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第 22 章 修改完了,不嫌麻煩的小……(1 / 1)

入夏之後沒多久, 裕王妃忽然病了,病得還不輕。幾日臥床不起,隻想見見兒子。

要換了前些年, 裕王絕不敢跟他父皇提要求。但今時不同往日。

這一年多來,嘉靖對裕王雖然還是避而不見,但對他的態度卻緩和了不少。

一開始隻是將祭祀的事由交給他, 後來重用他的幾位侍講老師:陳以勤、殷士儋、高拱等人都得到了高升。尤其是高拱,出任國子監祭酒,也就是張居正的頂頭上司。

嘉靖重用裕王身邊的人,目的不言而喻。在嚴氏父子逐漸式微之時, 在親爹的扶植下,屬於裕王自己的勢力悄然升起。

朝中這些大臣,一個個嗅覺靈敏,早就察覺到嘉靖對裕王態度的轉變。此前無人問津的三皇子, 現在也成了大家努力逢迎的對象,不管是同僚還是上級,都對他趨之若鶩。

裕王壯著擔子給嘉靖上了一封奏疏, 希望世子能回一趟王府, 探望王妃。

遞上這封奏疏之後, 裕王心中又開始忐忑起來,生怕父皇不答應。不答應就算了,要是一怒之下, 再也不讓他見兒子,那可如何是好?

父子倆的關係才剛剛緩和, 他可不想搞砸了。

這一年多來,外界盛傳,嘉靖是因為寵愛小皇孫, 他才父憑子貴,把他那個倒黴弟弟比下去一頭,撈了個準太子的名聲。

這可冤死裕王了,論資排輩,他現在就算是皇長子,東宮之位,本就是他的,是他爹攥在手裡不肯給他而已。

裕王生性是個老實人,心裡沒底的時候,他就派人去向高師傅請教。

自從高拱離開之後,隻要是王府的事情,無論大小,裕王都會派人去請教高老師。

高老師很快給了答複:“殿下不必太過憂慮,人倫之常、舐犢之情,陛下必不會阻攔。”

果然如高拱所料,嘉靖很快就準了裕王的請求,讓朱翊鈞第二天回去探望王妃,還特意恩準他在王府多住兩日。

朱翊鈞等了幾天的桃子,沒等到,反而等來了他要回王府去探望爹爹和娘親的消息。

距離除夕夜的團聚已經過去了半年,平日裡有那麼多新鮮的、好玩的東西吸引朱翊鈞的注意力,還不覺得,這一提起來,便勾起了他對母親的思念。

頭天晚上,小家夥就有些興奮過了頭:“我要給娘親帶好吃的桃子。”

馮保哄他睡覺,越哄越興奮:“桃子還沒成熟呢。”

朱翊鈞躲在床幔後面,探出小腦袋:“成熟了。”

馮保給他算時間:“之前說要一個月,現在才過去七天。”

朱翊鈞跺跺腳:“就是成熟了。”

馮保去拉他的小手:“夜深了,睡覺好不好?”

“好。”

朱翊鈞嘴上說著好,也乖乖地走過去躺下。可剛閉上眼沒有片刻,又睜開來:“大伴,娘親還認識我嗎?”

“當然。”

“爹爹呢?”

“認識的。”

“那……”

馮保輕撫他的額頭:“睡吧。”

朱翊鈞閉上眼,馮保以為他要睡著了,小家夥忽的又睜開眼:“我還是想帶桃子給娘親嘗嘗。”

“……”

馮保說:“我給小主子講個睡前故事吧。”

“這一年,小兔子種了許多玉米。每天澆水、除草。玉米剛長出幼苗……”

“不要玉米,要桃子。”

“……”

在馮保語氣平緩的故事下,小家夥終於抵擋不住倦意,很快入睡。

第二日清晨,因為要回王府去探望娘親和爹爹,朱翊鈞早早的醒了,翻身起來,站在床沿:“大伴~”

昨晚比平時睡得晚一些,馮保以為他會多睡一會兒。聽到他的呼喊才走進寢殿:“殿下這就醒了?”

“醒了醒了,”朱翊鈞舉起手臂,原地踩著小碎步。

看他這架勢,馮保真怕他又猝不及防來個飛撲,趕緊邁出一大步,來到床前,先擺好姿勢護著他。

朱翊鈞靠在他懷裡:“換衣服~”

興許是入夏之後氣溫越來越高,馮保替他脫下寢衣的時候,發現後背明顯有汗水打濕的痕跡。

“殿下晚上很熱嗎?”

