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3
兩天後,林尋和許亦為回到夢城。
夢城,林尋生長到十四歲的地方。
按理說,許亦為對這裡的環境應該不熟悉才對,但他完全不像是初來乍到,似乎也不需要適應期,一到夢城就投入工作。
直到林尋問起,許亦為才告訴她,早在一年前利醫生建議帶她回來時,他就已經在這裡投了兩家工廠和一家私人診所。雖然這是他第二次來這裡,但過去一年看過太多報告和數據調查,若要講起夢城的風土人情和特產,興許比她知道得還要詳細。
林尋對此並不意外,許亦為一直都是這樣的人,看事長遠,生意方面尤其有前瞻性,人還沒到錢就已經開始滾動。
相比之下,林尋就顯得額外清閒,甚至可以說無所事事。
她不怎麼出門,偶爾走出大門就隻是在後院曬一會兒太陽,大部分時間都留在房間裡看書聽音樂。
也不知道這算不算是近鄉情怯,這兩天她總是頻繁點開朋友們的聊天窗口,很想告訴他們:她回來了。
但這樣簡單幾個字卻遲遲沒有發出。
陽光很柔和,此時的林尋正裹著外套,靠坐在後院的躺椅中。
這裡放置了遮陽棚和躺椅,四周的花草已經初具規模,顯然從幾個月前就開始打理了。
林尋將手機舉高,胡亂刷了幾下,直到再次點開一個聊天窗口。
對方的頭是在陽光下抓拍的照片,照片裡的少年背對著鏡頭,迎向陽光,一手抬起遮擋光線,短發隨風而起,發梢因陽光的照射而呈現棕色。
林尋眯著眼睛看了一會兒,又點開他的朋友圈。
他設置了僅三天可見,昨天看時還是一片空白,今天就多了一條,配圖是夢城的街景,文字寫道:“我回來了。”
緩慢搖動的搖椅停了,林尋的目光也跟著頓住。
風很輕,花很香,四周安靜極了。
“嗯哼!”
不知過了多久,一道突兀的聲音響起。
林尋坐起身,順著聲音看去,隻見後院門外站著個亭亭玉立的少女,正在朝她揮手:“林尋,是我,餘歆!”
林尋詫異地站起來,方才的糾結一下子消散了:“餘歆?”
林尋將院門打開,正要發問,餘歆卻先一步開口:“我聽說前幾天有人搬進來了,我爸媽說是你回來了,我當時就想過來看你,但我看你們家進進出出好多人,知道你們在搬家,所以今天才過來。這麼晚來看你,你不會怪我吧?”
林尋搖頭,問:“你們也住在這裡?”
餘歆:“哎,瞧我,都忘了告訴你了。我們也才搬來不久,也就你們早半個月吧。”
餘歆邊說邊走進院門,笑嘻嘻地拉住林尋的手。
林尋一時不知道該從哪裡聊起,原先準備好的台詞在這一刻全都變得不重要了,隻是任由餘歆拉著她。
院門依然開著,林尋背對著門口,對身後情況一無所知。
她和餘歆的影子落在地上,樹影掠過,兩位少女的影子美好而生動。
直到地面上出現另一道影子,來人身量很高,正在朝林尋靠近。
很快,他們的影子就重疊在一起。
林尋的餘光隻瞄到影子在移動,還沒看清,下一秒視線就被擋住了。
蓋住她眼睛的手很修長,沒有捂嚴實,還留了一點縫隙,令她足以通過指縫看到站在對面笑嘻嘻的餘歆,還有手掌周圍透進來的光線。
隨之而來還有一股日曬過的木棉香,侵占著她的鼻息,既熟悉又動人。
有那麼幾秒鐘,她甚至屏住呼吸,要將那味道關在鼻腔裡。
林尋鬆開餘歆的手,緩慢且小心翼翼地觸碰眼前的手掌,先是摸到骨節分明的手指、修剪整齊的指甲,隨即滑過流暢的線條、平滑的皮膚,一直來到略微凸起的腕骨。
她將那隻手從半空拉下來,下意識轉身,視線卻隻對上他胸前的襯衫扣子。
再往上,是喉結、下巴、笑意浮動的嘴唇、略微翹起的鼻尖,那雙眼睛清澈且閃動著奇異的光澤,眼底深處跳動地欣喜和灼熱。
“回來了也不知道說一聲,是不是把我們忘了?”沒等林尋開口,他先一步問,聲音很低,即便是“責怪”依然是溫柔的。
林尋搖頭,依然盯著他:“怎麼會忘?我也是這樣擔心,才沒有和你們聯係。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他也笑了:“昨天晚上。”
“那你……”
林尋的話還沒說完,就被餘歆打斷:“我說兩位,咱們要一直站在這裡嗎?”
