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3
眼瞅著八月過了一半,這幾天餘寒一下班就會來補習班,趕在林尋下課前來接她。這個時間,餘歆通常已經和蔣延離開了。
林尋說,她會坐家裡的車,不用擔心。
餘寒卻說:“再過半個月我就要返校了,能多見一面是一面。”
林尋看了他一眼,笑笑不說話。
這樣的生活不僅平靜甜蜜,甜度又不會很高,不會齁得慌,很適合她的性格和節奏。
餘寒瞅著林尋的笑容,又道:“我本來跟爸媽建議,說給餘歆也加兩節英語課,遭到她強烈反對。”
林尋:“餘歆肯定不會答應的,你還不如殺了她。”
餘寒:“她也是這麼說的。”
兩人又是相視一笑。
直到餘寒笑容漸漸淡了,說:“蔣延可能也會來補習班。”
林尋低下頭:“嗯,我聽餘歆說了。”
餘寒:“那你……儘量不要和他接觸。有餘歆在,他還不至於太衝動。”
林尋搖頭:“我不會的。他也不會的。”
至於蔣延為什麼不會,林尋也說不上來。
如果許亦為在這裡,他一定會說,從蔣家手下汽修廠和答應他的資助開始,就意味著過去的事翻篇了。蘇雲已經走了,人死不能複生,活下來的人卻還要繼續生活,蔣延還不到二十歲,還有幾十年的奔頭,蔣爸和他一定知道怎麼選。
見餘寒還是有點擔憂,林尋說:“如果真發生什麼事,我就不來這裡了。舅舅會請家教,這原本也是他的建議。”
餘寒這才舒展笑容:“嗯。”
林尋並沒有告訴餘寒,高中三年她也經曆過被同學找麻煩的事,最終都迎刃而解,根本不需要她去解釋來龍去脈,隻要不出格、不離譜,老師會代為出面解決問題。
現在的補習班也是同樣的情況,許亦為注資的事不脛而走,所有老師都得到加薪。從小道消息流傳開的那天開始,同學們對她的態度就額外熱絡,老師補課時額外用心。
她的學習成績一直不高不下,好在許亦為不要求她一定上高等學府,否則老師的壓力一定很大。
她覺得現在這樣很好,什麼都不冒頭,也不至於吊車尾,不求好事輪到她,起碼壞事不會粘上她。
車子開到彆墅區,林尋和餘寒先一步,就這樣步行走在林蔭道上。
餘寒拉了一下林尋的手,林尋沒有掙開,兩人就像是偷偷摸摸的小情人,在車上規規矩矩,隻能趁著這短短的一段路勾一下手指。
餘寒的聲音也比在車上溫和了幾分:“最近還做噩夢嗎?”
林尋搖頭:“好久沒做了。”
餘寒:“那……”
林尋知道他要問什麼:“也沒有再忘事兒,沒有頭疼。”
“那就好。”餘寒又道,“等我返校了,要記得給我發信息。我知道你不喜歡發信息,或者咱們每天晚上視頻一小會兒,十分鐘?”
林尋微笑:“嗯,二十分鐘都可以。”
說話間,兩人來到林尋家門口。
林尋腳下停了,抬了下眼皮,就看到院門口旁邊的薔薇架,花朵怒放,枝葉繁茂,有幾顆還想外伸展,有點張牙舞爪。
餘寒順著林尋的眼神看了眼,一手去拉她的胳膊:“上次劃到的地方好點嗎?以後經過門口不要太著急,要小心,或者待會兒我帶工具過來修剪一下。”
林尋沒有接話,隻是看著餘寒彎腰低頭,似乎正在檢查那道疤,還聽到他說:“你肯定沒有好好處理傷口。”
林尋看著他近在咫尺的側臉,被風吹動的短發,輕聲叫道:“餘寒。”
“嗯?”餘寒看向她。
林尋盯住他的眼睛:“我是什麼時候被劃傷的,你還記得麼?”