朱翊鈞想了想,又搖了搖頭:“很累。”

“很累?”

“嗯!”朱翊鈞一邊穿衣服一邊嘿嘿的笑,“夢見爬樹。”

馮保不解:“爬樹做什麼?”

“摘桃子。”

“……”

馮保替他換好衣服,用完早膳,朱翊鈞擦擦嘴:“大伴,我們走吧。”

馮保笑道:“時辰還早,殿下彆急。”

朱翊鈞說:“我們去摘桃子吧。”

“……”

他還是對桃子念念不忘,馮保歎一口氣:“等咱們從王府回宮,或許就離吃桃子的時候不遠了。”

朱翊鈞卻說:“現在就能吃桃子。”

馮保隻能轉移他的注意力:“咱們今日要去王府,摘桃子就來不及了。”

朱翊鈞咬了咬下唇,妥協了:“那好吧。”他比劃了一下,“那麼大,紅的,娘親吃一口,肯定喜歡。”

原來不是孩子自己想吃,他是想給娘親帶回去。

他每次見娘親都要準備禮物,上次是一束紅梅,這次是桃子。

可惜桃子還未成熟。

“小主子,小主子!”

朱翊鈞正往外走,迎面卻進來個人,著急忙慌的,是王安。

朱翊鈞差點跟他撞上,背著手,蹙著眉,擺出陳炬的語氣說道:“你,穩重一點。”

“哈?”馮保本是要過去攔著朱翊鈞,卻被這一本正經的小模樣逗樂了,忍不住低頭笑了一聲。

王安撓了撓頭:“奴婢一時著急,還請殿下恕罪。”

殿下沒打算恕他的罪,並且已經想好了懲罰的方式:“把《孟子-梁惠王章》抄寫十遍。”

王安訕笑兩聲:“果園送了兩籃子桃子過來。”

“啊?!”

這一聲驚訝不是朱翊鈞發出來的,是旁邊的馮保:“怎麼回事?”

難不成皇家果園搞出了催熟劑這種高科技?

王安又說道:“聽送果籃過來的太監說,有一株桃樹,長在陽光最好的地方,果實比彆的桃樹成熟得都要快些。又大又紅,飽滿多汁,再過些時日就熟透了,現在是口感最好的時候。”

“他們知道小主子這幾日念著這一口,一大早采摘了最新鮮的送到玉熙宮。”

“隻有這兩籃子,陛下吩咐都給小主子。”

朱翊鈞挑了一個,正要動手去拿,看到毛茸茸又把手縮了回來:“我昨晚夢見了。”

王安由衷的讚歎:“小主子可真厲害,夢見什麼就能有什麼。”

這哪裡是蓮花化作仙童,這是錦鯉成了精。

有了桃子,就能帶回王府送給娘親。朱翊鈞隻會“嘿嘿”傻笑,才不會思考這是怎麼回事。

況且,他每天都在做夢,成真的也就兩三次而已。

王安問他:“小主子,兩籃桃子咱們都帶上嗎?”

“不!”朱翊鈞擺了擺手,拿起其中一籃,“這個留給皇爺爺。”

所以,在出宮之前,他還專程去了趟正殿。

送出去的桃子,又送了一籃子回來,嘉靖抱著小孫兒,有些舍不得。

“要不,在王府少住兩日,明兒就回來罷。”

“嗯~”朱翊鈞扭著身子表達拒絕,“多住兩日。”

嘉靖捏捏他的小臉:“多住兩日,你住得慣嗎?”

“住得慣!”

“那就多住兩日。”嘉靖摟著他,“早些回來。”

後面還有半句話,老皇帝一把歲數了,說不出口。

朱翊鈞卻問道:“皇爺爺,你會想我嗎?”

想,當然想,他還沒出宮,就開始想了。

但嘉靖就是不承認:“你不在,朕還清靜些。”

“嘻嘻~”小家夥靠在他懷裡笑,“早些回來,我記住啦!”

