緩緩拉開椅子,臉上掛著歉意,溫聲說:

“我先不吃了,南市口的夜市快開了,我得出去擺攤掙錢。”

群玉抬了抬眼皮,表示自己聽到了。

倒胃口的人離開後,群玉回到一個人吃飯的狀態,飛快地涮菜吃菜,胃口好像真的變好了。

就是臉色一直很沉,瞧著不像在吃咕咚鍋,像在和鍋打仗。

青雁懸飛在空中,忍不住說道:“主人,您這又是何必?”

群玉:“我怎麼了?”

青雁:“您譏諷陸恒,折磨他,把他趕走,您的目的達到了,我看他確實很難過,可是,您現在就開心了嗎?”

“我開心啊。”群玉強行扯起唇角,“你覺得我看起來不開心?”

青雁不說話了。

群玉轉頭看薑七:“我不開心嗎?”

薑七也不說話。

群玉攥了攥手指,回頭繼續吃菜。

咕咚鍋仍舊翻滾沸騰,酸辣辛香充斥鼻間,群玉夾起一塊羊肉,正反蘸了醬料,送入口中。

沒味道。

群玉皺起眉,又吃了幾塊,舌頭被辣得刺痛,但她依然覺得沒味道。

原來這就是倒胃口。

把陸恒氣走,看他露出那麼“精彩”的表情,她沒有多高興,卻真的開始倒胃口。

這種感覺,就像幽冥海侵蝕她心智的力量又加強了。

青雁和薑七能看出來,群玉自然也知道,她身為邪魔,本該以折磨他人為樂,可她現在不能從折磨陸恒身上獲得快樂。

陸恒不開心,她就不開心,折磨陸恒就像在折磨她自己。

思及此,群玉氣得要爆炸,她無法忍受自己的情緒與某個人牽絆至深,就如同被他拿捏了一般。

“我真想殺了他。”群玉咬牙切齒。

話剛出口,她腦子就不合時宜地響起了熟悉的聲音——

“你不會死的。以後有我在,我絕不會讓你死。”

“我一定會保護你。我許群玉說過的話,一定會兌現。”

……

群玉的表情十分混亂,青雁淡定地在她頭上盤旋,低聲說:

“主人,您既然化作人形,行走在人類社會,就一定會受到各種各樣感情的羈絆。您現在隻能看到這些羈絆控製您的那一面,而以前的您,能看到這些羈絆的很多好處。”

“什麼好處?”群玉不以為意。

青雁振了振翅,嘗試落在她肩頭:“說不清楚,您得自己體悟。”

群玉似乎很習慣青雁站在她肩上,隨手摸了摸它羽毛,她繼續吃飯,邊吃邊若有所思,炫完所有飯菜,她搖身一變,化出真身飛出了客棧。

夜幕降臨,下弦月剛剛升起,上京街頭燈火闌珊,完全掩蓋了天上的月光與星光。

群玉漫無目的地在天上亂飄,龐大的龍身隱匿在空中,比微風還要虛無。

不知飄了多久,她回到南市口附近。

與福滿樓緊鄰的一條長街上,攤販遍地,行人如織,叫賣聲不絕於耳,比晨間的早市還要熱鬨喧闐幾分。

沿著長街向前,群玉很快看到一架再熟悉不過的餐車。

隨著天氣轉涼,餐車食單又加上了幾樣熱飲,還有少數幾種糖餅,糖餅需得事先做好,群玉來的時候,都已經賣光了。

陸恒一個人招呼客人點單、現做飲品、收銀找零,忙得不亦樂乎。

餐車前大排長龍,群玉閒著沒事,用自己的龍身丈量了下隊伍的長度。

她的真身太過巨大,完全沒有可比性.