林尋“哦”了聲,走向屋門說:“先進來吧。阿姨去買菜了,家裡就我一個人。”
餘歆一蹦一跳地跟上:“哥,快點。”
少年應了一聲,拾階而上,最後一個進屋,並順手帶上門。
林尋找出兩雙新拖鞋遞給他們。
洗過手,餘歆快速在一樓轉悠了一圈,讚歎一聲接一聲,一會兒說“這個裝修風格我喜歡”,一會兒又說“爸媽的喜好太老土了,真的過時了,說了他們就是不聽”。
林尋沒接話,在開放式廚房的島台那兒煮了一壺熱水,又拿出口感清新的水果茶包。
“那個,餘寒。”林尋叫道。
餘寒,餘歆的哥哥,去年考上了農業大學,今年剛讀完大一。
此刻他就側身站在客廳裡,從林尋的角度,剛好看到下緣剃得很乾淨的短發,寬而有棱角的肩膀,淺色的短袖襯衫十分修身,下擺掖在休閒褲裡。視覺上而言,他的身材比例顯得比實際身高還要高一點。
餘寒聽到叫聲,走向島台:“嗯?”
林尋指了指茶壺:“隻買了這種水果茶,行嗎?冰箱裡還有一些氣泡水。”
餘寒笑道:“我們喝什麼都行。”
林尋點頭,見水煮開了,正要去伸手,餘寒卻先一步拿起:“我來吧,小心燙。”
林尋沒說話,隻是看著他,看著那汩汩注入茶壺的水流,以及蒸騰的白氣。
餘寒問:“這次回來要待多久,還走嗎?如果我沒記錯,你應該是今年參加高考?”
水滿了,林尋將蓋子扣在茶壺上,說:“身體原因沒參加高考,來年可能會高考,也可能會出國,現在還不知道。”
餘寒應了聲又問:“現在和你舅舅住在一起?”
“嗯。”林尋微笑著點頭,拿出幾個杯子,將水果茶倒出來。
雖說經過四年時間大家都有了變化,這突然地重逢卻令林尋感覺到前所未有的輕鬆,好像一下子就回到了十四歲以前的生活,美好而單純。
就在這時,不遠處忽然傳來餘歆慌亂的聲音:“啊……對不起,對不起!”
林尋和餘寒一同看過去,聲音是從書房方向傳來的。
林尋立刻上前,剛好見到餘歆跑回來,而書房的門開了一半。
林尋剛走過去,沒想到門裡卻走出一道身影。
許亦為表情淡漠地站在那兒,一手拿著手機,正在講電話。
原來許亦為在家?
林尋一下子站住腳,正要解釋,許亦為卻指了指手機,隨即挪開目光,將門掩上。
林尋定了定神,回身就時見餘歆低著頭站在客廳裡,正在接受餘寒的數落:“你也太冒失了,怎麼能到處亂闖?”
餘歆小聲解釋:“我隻是好奇。是尋尋說的,家裡就她一個人。”
林尋:“是我搞錯了,我不知道原來舅舅在家,抱歉。”
餘歆立刻回道:“哎呀,你道什麼歉,是我不對,是我不好,對不起尋尋,我是不是打攪到他了?”
林尋搖頭:“沒有。”
許亦為並不是輕易會被外人、外物打攪的人,但她沒有多解釋。
氣氛一時尷尬,留在這裡隻會更坐立不安。
林尋建議道:“要不咱們出去走走吧。我這幾天都沒出過門,不知道老街區變化大不大。”
林尋很快回房拿了個帆布包。
出門時,餘寒已經叫了車,不過十五分鐘,三人就回到熟悉的老街區。
林尋走在中間,餘歆在旁邊念叨著這幾年的變化。
這裡的老房子拆了一半了,餘下一半的商店還在營業,拆遷工程弄得稀稀拉拉,整條街遠沒有以前熱鬨,還有些破敗。
走了半條街,三人在以前經常光顧的小吃店吃了點東西。
趁著餘寒結賬,餘歆才逮住機會,湊到林尋耳邊小聲說了句:“我哥一直想著你呢。”
林尋下意識看向餘歆,眼睛裡有著疑問。
餘歆笑道:“真的,騙你我是豬!”
林尋跟著笑了。
離開小吃店,餘歆走在前面,一家家地逛,一會兒要看衣服一會兒又要看發卡。
餘寒和林尋起初還會跟進去,後來就站在外面等。
餘寒一直在話題,正好說起許亦為:“你這個舅舅挺有本事的,我爸媽都這麼說。”
林尋:“是嗎?”