嘉靖在他屁股上拍兩巴掌:“去吧去吧,多陪陪你的母親。”

“好~”

嘉靖看了看,朱翊鈞身邊隻跟著幾個太監,他又覺得不放心,於是加派了兩名錦衣衛跟著,貼身保護世子的安全。

裕王府距離紫禁城並不遠,也算在皇城的輻射範圍之內,剛出皇宮的時候,周圍都是給皇家辦事的衙門。再往外走出去好長一段,才來到熱鬨的大街上。

朱翊鈞趴在窗戶上往外張望,從流淌的金水河,到沿途的建築,再到後來的街道,路過的行人,街邊的小攤,越看越是新奇。

“大伴,這是什麼呀?”

馮保順著他的手望出去,那是一棟二層小樓,門口迎來送往,牌匾上寫著“及萃樓”三個字:“這是酒樓。”

朱翊鈞問:“酒樓是什麼?”

“就是吃飯的地方。”

“好吃嗎?”

“不知道……”

朱翊鈞又指向另一處:“那又是什麼?”

“藥鋪。”

朱翊鈞抽了抽鼻子,深吸口氣:“什麼味道。”

“包子鋪。”

“還有那個和那個……”

“……”

小家夥問題太多了,馮保跟不上他跳躍的思維,也回答不上來。好在很快馬車就駛入了一條安靜的巷子,停在裕王府的大門口。

裕王早已親自等候在那裡,馬車剛停下來,他就迫不及待的上前:“鈞兒。”

一隻胖乎乎的小手掀開簾子,隨即腦袋就彈了出來,仰起頭,一雙大眼睛眨了眨,好像又有些陌生。

裕王本來臉上洋溢著幸福的笑容,看到兒子迷茫的神情,一瞬僵住。

也怪不得朱翊鈞,一年半載見一面,這麼大的孩子,想記住也難。

裕王又喚了一聲:“鈞兒,我是……”

他話音未落,朱翊鈞已經站在了他的跟前:“你是我爹爹。”

“……”

裕王愣了愣,原來他記得,孩子當然認識自己的父親。

因為沒有生活在一起,裕王對這個親兒子的聰明程度並沒有一個準確的認識。

但這不重要,現在最重要的是,兒子回來了,還能在他身邊住上幾日。

他一把抱起朱翊鈞,緊緊地摟在懷裡。

幾天來的等待和期盼,終於在這一刻得到滿足。但在滿足之餘,又有些酸楚,想起上次金丹事件,兒子大病一場,他這個做父親的,卻連見一面也不能。

思及此,裕王又差點又要落下淚來。

朱翊鈞抬起小手,抹了抹他的眼角:“爹爹,你怎麼又哭啦?”

這個“又”字讓裕王有些慚愧,雖說父子倆半年未見,可朱翊鈞這個兩歲多的孩童尚且平靜,他這個二十多歲的爹反而哭哭啼啼。

裕王摟著兒子笑笑:“爹爹這是高興。”

朱翊鈞說:“我也高興。”

“走吧,去見見你娘親。”

裕王一抬頭,看到馬車周圍還站著不少人。朱翊鈞回一趟裕王府,身邊不僅跟著好幾名太監,竟然還有錦衣衛。

裕王的目光落到馮保身上,同上次在山前殿外一樣,馮保者站在那裡,微微頷首,並不與他對視。

在朱翊鈞生病那些時日,裕王曾經想儘辦法,托人給馮保送過銀子,想要打聽兒子的情況。

但神奇的是,他送去的銀子被原封不動的退了回來,傳話的人隻捎來四個字——世子無恙。

這看起來很不給裕王面子,但裕王已經習慣了,這麼多年,無論外臣、內臣真沒幾個人給他面子。

支撐他一路走過來,給予他寬慰的,不過高師傅一人而已。

朱翊鈞被他爹抱著,左右看了看,問道:“娘親呢?”

“娘親在房裡。”

“她為什麼不來接我?”

“她……身體不大好。”

朱翊鈞皺起眉頭,露出擔憂的神色:“娘親生病了嗎?”

