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玉應下之後,淺算了下:一生是一把沙子,能買幾包藥,一劫為十二生,也就是十二把沙子,幾十包藥,似乎並不難掙到。
“先生們妙手仁心,可不可以讓我在醫館打工抵債?”
群玉說道,“我家裡是采藥的,我認得很多藥,可以幫忙抓藥,灑掃之類的輕活能乾,重活也不在話下。”
群玉話音方落,薑七於半空中現身,提著裙擺聘聘婷婷行了個禮,柔聲道:
“還有小女,小女可以幻化各種肉身,為先生們展示斷頭術、開顱術,模擬活生生的腦漿……”
一邊說,她一邊把自己的腦袋取下來,隨手遞給一位大夫。
這名大夫兩眼一翻,直接暈死過去。
薑七的腦袋落到地上,骨碌碌滾到旁邊的大夫跟前,咧嘴嗤笑道:
“做大夫的,怎麼會怕腦袋?”
人家不是怕腦袋,是怕鬼啊!
群玉彎腰拎起薑七的腦袋,丟到她還在不斷噴血、模擬活人剛砍斷的脖頸上。
陳大夫也快嚇暈了,群玉緊忙扶住他,邊為他順氣邊小心翼翼說:“您就行行好,給我們一個抵債的機會吧?”
陳大夫猛地喘上一口氣,哆哆嗦嗦摸著下巴道:
“你讓我想想,我這兒還有什麼活可以給你乾……”
群玉點頭,正欲進屋照顧陸恒,忽然想起一事:
“剛才有個媒婆來抓藥,讓我告訴您,有個姓仲的老頭喝醉酒暈了兩天,快不行了,讓您有空去救救他。”
“哎呀,這個老仲,又這樣,煩死了。”
陳大夫搖搖頭,“我懶得管他,晚點再去吧,還是救你的小郎君比較有意思。”
“他不是我的……”群玉抿了抿唇,又把話咽了下去。
陳大夫掐指一算:“算算時辰,你的小郎君差不多該醒了。”
群玉一愣。
剛才不還說醒不醒全靠緣分嗎?
她急忙跑到房門口,果真看見陸恒眼皮顫動,似乎馬上要醒來了。
這算得未免太準了!
群玉滿心歡喜,正欲走進房間,就在這時,醫館敞開的大門外,忽然吹來一陣乾燥而汙濁的風。
“咳咳咳。”
群玉猛地咳嗽起來,鼻子好像一下子吸進一團沙,嗆得不行。
身後的大夫和小廝,也都捂鼻咳個不停,有幾個身體羸弱的,竟直接咳倒在了地上。
陳大夫用絹布罩住口鼻,奔向門口,群玉忙把陸恒的房門關上,跟著跑出去。
仰頭看到遠方天空的場景,兩人霎時呆住。
碧藍澄澈的天空完全被黃沙所覆蓋,變得臟汙不堪。
大地輕微搖晃,肆虐的風沙宛如萬米高的海潮,正朝此地席卷而來。
透過厚重汙濁的風沙屏障,隱約能看到遠處的山脈在湧動,宛如一隻漸漸蘇醒的遠古巨獸。
“沙、沙塵暴…
…”陳大夫聲音戰栗道,“五百年一遇的沙塵暴,怎麼趕在這個時候降臨了?”
群玉:“這附近又沒有沙漠,為何會來沙塵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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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完她才想起,這地方奇異詭怪,什麼不合常理的事情都有可能發生。
陳大夫邊咳邊說:“我也是聽族中老人說的。傳說我們生活的土地,以前就是一片沙漠,後來天上飛來一隻神龍,神龍棲息在沙漠中,龍身化作高山流水和肥沃的土地,漸漸覆蓋了沙漠,我們才得以在此地生存。但是神龍每五百年要蛻一次皮,蛻皮之時便會引來恐怖的沙塵暴,覆滅此地所有生靈。”
群玉:……
“咱們都要被覆滅了,您的表情看起來,還沒有被薑七嚇到的時候害怕。”
陳大夫笑了笑:“先輩為了活下去,在鎮子外圍設下了堅固的護鎮結界,足以抵禦沙塵暴的侵襲。就是不知這次為何提前了三百年,本來我這輩子是見不到此等奇觀的。”
你還挺榮幸。
群玉仰頭望著緩緩下壓的沙風與陰雲,莫名覺得,這一異象或許和他們突然闖入此地有關。
“哎呀!”陳大夫突然一拍大腿,“老仲的家剛好在結界邊緣,不知他現在死了沒死,若是沒死,可能會被沙塵暴活埋啊!”