她在空中翻滾,把自己的身體變得和餐車前的隊伍一樣長,形狀也一模一樣,隨著隊伍的變化而變化。

腦袋對著餐車,她百無聊賴看著車後的人重複千篇一律的動作,滿臉帶笑地服務顧客,她心下不禁冷哼:

這人心情看起來很好嘛,好像完全沒有受她那些話的影響。

排隊的顧客中,不乏被陸恒超高顏值吸引的年輕小姑娘。

群玉圍觀沒多久,已經有五個小姑娘詢問陸恒是否成家,二個小姑娘往他懷裡丟手帕了。

真不愧是皇都上京,民風開放,小姑娘一個比一個主動。

群玉又在天上翻滾了幾圈,身體扭曲,差點給自己打了個結。

她虛無的身體快要壓到眾人頭上,又看到一個小姑娘給陸恒丟手帕,群玉沒忍住吹了一口氣,手帕隨風飛起,誰料陸恒眼疾手快,一下子又給撈了回來。

好家夥。

群玉在天

上瘋狂轉圈,卷起一陣陣大風,吹得整條街上人仰馬翻,雞飛狗跳。

陸恒仰起頭,莫名望了眼天空,目光掃過群玉的眼睛。

明知他不可能看到她,群玉還是嚇了一跳,像乾了壞事被抓包,耳朵不禁有點熱。

街上的風漸漸平息,陸恒將手帕還給那個小姑娘,低聲對她說:

“在下無意婚配。為感謝姑娘厚愛,第二杯九折,第二杯八折,再往後都是七折,骨折跳水價,一般人我不告訴他。”

群玉:……

好卑鄙的商家,好狡猾的推銷手段!

過了不到一個時辰,夜市還未結束,陸恒的食材已經全部用完了。

他將餐車推到偏僻地方,咻的一下收到萬象乾坤戒中。

群玉像個風箏,閒散地飄在他身後。

夜市離他們所住的客棧很近,陸恒擺完攤,卻沒有第一時間回去。

他獨自一人,身影煢煢,穿行在流水般的行人中,好似漫無目的。

群玉飄來飄去,偶爾飄到他前方,能看到他表情。

冷白英俊的面孔,目光空洞茫然,唇角終於不再掛著笑,忙了那麼一陣突然閒下來,他好像有些失魂落魄。

走著走著,來到燈火輝煌的福滿樓前,陸恒停下,仰頭望了眼。

他死去的姑父,也是教授他廚藝的師父,以前是福滿樓的首席大廚。

陸恒收回目光,一路朝南走。

路過一家已經關門的店鋪,他又停下看了眼。

店鋪沒有招牌,看起來不像餐飲店。群玉開啟天眼,看到了這家店鋪改換門楣前的名字——

陸氏糖餅鋪。

旁邊還有個編號,應是不止開一家的連鎖鋪子。

陸恒沒有多留,繼續向南,一路走出了城。

出城後,他轉向西,沒走多遠,就來到緊貼京城的一個縣城前。

京城之畔,淮水橫穿,得天獨厚的地理位置,足以想象這個縣城曾經有多富庶豐饒。

淮水縣。

群玉默念破敗城樓上的縣名。

那場屠殺之後,淮水縣幸存的居民也紛紛搬走,整個縣城淪為死城,隻有無家可歸的流浪漢才敢進去居住,據說直到今日,滿城的血跡還沒有被雨水衝淨,夜半常聽到遊魂啼哭聲,京城的貴人正在商討,要將這個不吉利的縣城整個推平鏟除,免得影響上京風水。

陸恒停在城門前,沒有進去。

或者說,不敢進去。

夜風吹起他衣擺,就連身後的長劍,似乎也在風中微微晃動。

七年了,再次回到他十五歲之前幸福生活的故鄉,故鄉面目全非,他似乎也面目全非,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

他是不是哭了?

群玉飄在陸恒身後,心下猜測。

想起他曾說過,妖魔殺進他家,當著他面,將他弟弟妹妹生剖,砸碎了他姑父姑母的腦袋,全家上下僅他一人生還,群玉忽然感覺

,自己剛才故意釋放魔氣折磨他,真的非常沒勁,沒勁得透頂。

一走神,眼前的陸恒突然消失,跟著靈劍不知飛哪去了。

群玉升上高空,沒入雲端,本想在雲上睡覺,躺了一會兒,不知怎的,又覺得雨雲清冷,天風清寒,最後還是閃現回了客棧。

隔壁房間,薑七閒得發慌,正在訓練饕餮發出狗叫,由內而外做一條真正的狗。

察覺群玉回來了,她穿牆過來,對群玉說:“主人,剛才陸恒來找您。”

“他回來了?”群玉還以為他躲哪哭去了,“他說什麼了?”