裕王點了點頭。

小家夥急了:“我要見娘親~”

裕王趕緊抱著他進了王府,一路往裡走,穿過花園,來到王妃居住的院子。

剛進屋,朱翊鈞就掙紮著從裕王懷裡下來,自己一路往屋子裡跑,邊跑邊喊:“娘親,娘親~”

王妃躺在床上,面色蒼白。聽到兒子的聲音,恍惚還有些不真實,問身邊的宮女:“我聽到了鈞兒的聲音。”

這時候朱翊鈞已經跑進屋來,宮女趕緊扶她起身:“是世子殿下來了。”

王妃這幾日一直昏沉著,清醒的時候少。裕王不敢肯定嘉靖一定肯讓朱翊鈞回來,怕讓她空歡喜一場,也沒告訴她。

現在看到兒子朝她奔來,王妃感覺就跟做夢一樣。

母子倆每次見面都這麼催人淚下,裕王立在一旁,又開始偷偷抹眼淚。

王妃捧著兒子的臉,看了又看。半年不見,似乎高了不少。

朱翊鈞問:“娘親,你怎麼了呀?”

事情還要從朱翊鈞扔了嘉靖的金丹說起,他大病一場。他的娘親聽到這個消息又驚又懼又擔心,突然就病倒了。

王妃心裡記掛著兒子,每日思慮過度,病勢纏綿難遇,請了幾位太醫來看過,藥也服了不少,卻一直沒有起色。

前些日子天氣反複,吹了風受涼了,夜裡高熱不退,清晨起來又大汗淋漓,反複幾次,身子愈發虛弱。看起來面唇蒼白,形容憔悴,老了好幾歲。

在孩子面前,王妃不想提這些。她隻是捧著兒子的臉,說道:“娘親太想你了。”

朱翊鈞雙手捧著臉,十分乖巧:“那娘親多看看我,病就會好了嗎?”

王妃點頭:“會的。”

朱翊鈞說:“我就在這裡陪著娘親,你很快就會好起來。”

這番話說得王妃心裡暖融融的,母子連心,就算他們不能生活在一起,但心中總是記掛著彼此,也能感受到那份獨特的思念。

“噢!”朱翊鈞像是想起什麼,“我有禮物要送給娘親。”

王妃摸摸他的小臉:“這次又是什麼花兒?”

“不是花兒,是好吃的。”

朱翊鈞往旁邊看了一眼,馮保趕緊遞上那一籃桃子:“這是萬歲山果園的桃子。”

“本來要等到一個月後才會成熟。”

“可是桃子知道我要來看望娘親,它自己就熟啦~”

“真是一棵聰明又懂事的桃樹。”

他一個人繪聲繪色的把那棵素未謀面的桃樹誇了一遍,那神態和語氣,生動又可愛。旁邊的宮女都沒忍住,低頭笑了笑。

小皇孫離開王府的時候,才剛滿一歲。說話都隻會簡單的字詞。沒想到一年半不見,已經能說這麼多話了。

這番話暖心又可愛,王妃本來眼含熱淚,聽他生動的描繪也忍不住笑了起來:“你更聰明懂事。”

聽到娘親的誇獎,小家夥揚了揚下巴,驕傲地說:“那當然。”

裕王走過來,坐在床邊,摸摸兒子的腦袋:“真是個孝順的好孩子。”

王妃陪著兒子玩了一會兒,終是有些體力不支,昏昏沉沉的閉上眼。

裕王趕緊牽起兒子的手站起來:“讓你娘親休息一會兒,跟爹爹出去罷。”

裕王府就那麼大個地方,不管是房屋還是裝飾都很樸素,和奢華一點不沾邊。

桃子又大又新鮮,可惜王妃現在身子虛弱,連飯食都難以下咽,更彆提吃彆的。

朱翊鈞帶來的桃子,最終還是他第一個品嘗。早上才新鮮采摘下來,汁水豐沛,口感極佳。

切好的桃子盛在白瓷盤中。朱翊鈞坐在桌旁,自己拿著銀簽子,一口一塊,吃得無比滿足。

裕王的視線沒有一刻離開過他,無論他做什麼,哪怕是伸出手頭舔一舔嘴唇都那麼可愛。

朱翊鈞抬起頭,迎上他爹癡迷的目光。手裡的動作一頓,本來要送進自己嘴裡的一塊桃肉,轉了個方向,小手舉高,遞到了他爹嘴邊。

“爹爹,你吃。”

裕王猶豫片刻,受不了兒子那真摯又純真的目光,張嘴吃了。

不難看出來,能吃上一口兒子親手喂的桃子,老父親感動壞了。

朱翊鈞沒想到,一塊桃子就把他爹激動成這樣,有些心疼,伸手摸摸他的臉:“來,張嘴,再吃一塊。”

裕王:“……”