群玉唇角一抽:“您終於打算去救他了?”
陳大夫一邊招呼小廝跟他去鎮外救人,一邊對群玉說:
“他本該醉死的,被沙子憋死不是他的命,我得去救他。”
群玉又聽不懂了。
合著仲老頭醉死你就不管他了?
這場莫名其妙的沙塵暴,反而給了他一線生機。
隻見鎮上半空,隱隱浮現一片薄膜狀的結界,吹到臉上的風沙明顯變少了。
陳大夫帶著小廝火急火燎衝出醫館,群玉則轉過身,快步走回陸恒的房間。
踏入房門,一道清潤溫沉的視線便落到她臉上。
“你醒了!”群玉高興極了,搬了個圓凳坐在陸恒床邊,緊緊握住他的手,“太好了……之前真的嚇死我了……”
“我沒事了。”他聲音很虛弱,視線緩慢地查看四周,“這裡是什麼地方?”
群玉:“我們在萬象乾坤戒裡頭,這裡是有個鎮的有個醫館,名字很怪異吧?這裡的人也很怪異,不過大夫的醫術真的不錯。”
陸恒看著她,喘了一會兒才有力氣說話:“外面怎麼這麼吵?地板好像也在震動?”
“沙塵暴來了,不過不礙事。”
群玉說罷,正欲叫薑七去把熬好的藥拿來,轉念又怕薑七的陰氣把藥弄涼了,於是親自起身,去灶房端回一碗熱騰騰的濃稠藥湯。
將藥吹到溫熱,一口一口喂陸恒喝完,她沒事乾了,便坐在陸恒榻旁,一遍又一遍掖他的被角。
陸恒半睜著眼,問她累不累,要不要休息一會兒。
“我不累。”她手肘支在榻上,掌心捧臉,“好吧,是有一點點。”
身
體不怎麼累,心情經曆大起大落,確實有些疲憊。
謀殺霧影時步步驚心,被妖王追逐嚇破了膽,以為陸恒要死了時撕心裂肺,然後絕處逢生,被這個古怪的小鎮搞得稀裡糊塗,現在陸恒醒了,她狂喜之後,腦海漸漸漫上一陣困意。
陸恒:“我們來這兒多久了?”
“沒多久……也就一個多時辰。”
“按照外面的時間,應是淩晨了。”陸恒溫聲道,“快歇會兒吧。”
群玉點點頭,圓凳子往後挪了挪,就著趴在床邊的姿勢,腦袋墊在胳膊肘,緩緩閉上眼睛。
她烏黑的長發垂落在床上,沒有任何釵飾,像一眼乾淨柔軟的泉,輕輕流淌下來。
陸恒低垂著眼,纏著繃帶的右手緩慢抬起來,白淨的指尖落到她發上,費勁而又輕柔地撫了撫。
群玉這時還沒睡著。
外界混亂的風聲、行人嘈雜的喊聲,仿佛倒退到很遠的地方。
有一隻手溫柔地梳著她的長發,空氣中彌漫著苦澀而又令人心安的藥味。
群玉恍惚想起一句詩——
仙人撫我頂,
結發受長生。
她的神思像乘著雲,嫋嫋地飄了起來,要隨仙人去仙界。
心臟跳得有些快。
比起進入縹緲的仙界,她好像更想問問仙人,願不願意隨她一同下凡塵。
……
“薑七。”
陸恒朝著虛空喚了一聲,“群玉睡著了。”
薑七現身,點了點頭。
陸恒:“你去看看醫館裡還有沒有軟榻。若有的話,帶她去躺著睡,這樣趴著不舒服。”
這句話有點長,陸恒說完便胸痛,想咳嗽,咬牙忍著。
直到薑七把群玉帶走,他才喊來一個小廝,幫忙扶他坐起來,痛快地咳了會兒。
塵霜劍就放在他身旁,陸恒伸手握住劍柄,冰涼的靈力順著掌心進入他的筋脈,很快便通達全身,為他減輕了不少痛感。
陸恒長舒一口氣,正欲放下劍,卻見靈劍在沒有受他任何指示的情況下,竟然自發從他身旁緩緩飛起,懸停在半空中。
素白的長劍微微震顫著,散發出一陣陣霜雪氣息。
“你怎麼了?”