餘寒:“嗯,現在咱們住的彆墅區三年前還是荒地,聽說他當時就看中了,還投了一大筆錢。這裡的人都不看好,我爸當時也在觀望,後來跟著投了一點。直到一年前開售我爸後悔了,還說真應該再早一點投。”
林尋沒有接話,隻是琢磨著餘寒透露的信息。
許亦為三年前就投了彆墅區?可是利嘉醫生建議她回來養病分明是一年前的事。
難道許亦為三年前就料到有可能會回來?還是他並沒有想這麼多,隻是碰巧留意到這裡的項目有利可圖,隨手就投了?
正想到這,就聽到餘寒問:“晚上要不要來我家吃飯?我爸媽昨天還提起你。”
林尋“哦”了聲,不假思索道:“好啊。”
說話間,她揚起一點笑容,轉頭看向餘寒,餘光在轉頭的刹那掠過街對面。
就在這一刻,她臉上的笑容消失了。
餘寒也跟著看過去。
相隔三十米的地方是一家小型汽修廠,此時從裡面出來一個身著工服的少年,他腳上的鞋趿拉著,一身的汗,工服和膚色健康的臉上沾著汙漬和機油,但他並不在意,隻是用同樣沾了汙漬的毛巾擦了擦,就將毛巾掛在脖子上。
少年的眼睛裡寫滿了疲憊,還有點憤世嫉俗地波動,但不是針對任何人,仿佛是已經寫進骨子裡的東西。
少年邊走邊點了一支煙,動作嫻熟,直到目光掃過街對面,腳下停了。
他的目光掠過餘寒,最終落在林尋身上,原本疲倦的眼神瞬間銳利,頜骨也浮現出咬牙的痕跡。
安靜了兩秒,他又抬起手將煙放到嘴裡,目光收回,繼續往前走,直到越過兩人,走進前面不遠的小吃店。
……
沒有人知道此刻的林尋正在經曆什麼。
空氣裡的煙草味合著微風一起湧入鼻腔,林尋的視線原本一直追隨著少年的身影,眼睛看到的隻是普通的街景。
可就在少年走出汽修廠那一刻,她的腦海中隨之浮現的卻是另外一幅畫面。
畫面裡的地方林尋毫無印象,像是郊外的某棟廢棄房屋。
廢屋門窗破敗,水泥牆暴露在外面,屋頂還漏了個大洞。
屋子裡,有個女人倒在血泊之中,地上和牆壁上有著噴濺型的血跡,是從她頸部動脈噴出來的。
林尋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看到這些,細看之下才認出血泊中的女人……竟然是她的母親,許南語?!
等等,這不會就是當年的案發現場吧?
可她從沒來過這裡啊!
如果這是幻覺,未免太過真實。
她甚至能感覺到有些悶熱的溫度,嗅到彌漫在空氣中的植物和泥土的氣息,合著血腥味兒,以及一股發黴的味道。
林尋試圖去觸碰母親,可就在這時,她聽到有人在喚她。
“林尋,林尋!”
這道聲音就像是一種無形的力量,像是要將林尋拉回現實。
林尋與那股力量對抗著,想要看得更清楚些,這才後知後覺地發現,原來廢屋門口還有另一個中年女人——她跌坐在那兒,人已經嚇傻了。
緊接著,廢屋外響起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很快跑來一個少年。
少年剛衝到門口就刹住腳,他先是震驚地瞪著屋裡的慘狀,隨即在門口那個女人身邊蹲下,輕聲叫她:“媽?媽!”
“林尋!”
呼喚她的聲音又出現了。
林尋渾身一震,終於醒過來。
微風徐徐,空氣裡還殘留著那股煙草味兒。
林尋強行鎮定住情緒,快速眨了下眼,發現自己依然站在街道上,對面是小商店,而餘寒就站在她身邊。
餘寒一臉關切,輕輕碰了一下她的肩膀:“你……你沒事吧?”
林尋臉色仍是白的,隻下意識搖頭:“我沒事。”
這三個字她說了不知道多少遍,早已習慣了。
為了證實自己真的沒事,林尋擠出一個笑容,問:“對了,剛才那個人,是蔣延麼?”
隔了兩秒,餘寒的喉結滾動了一下:“是。”
蔣延,今年十九,和餘寒同歲。
四年前的他皮膚沒有現在黑,身材沒有現在結實,個子也沒有現在高。
而蔣延的母親蘇雲,就是許南語的自殺現場的目擊證人,也是警方曾經鎖定的嫌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