朱翊鈞催促道:“吃吧,還有好多。”

“下次我給爹爹帶彆的。”

“……”

裕王這才恍然大悟,原來小家夥誤會他是饞那口桃子了。

沒想到第二日,宮裡就來了賞賜——兩廣進貢的新鮮荔枝。皇上知道小皇孫喜歡,立刻命人送來了裕王府。

裕王出宮建府十年,這可是頭一遭,還是沾了兒子的光。

有了兒子的陪伴,王妃心情好了,病情也得到了緩解。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儘管有所好轉,想要痊愈還須得一些時日。

每日上午王妃的精神最好,能陪著兒子玩一會兒,下午便有些昏沉,需要靜養。

於是,朱翊鈞便跟在裕王左右,同父親一起玩耍。

裕王非常珍惜和兒子相處的時間,小家夥乖巧、可愛又懂事,他也沒什麼脾氣,幾乎對兒子有求必應。

這日下午,高拱要過來給裕王講經。

裕王現在已經不需要每日上課,幾位講官也已經高升,隻是在固定時間,過來講述經典。

兒子在身邊,裕王哪還有心思上課。若是陳以勤或者殷士詹,或許還能請二位師傅通融一下,今日就免了,換一日補上即可。

但今天來的是高拱,高師傅一向教學嚴謹,容不得絲毫懈怠,裕王對他更是尊敬有加。

高拱對於裕王而言,絕不僅僅隻是講官那麼簡單。出宮這年來,因為不受嘉靖喜歡,嚴嵩父子沒少欺負他,景王這個弟弟就更彆提了,該就蕃不去,賴在京城,聯合嚴嵩父子,恨不得整死他。

裕王就在這種提心吊膽的日子裡度日如年,直到高拱出現。

是這位高師傅守在他的身邊,除了給他講學,傳授他四書五經,還十年如一日的保護他、寬慰他、支持他。

從某種程度上說,高拱彌補了裕王在成長過程中,“父親”這一重要角色的缺失。

而這位高師傅也是個狠人,無論嚴嵩和徐階如何鬥得你死我活,他隻專心呆在王府教書,耐心的等待著老板上位。

裕王將兒子留在花園玩耍,自己去書房,等著高師傅來給他講經。

王府的花園這麼小,朱翊鈞早就玩膩了。裕王前腳離開,他後腳就跟了上去,也來到書房。

裕王坐在書案後面,小家夥跑進來這裡看看,那裡瞧瞧。轉了一圈,沒什麼新奇的,便又回到裕王身邊,趴在他的腿上。

裕王低頭,摸摸兒子的小臉,怎麼看也看不夠。這麼漂亮的小娃娃,竟然是他生的,真是叫人歡喜。

“鈞兒,”裕王看著兒子,滿眼柔情,雖然十分不舍,卻還是說道,“出去玩罷。”

朱翊鈞轉身欲要往外跑,走廊卻傳來腳步聲。窗戶上映出一個昂首闊步的身影,眨眼間就走到了門口。

不知怎麼的,朱翊鈞沒再往外跑,而是轉過身來,一彎腰,鑽進了書案下面。

“鈞兒……”裕王正要阻止他,卻已經來不及了。

高拱走到門口那一刻,桌布放下,書房內風平浪靜,像是什麼也沒有發生,除了裕王尷尬的神色。

“!!!”

一向謹小慎微的裕王,活了這麼大,從未乾過如此出閣的事情。

此時,他知道應該把兒子叫出來,斥責他兩句,讓他到外面去玩。可高拱已經走進了進來,站在書房中央向自己行禮。

“殿下,殿下!”

“額……”裕王回過神來,趕緊站起來,也向高拱回了一禮,“高師傅,開始罷。”

“凡為天下國家有九經:修也,尊賢也,親親也,敬也,體群也,庶民也,來百也,柔遠也,懷諸候也……”

書案下面隻有方寸大的地方,四周被桌布罩著,裡面黑漆漆的一片。一個兩歲多的孩子,根本待不住。

裕王心中也是忐忑不安,心裡記掛著孩子,對於高拱說的內容,左耳朵進,右耳朵出,一句也聽不進去。

不一會兒,朱翊鈞就爬到了書案另一邊,偷偷掀開桌布一角,往外張望。

高拱穿一身緋色常服,身姿筆挺,神情肅穆。就算是個孩子,看他一眼,也知道,這位老師不好惹。

高拱又往前邁了一步,視線從牆上的孔子畫像往下移。桌下藏著的小家夥生怕被發現,趕緊放下桌布,縮了回去。

“修則道,尊賢則不惑,親親則諸昆弟不怨,敬則不眩……”