餘寒微怔:“你又忘了?剛才還說沒事了。”
林尋:“我沒忘,我隻是和你求證一下。”
餘寒:“哦,就是那天你和我去找餘歆,你跑出來太急了,刮了一下。”
林尋笑了一下:“和我記得一樣。”
餘寒直起身,在她頭頂揉了一下:“先回家吧,我一會兒帶工具過來。外面蚊子多,你就彆出來了。”
林尋點頭,又是一笑,隨即在他的目送之下進門。
餘寒沒有食言,不到十分鐘,他就拎著工具箱過來了。
聽說他家院子裡的植物,現在都是他在打理,照顧花草和小動物不隻是學校的課程,也多虧他自小就跟餘爸學習。
林尋就站在窗戶裡,雙手捧著紅茶,一邊喝一邊望著那幾顆薔薇出神,自然也看到那些枝葉和上面的刺在餘寒身上劃來劃去,幸而他穿了保護服。
不知過了多久,身後傳來響動。
林尋回頭一看,許亦為從書房出來了,他手裡還拿著一瓶藥。
林尋走上前,見許亦為將那瓶藥放在桌上,說:“這是我投資的實驗室新研發出來的藥品,專門針對你的體質,你試試。”
林尋記得這茬兒,拿起藥瓶打開蓋子看了眼,裡面混裝著紅色和藍色兩種膠囊。
林尋問:“拿我當小白鼠?”
許亦為:“已經做過動物實驗了。我自己也吃了幾天,沒有副作用,效果不錯。”
“你?”林尋怔住。
許亦為:“這隻是一種補充體力、增加腦力的保健藥,可以治療頭疼、健忘的毛病,不屬於管製藥物,就算吃不好也吃不壞。”
林尋又好奇地看了眼:“就是說如果我睡不好、頭疼、斷片,都可以吃它?要是真這麼神奇,推向市面一定能賺大錢吧。”
許亦為輕笑,並不接這茬兒。
“謝謝。”林尋將藥收下了,見許亦為抬腳就要走,又將他叫住,“能不能再和我說說我媽的事?”
許亦為回過身:“你想問什麼?”
自從許亦為強調她和許南語都沒有病之後,這陣子林尋也改了口風,不再堅稱自己有精神分裂,她想或許這樣才能問出更多東西,否則他們的對話會一直浪費在她到底有沒有病的討論上。
林尋:“雖然我媽的體檢報告是誤診,但是就那些描述來看,和我現在的情況很相似。你說她是因為有了我才不藥而愈,那麼有我之前她是什麼樣的狀態,有沒有嘗試過治療,或者吃什麼藥改善?總不可能什麼都不做吧?”
許亦為沒有立刻回答,林尋觀察著他的表情變化,卻見他隻是勾出一抹笑,眼神一貫的深邃難測,就好像他早就知道她會這樣問,而且已經等候多時了。
林尋不知道為什麼會有這樣的解讀,隨即就聽許亦為說道:“她比你更主動,不隻是到處尋找解決方法,還參加了一些神學組織,試圖從科學之外的領域來解釋這一切。她沒有住院,也沒有接受精神類藥物的治療,她堅信那些幻覺是真的,直到有一天……”
直到有一天?
林尋睜大了眼睛:“什麼?”
許亦為卻不緊不慢地給自己倒了杯水,喝了口才說:“她說她知道該怎麼控製了。”
“控製?控製發病嗎?”林尋追問,“這個還能控製?”
許亦為:“是控製幻覺和失憶的問題,從那以後她就沒有再產生過幻覺,也沒有再失憶。”
簡直不可思議。
林尋:“這是在有我之前,還是有我之後的事?”