陸恒很是詫異,又見靈劍從半空中落下來,倚著他胸口,光滑如玉的劍柄輕輕貼上了他蒼白的臉頰。
靈劍並未出鞘,隔著劍鞘和一層衣物,陸恒的心臟微微收縮,驀地感受到一陣心痛。
他與此劍相伴多年,對劍靈熟稔至極。
這不是劍靈該有的反應。
恍惚間,陸恒想起十多年前,尚年幼的他生病臥床,姑母將他抱在懷裡,一邊拍他的背一邊哄他入睡的場景。
他不禁抬起手,指腹擦過靈劍劍鞘。
劍鞘表面覆著一層薄霜,甫一觸碰,薄霜便化作一行清水,順著他指尖緩緩滴下。
這時,房門外響起一
陣吵鬨聲。
陳大夫等人七手八腳地把仲老頭帶回醫館,隨便丟在大堂上。
仲老頭溝壑縱橫的臉上撲滿了沙子,面色黑青,雙眼渾濁,全身散發著一股酒臭味,把他丟到地上之後,沒有一個人願意再靠近他。
仲老頭已經喝過醒酒湯,在地上癱了一會兒,終於清醒了些,扶著牆緩緩站起身。
“地板好硬啊……你們這些小子,就這樣對待快入土的老人家?”
他扯著嗓子嚷嚷,聲音宛如鴨叫,醫館裡人來人往,沒一個搭理他。
“不給老頭子睡床是吧?那老頭子自己找床睡。”
他咕噥著,趁眾人忙亂,偷偷溜進堂後,隨手打開一間房門,一瘸一拐鑽了進去。
房間裡藥味濃重,仲老頭皺了皺眉,抬起渾濁的眼睛,看到床榻上躺了個極俊俏的年輕人。
他的目光驀地一怔。
陸恒手裡握著劍,聞到一股刺鼻酒氣,並未皺眉,溫聲問:
“老人家,您是不是走錯房間了?”
仲老頭仍盯著他。
老人滿頭亂發猶如鳥窩,胡子拉渣,身上衣服破爛不堪,鞋子也丟了一隻,臉上每個溝壑裡頭仿佛都藏著沙泥,而他在看到陸恒之後,渾濁的眼睛忽然亮起來,濃翳漸漸散去,兩顆眼珠子變得亮如辰星。
“老伯?”陸恒又喊了一聲,“您怎麼了?”
仲老頭明亮的眼睛隱約有些濕潤,佝僂著背,走到陸恒床邊,整張臉上的皺紋都舒展開,沙土撲簌簌地往下掉。
他張了張嘴,用老邁而顫抖的聲音說:“讓我猜猜你的名字。”
陸恒一臉莫名,就見仲老頭想了沒多久,激動的目光變得溫柔和藹,低聲道:
“你叫……元琤?”
……
陸恒搖搖頭:“晚輩姓陸,單名一個恒字。”
“啊……”
仲老頭喃喃,“怎麼有姓呢……”
陸恒:“世上誰人無姓?”
仲老頭笑:“也是,也是。”
他的心情看起來非常好,眼睛笑彎,右手摸咂著淩亂的胡須,一刻不離地看著陸恒。
過了會兒,他微微眯起眼,心道:怎麼是個凡人?
目光所見,青年本該有靈海的地方空蕩蕩的,極為廣袤的空間徒留一片虛無,虛無之中,穿透時光的阻隔,隱隱浮現一道金黃的餘霞。
仿佛是,西神宮中,金元天池倒映出的一抹黃昏。
被老頭目不轉睛地盯了許久,陸恒有些坐立難安:“老伯,您究竟在乾什麼?”
“讓我再看看,再看看……我好久沒有看到外面的世界了。”
話音方落,門外忽然傳來一串熟悉的腳步聲,以及清脆的少女話音。
“乾嘛把我帶走?我不想睡覺,我就要待在陸恒這裡……”
房門應聲打開,群玉大步踏進來,看見陸恒身旁站了個臟兮兮臭哄哄的老頭,她擰眉道,
“老人家,你走錯房間了吧……哎!”
仲老頭回頭看見群玉,僅一眼,整個人像被大炮轟到,猛然退到牆邊,佝僂的背都被牆撞直了,剩下的那一隻鞋也飛了,雙眸驚恐圓睜,全身篩糠似的激烈顫抖。
群玉嚇了一跳,連忙跑過去扶他:“您怎麼了?ㄨㄨ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
她雙手甫一觸到老人臂膀,便被他戰栗地躲開:“使不得……使不得……”
“啊?”群玉沒縮手,再次試圖扶他。
“使不得……老朽自己能站穩!”
仲老頭縮在牆角,惶恐地躲避著群玉的觸碰。
群玉低頭看了眼自己白淨的掌心。
我沒嫌棄你就不錯了,你還嫌棄我?