朱翊鈞趴在桌下,陪他爹上了一回兒課,很快又待不住了,偷偷掀開桌布一腳,看到他爹的靴子和衣擺,伸出小手,拽了一下。

裕王上半身坐得筆直,不動聲色的衝著兒子擺了擺手,希望他能安靜一點。

小家夥覺得好玩,又拽了一下。這個角度,高拱發現不了他,於是,他從桌子下面探出半個身子,吸了口氣——裡面太悶了。

裕王實在沒忍住,趁著高拱轉身的時候,低頭看了兒子一眼。

父子倆一個低頭,一個仰著頭,從這個角度看,由於光線原因,朱翊鈞那雙眼睛又黑又亮,裡面閃爍著細碎的光澤,仿佛漫天星子都落入了他的眸中。

裕王心裡又開始驕傲——我兒子真可愛。

“體群則之報禮重,庶民則百姓勸,來百則財,柔遠則四歸之,懷諸候則天下畏之。”

裕王伸手,摸了摸兒子的腦袋。擔心他蹲在那裡太累,讓他緊靠在自己腿上。

“裕王殿下!”

高拱的聲音又低又沉,即便面對親王,甚至是未來的帝王,仍是保持著老師的威嚴。

裕王暗自歎一口氣,站起來:“高師傅。”

高拱此時並不知道發生了什麼,隻是看出來,裕王並不專心,一直在走神。

“殿下似乎有心事。”

裕王說:“此前向高師傅提過,世子回了裕王府。”

高拱點了點頭,正要問他是不是有什麼顧慮。

裕王卻說道:“鈞兒,你出來罷。”

於是,在高拱震驚的目光中,一個稚童從書案後站了起來。

“這……”高拱臉上的神情變了又變,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麼。

這很不可思議,在他看來,講經是一件認真而嚴肅的事情。在孔聖人的畫像前,容不下半分兒戲。

可他怎麼也不敢相信,桌子下面藏著一個孩子。

看這孩子的容貌和衣著就不難猜到他的身份。年僅兩歲半的裕王世子——朱翊鈞。

朱翊鈞站在父王身旁,也在認真的打量高拱。

高拱也看著他,儘管隻是個不滿三歲的孩子,站在那裡卻一點也不怯場。果然是在皇上跟前都敢發脾氣,扔金丹,罵嚴嵩是壞人的主。

生在帝王家的孩子,某些特質是與生俱來的。

高拱張了張嘴,實在不知道該說什麼。

他在朝中不與任何人結交,既不偏向嚴嵩,也不偏向徐階,甚至連同為裕王講官的陳以勤和殷士詹都與他沒有半分交情。

嚴嵩當上首輔,靠的是拍嘉靖馬屁。徐階想上位,一心一意要鬥倒嚴嵩。

他的目標與他們一直,但手段不一樣——他儘心儘力輔佐裕王,就是等著有朝一日,裕王登上大統,自己位極人臣。

所以,裕王就是他政治生涯的唯一指望。

嚴世蕃曾經找到他,問:“我聽說裕王對我的父親有些不滿,這也是為什麼?”

他沒問是不是,而是問為什麼,顯然就是給裕王和高拱挖了個坑,隻等他往下跳,將他們置於死地。

此時正是嚴嵩得寵之時,如果高拱順著嚴世蕃的話說裕王有什麼不滿,很快就會傳到嘉靖耳朵了。

你爹信任的首輔,你憑什麼不滿?皇帝讓你來當,首輔讓你來選?

但高拱用自己的智慧保住了裕王,顧左右而言他:“國本久已決定了。裕王殿下的諱字,從後從土,是土地之主,這是皇上賜名的意思。親王講官,舊例隻有檢討,但是裕王講官,兼用編修。和其餘諸府不同,這是首輔的意思。殿下常說唯有首輔才算社稷之臣,請問不滿的話從何而來?”