許亦為:“前後腳吧,具體的我也記不清了。”
林尋:“你說在有我之前她還懷過彆的小孩,但都沒有保住。可是蘇雲說我不該被生下來……蘇雲和我媽是不是很早就認識,她應該知道一些事。”
莫非蘇雲指的是,她和前面的孩子應該是一樣的命運,她的出生就是一場“奇跡”或一個“意外”?這話茬兒聽上去就像是違背了自然規律一樣,有點古人所說的逆天改命。
許亦為的笑意消失了,眼底多了幾分不悅和不耐:“就因為一個瘋子的一句話,你就要否定自己的全部生命?那你接下來打算怎麼辦?照著她的話去做?”
林尋一句話都接不上來,一時搞不懂許亦為為什麼生氣。
許亦為瞥來一眼,意味嘲諷:“記著,不要接收這樣的心理暗示,不要被這種話催眠。蘇雲可以這樣說,但你不要這樣想,不要將它放在心裡困住自己的思維,你有你自己的路要走,而不是其他人來決定該不該。”
林尋喘了口氣,這才發現剛才屏住了呼吸,她連忙說:“你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我不是被蘇雲否定,我問的是她為什麼要這樣說,總有個理由前情吧!她一定知道什麼!”
許亦為的語氣很輕:“那你問我有什麼用,難不成我能讓蘇雲複活再跟你說一遍?當時隻有你在場,她說了什麼,為什麼這麼說,要問你自己啊。”
林尋噎住了。
……
和許亦為的對話不歡而散。後來那兩天,林尋都會按時吃藥。但她不知道這種紅藍膠囊能幫助她什麼,就當是個心理作用也好。
餘歆看到林尋吃藥,問過一句,林尋隻說:“補充腦力的。”
藥有多大效果林尋說不好,她隻知道吃過以後頭腦確實清楚一些,體力也更充足,晚上睡得很香,不要說噩夢了,連其他夢都很少做。
她似乎有了更多精力放在學習上,放在現實世界裡,而不是渾渾噩噩地去思考幻覺裡的“真相”。
生活好像隻是偏離了一下方向就回到了正軌。
林尋照常上下學,和餘寒一起回家,有時候他會親一下她再走,但他很克製,說不能太親密,他就要開學了,會舍不得,還說等到林尋考上大學,他們有的是時間在一起。
相比那些幻覺、痛苦的過去,餘寒似乎就是象征美好未來的標簽,他身上的一切都是陽光的、積極的,卻又不至於太燦爛耀眼,令她的問題和缺點曝光在烈日之下。
他總是溫和的,溫柔的,目標堅定,他的人生充滿了希望。
嗯,走向餘寒,似乎是最正確的人生選擇。
這樣很好,這樣也好。
有人說一眼望到頭的人生沒有意思,不夠刺激,缺乏挑戰,林尋卻覺得這樣的人生再好不過,沒有意外,也不必經曆大起大落。
可林尋沒想到的是,就在她決定將這條路作為自己的人生目標時,事情卻在這一刻起了波瀾。
事情發生的那天,餘歆拉著林尋在補習班的角落裡說悄悄話。
餘歆:“我大姨媽晚了,都一個禮拜了!”
林尋開始還沒有當回事:“你是不是壓力太大了,有沒有去看醫生?”
餘歆一臉糾結:“要是壓力那就好了,可你看我現在吃得香睡得香,我都胖了,哪來的壓力啊?”
林尋仍是茫然,直到餘歆戳破窗戶紙:“我的意思是,是……哎,你說我會不會有了啊?”
林尋心裡一咯噔,好一會兒才蹦出一句:“怎麼可能。先彆自己嚇自己。”
隨即她想了想,又提示細節:“我記得餘寒給你買藥了。”
餘歆:“我是吃藥了,但是吃藥也不是百分百的啊。”
林尋又問:“那你們後來還有沒有……你都吃藥了嗎,或者他有沒有做措施?”
餘歆擺手:“沒有沒有,蔣延說不該一時衝動,以後都不會了,叫我先好好上學。”
林尋:“那這事兒你有和他說嗎?”