她悻悻縮回手,走到床榻旁,眼神問陸恒:這人是怎麼一回事?
陸恒亦是一臉費解。
好在過了沒多久,仲老頭莫名其妙的癲症便自愈了。
他仍不敢離群玉太近,背靠著牆,目光平穩了不少,落在群玉身上,從一開始的驚恐、難以置信,漸漸變為看透世事的深邃,其中隱隱還透著一絲驚喜,像一眼深邃幽暗的泉中,閃爍著一道明燦的星光。
群玉不知他在驚喜什麼,隻覺得他的視線好像能穿透人的身體,被他一直這樣盯著怪難受的。
仲老頭的背又佝僂下來,撿起地上一隻草鞋,穿到腳上。
他雙手仍有些顫抖,抬眼看向群玉,唇瓣翕動,用蒼啞的嗓音問:
“讓我……猜猜您的名字。”
“好啊。”
群玉眨巴眼睛,不明白一個老人家為何要對自己用敬稱。
估計頭腦不清楚吧。
仲老頭:“您叫……峮獄。”
“哇,竟然猜對了!”群玉驚訝,回頭看陸恒,“你告訴他的吧?”
陸恒搖頭。
群玉又看老頭,笑道:
“您是怎麼猜到的?我姓許,就叫許群玉。”
仲老頭:……
他背佝僂得更深,猛地咳嗽起來,全身震顫,好像要把肺都咳出去。
竟然又有姓……
究竟是什麼人……
敢給她冠姓?
……
老頭咳得團在地上,吐出幾口血,看起來好像快不行了。
群玉嚇壞了,慌忙跑出房間去叫大夫。
來到堂前,她突然止步。
“陳大夫?”群玉抬起手,在靜止不動的陳大夫眼前晃了晃,“您怎麼了嗎?”
“李大夫?吳大夫?”
群玉奔到另外幾個大夫和小廝面前,抬手碰了碰他們靜止宛如雕塑的身體,
“你、你們……”
她心臟狂跳,轉頭跑出醫館,跑到大街上。
整條街上,所有人都停止了動作。不是被鹹魚之力擊中後的不想動彈,而是完全失去了活性,呼吸停止,心臟停跳,變成一座又一座活靈活現的肉
身雕塑。
這……
群玉從未見過如此詭異之事,她在街上轉了兩圈,讓薑七去找找還有沒有活人,而她則轉身跑回醫館,回到陸恒身邊,上氣不接下氣道:
“鎮、鎮裡……所有人都不會動了!整個鎮都靜止了!”
說罷,她的視線忽然下移,落到蜷在牆角,還在不斷咳嗽的仲老頭身上。
房間有窗,透過窗戶,陸恒看到巷子裡站著幾個靜止不動的孩童,心下亦是驚悚至極。
過了許久,仲老頭似乎終於咳完,地上落了不少血,他唇邊也掛著血,抬起頭時,面容蒼老頹唐,奄奄一息,眼睛卻依舊亮得驚人。
陸恒望著他,心下閃過一個離奇的猜測:
“您……這個鎮子裡的所有人,難不成,都是您的分身?”
仲老頭站不起來了,乾脆坐在牆角,笑了笑:
“聰明的孩子。”
群玉:“他們是傀儡嗎?”
仲老頭:“不能叫傀儡吧,都是人,普普通通生活著的人。”
“分身和傀儡不一樣。”陸恒為群玉解釋道,“分身是有思想的。每個分身都是本體的一部分,都是活的。”
群玉:“那陳大夫他們現在……”
“不會死,都會回到我身上。”
仲老頭望著群玉,從她臉上看出一分擔憂。
她竟然在為那些萍水相逢的、連凡人都算不上的人而擔憂。
群玉:“那您是本體嗎?”
仲老頭搖頭,抬手撚了撚胡須:“我也是分身,含有本體一縷元神的分身。”
從老頭話中,陸恒聽出,這整個鎮,成千上萬人,僅由一縷元神就能維係。
難以想象本體該有多強大。
“您是神仙吧?”群玉兀自揣度,小心翼翼問,“您救了陸恒,肯定不會害我們吧?”
“難說。”
老頭擦了擦唇角的血,枯瘦的手向前一揚,四周的景物便如流沙般退去,
“我就說,這次為什麼喝得這麼醉,醉得快死了都沒人管我,然後沙塵暴又莫名其妙提前了……原來,是你們來了。”
群玉靠在陸恒身側,握住他的手,望著四周飛速變幻的景致,她難掩慌亂:
“您要帶我們去哪?”
“去個能結賬的地方。”老人對她報以微笑,“說好的診金,還沒給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