裕王也不想讓高師傅為難,更不願師傅對他失望。他又暗自歎一口氣:“鈞兒年幼,他什麼都不懂。是我這個做父親的太過溺愛,讓高師傅見笑了。”

朱翊鈞注意到高拱神色不好看,也感受到了他爹的羞愧和為難。於是,主動站出來說道:“因為你突然出現在門口,我害怕,所以躲進去了,不怪我爹爹。”

他嘴上說著害怕,其實表現得一點也不害怕。

他連嘉靖都不怕,何況高拱。

但裕王著實沒想到,兒子竟然會主動站出來維護他。

“……”

書房忽然安靜下來,高拱沒說話。裕王也不知道他什麼想法,也隻好站在原地。

朱翊鈞咬了咬下唇,又說道:“你剛才講的,我都記下了,我背給你聽,你不要怪我爹爹。”

這話倒是讓高拱有些意外:“殿下此話怎講?”

“凡為天下國家有九經:修也,尊賢也,親親也,敬也,體群也,庶民也,來百也,柔遠也,懷諸候也。

修則道,尊賢則不惑,親親則諸昆弟不怨,敬則不眩,體群則之報禮重,庶民則百姓勸,來百則財,柔遠則四歸之,懷諸候則天下畏之。”

“……”

這是高拱剛才給裕王講的那一段《中庸》,但並不是一整段照著念誦,其中穿插著許多對文章的闡釋和理解。

想不到,這躲在書案下的小世子,隻聽了一遍,竟然能完全背誦下來。

裕王更是驚訝,他不在宮中,所以從不知道他兒子竟然有這樣的本領,不管什麼,凡是聽一遍,就能記住。

朱翊鈞看他們都不說話,於是又問了一句:“我有沒有背錯?”

這時候,高拱才緩和了神情:“殿下所背一字不差。”

朱翊鈞這就放心了,他點點頭:“那我去彆處玩,你不要再生我爹爹的氣。”

“……”

聽了他的話,高拱哪裡還會生氣。就衝這位小世子,他就敢下定論,自己當年孤注一擲的選擇是正確的。

小家夥說完就出了書房,不再打擾他們。

王府呆著實在沒意思,他在宮裡關著,在裕王府也關著。再有兩天,他又要回宮了,還得繼續關著。

來的時候,馬車經過熙攘的街道,他看到了一個皇宮以外的世界。

原來街上有那麼多人,男女老幼,大家穿的衣服都不一樣。街道兩旁有那麼多商鋪,賣什麼的都有。還有那個及萃樓,大伴說裡面有好吃的,他也想去嘗嘗。

此時,裕王走了過來。看到他皺起眉頭,若有所思:“鈞兒,在想什麼?”

“爹爹,”朱翊鈞拉著裕王的手,“我想出去玩。”

“出去玩?”裕王一時沒反應過來,“你要去前廳?”

朱翊鈞搖頭:“去街上。”

“街上……”

這聽起來並不是個過分的要求,如果朱翊鈞隻是個長在王府的世子,他帶著兒子上街,豈不是說走就走。

可朱翊鈞不是,他養在內廷,從小由嘉靖撫養。關於兒子的一切,他這個父親沒有決定權。

裕王低下頭,對上兒子渴求的目光。小家夥拉著他的手晃了晃:“可以嗎?”

“不可以”這三個字,裕王無論如何說不出口。

他猶豫片刻,就在近處走走,也不要緊吧。

於是,捏了捏兒子的臉蛋兒:“去換身衣服罷,爹爹帶你去買果餅。”

朱翊鈞問:“果餅是什麼?我沒聽過。”

裕王說:“一種宮裡沒有的點心,爹爹帶你去買。”

點心是朱翊鈞喜歡的,父子倆換好衣服,準備出門。

可還沒走到太大門口,太監和錦衣衛全都跟了上來。

父子帶著兒子上街一趟,何至於這麼多人跟著。走出去目標更明顯,裕王更不自在。

裕王說道:“果餅鋪此去不遠,你們不必跟著了。”

他說不必跟著,馮保卻放心不下。雖然人家是親爹,帶兒子逛街,很正常的事情。

關鍵他也不想和裕王對著乾,人家可是未來的皇帝,跟皇帝作對,他又不是活膩了。

朱翊鈞在旁邊催促:“爹爹走吧,我都等不及了。”

於是,馮保提出個折中的辦法:“裕王儘管帶著世子出門,其他人遠遠跟著,絕不打擾。”

這倒是個不錯的主意,裕王同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