餘歆:“我哪兒好意思啊,萬一是虛驚一場呢?我想要不先去買個試紙什麼的。可是我又不敢一個人去……”
林尋架不住餘歆的哀求,最終決定幫她這個忙。
放學後,餘歆一如既往地迎向等在門口的蔣延,追問蔣延什麼時候辦理好手續,來高考班上課。
林尋給餘寒發了微信,說今天不和他一起回家,要去幫餘歆領練習冊,轉頭就讓司機王叔去藥房買了幾樣東西,其中就包括驗孕試紙。
王叔嚇了一跳,直到林尋再三保證不是她用的,王叔仔細想了想,也是,林尋一直都是按時回家。
林尋將驗孕試紙塞到五六本練習冊中間的夾縫裡,外面用的是補習班的帆布袋,為了保險起見還裝了一疊卷子進去。
車子回到彆墅區時,蔣延已經將餘歆送回家了。
林尋拎著帆布袋走向餘家的彆墅,剛走到一半就嗅到一陣熟悉的煙草味兒,抬眼一看,前面樹下立著一道人影,正是低頭抽煙的蔣延。
林尋腳下頓住,有些猶豫是繼續往前走,還是先回家,過會兒再來。
就在這時,蔣延也發現了林尋。
他吐出一口氣,直直看著這邊。
林尋暗暗吸了口氣,垂下眼簾繼續前進。
距離越來越近,快到跟前時,蔣延邁開步子,朝她走了過來。
本以為隻是擦肩而過,沒想到蔣延卻堵住林尋的去路。
林尋抬頭,就聽他問:“你真想不起來了?”
林尋晃了一下神,才意識到他問的是什麼,她點了下頭:“我真想不起來了。”
天色暗了,路燈昏黃。
蔣延原本就偏深的眸色襯得越發黢黑,但他眼睛裡光芒暗淡,好似有什麼東西早已熄滅,不像餘寒的眼睛好像承載著星河。
蔣延抿了抿嘴唇,似乎已經經過了深思熟慮,吐出這樣一句:“我爸已經答應了你舅舅,絕對不追究,我也承諾了不會動你。你可以說實話。”
“你以為我是怕你打我,才騙你說失憶了?”林尋眨了下眼睛,隨即深吸一口氣,直勾勾地回望著他,“我可以發誓我沒有騙你。我也很想知道當時蘇阿姨說了什麼,我本來就是因為這個才去找她的,沒必要裝傻。這四年我的病時好時壞,忘記的事情不隻這一件,如果你還是不信,我可以給你看病曆。”
蔣延沒有接話,隻是繃緊了下巴,極輕地點了下頭,隔了幾秒說道:“我相信你。”
事實上在問出這句話之前,蔣延已經在心裡進行過一番自問自答和分析,而他心裡的答案與林尋的更為貼近,隻不過在情感上還不能接受,想要再刨根問底一次。
林尋鬆了口氣,又低下頭說:“我還要給餘歆送卷子,沒事我先走了。”
蔣延沒吭聲,隻側身讓開前路。
林尋朝餘家的彆墅走,一路上都沒有回頭,直到來到門前,她拿出手機給餘歆發了微信。
餘歆跑出門口,接過帆布袋,打開袋口朝裡面看了一眼。
林尋輕聲說:“回房間再拿出來,出結果了告訴我。”
餘歆:“尋尋,你可真好!”
林尋沒有提到剛才的小插曲,很快離開。
回去的路上再沒有見到蔣延,林蔭道上的氣氛安靜和諧,隱隱還殘留著一點煙草味兒。
林尋腳下輕了幾分,自覺在經過剛才的澄清之後,以後在補習班遇到蔣延就不會太尷尬了。
不管蘇雲死前在想什麼,為什麼撞車,蔣延那兒應該已經翻篇了。
餘歆和蔣延會在一起,而她會走向餘寒。
一切都會變好,也正在變好。
想到這裡,林尋笑了。
此時的林尋不會想到,這將是她最後一次見到餘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