“什麼也沒說,聽說您不在,就回他自己屋了。”

“哦。”群玉揉揉臉,沒話找話問,“李大廚和黃大廚呢?”

“都回家了。要我去把他們叫回來做夜宵嗎?”

兩位大廚之前和群玉談好的便是一日二餐,群玉也不喜歡旁人時時刻刻跟著她,所以晚餐之後,他們無事可乾,自然就回家了。

“不必。”

群玉坐在梳妝台前,散下長發,看起來要洗漱睡覺了,薑七於是退出她房間,自覺地去幫主人打熱水,打了一大桶回來,房間之內,哪還有群玉的身影。

群玉毫無邊界感地在客棧各個房間裡亂飄,看到有人在寫酸詩,有人在刮腿毛,還看到一對男女絞在一起,發出奇奇怪怪的動靜,她始終面無表情。

穿梭了數個房間,很快感受到了熟悉的氣息。

房裡無人,徒有一枚碧綠戒指靜臥桌上。

現在的群玉,幾乎沒有男女大防的概念。她現出身形,淩空而坐,肆意打量陸恒房間,就像在看路邊的風景。

一如她所料,房間裡幾乎沒有個人用品,桌椅被單整整齊齊,地面潔淨無塵,不愧是家務狂魔陸公子的房間,比她房間乾淨多了。

群玉垂眸盯著萬象乾坤戒,太初創造的法器果然厲害,不管她怎麼看,都是一枚普通玉戒,完全無法探知內部的力量。

夜至參橫,街市上的燈火與吵鬨聲漸漸褪去,四下清清寂寂,群玉懸浮空中,忍不住打了個哈欠。

萬象乾坤戒中時間漫長,群玉在外面沒盯多久,陸恒在裡面已經做了很多事,犁了塊地,圍了個魚塘,還挖了個大土坑,以後可以在坑裡做土燒雞土燒鴨等等。

群玉有點困了,想飛回去睡覺的時候,忽然感覺到桌上的戒指傳來力量波動。

下一瞬,陸恒離開戒中世界,出現在房間內。

房間點著燈,溫黃的燈火微微搖曳,光亮充盈,讓他們第一時間就看見了對方。

一陣混著陽光氣息的濕意撲面而來,夾雜陸恒身上特有的夜息草涼香,撲得群玉措手不及,差點從空中掉下來。

她眼皮猛地一顫,目光落在對方赤|裸白皙的上半身,跟著一滴晶瑩水珠,滑過寬闊胸膛,走過一片片塊壘分明的肌肉,最終隨一條緊勁溝壑沒入褲頭,不見蹤影。

……

陸恒雕塑似的定格在原地,許久。

他視線微仰,看著懸浮在半空中的少女,喉結滾了滾,終是裝不成淡然自若,垂在身側的手緩緩抬起,不動聲色地將掛在肩上的毛巾往下扯了扯。

群玉深吸一口氣,目光從他腰上緊急升起,盯著他眼睛,一字一頓問:

“你為什麼,不穿衣服?”

陸恒:“因為剛洗完澡。”

他在無跡之境裡忙得滿身汗,自然要洗完澡再出來,且剛洗完澡身上沒乾透,不穿上衣也很正常。

而且,這裡是他的房間。

氣氛凝滯到近乎詭異,陸恒眨了下眼,嗓音微澀,緩緩問群玉:“你有事嗎?”

“當然有。”

群玉挺直背,眼睛半睜著,漆黑的眸子倒映燈火微光,頤指氣使道,

“我餓了,給我做夜宵。”

……

“好。”

陸恒仍站著沒動,全身水汽已然蒸乾,寬肩窄腰,皮膚白得極為晃眼。

群玉點了點頭,又點了點頭,若無其事地穿牆離開。

然後,直接閃現出一億裡,衝出人間,衝向宇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