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愷福從老太爺那裡回來了,唐太太便讓人捧了允寧送來的禮物,迫不及待跟著愷福進了臥房,等下人將禮物安置好了,她便擺擺手,關了門,笑道:“陳家送來這些真是費了心思了。但看這對翡翠鐲子,很是晶瑩通透。”
愷福瞥了一眼,心裡不禁罵道:“俗氣死了。”
見愷福沒表示,唐太太又問道:“福兒,你覺得允寧少爺怎麼樣?”
愷福滿腦子想的都是老太爺的話,完全沒心思去理會唐太太,徑直歪倒在沙發上,無精打采地說道:“媽,我好累,我說了一晚上的話了,嗓子都要冒煙了;還被爺爺罵了一頓;您老人家快發發慈悲,讓我先泡個澡,睡一覺,明天再講,好不好,求你了……”
唐太太沒想到在自己女兒這還碰一鼻子灰,不滿道:“總不過兩句話,就累成這個樣子?”
“哎呀,就那樣吧,還有什麼好不好的……你們不都打算好了嗎?還問我好不好……”見唐太太不依不饒,愷福隻好敷衍道。
“允寧少爺也是說了,聽說你喜歡哪位畫家的畫,專門為你尋來的。”唐太太又道。
愷福心中一動,從沙發上站了起來,打開放畫軸的盒子,竟是夏圭的《梧竹溪堂圖》,另一幅卻是馬遠的《梅石溪鳧圖》。
“還真是費了心思了。”愷福想。
看著愷福盯著畫半天沒出聲,唐太太便猜得了幾分,心中暗暗得意。
“剛才老太爺找你有什麼事?是不是問允寧少爺的事?”唐太太又追問道。
“不是……爺爺就是罵我最近天天在家裡蹲著,不像是咱們唐家的人……”愷福計上心來,胡謅一通。
“哼!”聽到這話,唐太太氣得冷笑一聲,又道:“倒像是我把你鎖家裡,不讓你出去似的,你自己天天睡到日上三竿,如今說這話倒是怪了我了?”
“母親這話說的,我哪兒敢呢?”
“行了,女大不由娘,你自己倒是有主意得很!累了就睡吧,明天早點起……”見問不出什麼來,唐太太起身就走了。
愷福這才有氣無力地吩咐阿珍和阿珠趕緊預備好水,伺候她更衣、洗澡。
唐太太原本以為愷福定然會興高采烈地同她講述一番今晚的感受,卻沒想到竟碰了這麼一個釘子,心情十分不爽快,唐太太回了自己臥房,收拾妥當,打發走了傭人,便開始跟唐先生抱怨。
唐先生正躺在西洋浴缸裡享受人生,耳邊卻一直縈繞著唐太太那響徹心扉的嗓門,被擾了好夢,他忍不住罵道:“一天天操心這個那個的,我說你累不累啊?”
正是這副不耐煩的語調,徹底激怒了唐太太,這一晚上積聚的火山能量,終於忍不住爆發了。
“我累不累?!嗬,您大老爺還知道關心我累不累!我天天伺候完老的伺候小的,忙前忙後,忙裡忙外,你說我累不累?倒是你,一天天的要麼不回家在外頭鬼混,要麼回了家兩手一甩,往那一躺當個大爺,什麼什麼你都不管……”
不等她說完,唐先生連忙打斷,敷衍道:“好好好,我錯了我錯了,我錯了行了吧?”
唐太太隱隱露出勝利者的姿態,又道:“哼,你錯了,你要真知道錯就好了!彆的不管也就罷了,老太爺到底是什麼意思?”
“什麼什麼意思?”唐先生繼續裝糊塗。
“你少在那裝糊塗!”唐太太仍罵道:“今天陳家來府上是為了什麼,你不知道嗎?”
唐先生聽到這話,便從浴缸裡站起來,扯過浴巾,索性不泡了。
“一個女人,最要緊的就是名聲。訂好的婚約,若是不算數,說出去,總歸是女人的笑話。咱們家,可丟不起這人。”唐太太義正言辭地追逼著唐先生提醒道。
“丟起丟不起的,孩子現在還小,這都什麼年代了,這麼早結婚,才是要被笑話的。”
“被笑話?被誰笑話?笑話什麼?這些年,咱們家被笑話的事還少啊?”
唐先生回敬“笑話”一詞原本是想將唐太太一軍,誰知反被唐太太將路堵死了,怒道:“你簡直不可理喻!”
“我不可理喻,你才不可理喻,這可是終身大事,豈能兒戲?這麼多年沒說毀約,外頭人都知道了,這今天晚上輕飄飄一句話,就要不認賬了?好歹你也算是唐家的長子,整天唯唯諾諾,大事小情,什麼都隻顧著看老太爺的臉色。”唐太太越想越氣,越氣越激動,恨不得把心裡藏著的話一股腦都倒了出來。
唐先生說不過她,也不想同她爭辯下去,回到自己的臥房裡,把燈一關,拉過被子便睡了。
“我怎麼聽說,咱們家老太爺似是不太歡喜這門親事,像是要毀約的意思?”玉呈一邊摘著耳環一邊問道。
琮中道:“按理說,咱們同陳家的關係,說一說親事,是再自然不過的事,不過,像這位大少爺,三天兩頭地同女明星交際花傳新聞,老太爺怎麼舍得讓福妹嫁過去。”
玉呈聽了這話,冷笑道:“嗬,這會子老太爺倒是立起貞節牌坊來了。天下烏鴉一般黑,唐家的爺們兒,問問誰沒有在外惹過風流債,不過是瞞人的手段高人一等罷了……”
“噯,你說這話可真是冤枉我了,我什麼時候惹了風流債了?”琮中連忙爭道。
玉呈“哼”了一聲,沒同他繼續講下去,道:“這可不是原因,許是老太爺又看上了彆人了。”
“你又知道?看上誰了?這種話在外頭你可少說!沒來由地觸黴頭。”
“我到外頭去跟誰說?你也把我想得太壞了些了。你以為我是誰?”這話正觸在唐大奶奶的氣頭上,她將手中的梳子“叭”一聲,扔到桌台上,轉過身來,扯著琮中問道:“你以為我是誰?”
“我不過叮囑你兩句,我以為你是誰?你是我老婆啊!”琮中沒搞清剛才這話有什麼不妥,一臉迷糊地問道。
“哼!你該叮囑的不應是我,該是那位嘴上向來沒把門的,一到牌桌上就愛胡說的何小姐。”
“哪位何小姐?你又胡說什麼呢?在這吃乾醋?這可是瞎說的事,可不能賴到我頭上。”琮中不知緣由,連忙撇清。
玉呈打牌時沒少聽些閒言閒語,此刻氣不順,關了燈,使勁扯了扯被子,不願理會琮中,轉過身去便睡了。
三個女人一台戲,你方唱罷我登場。唐老太爺到底也沒躲得過自己老婆抱怨的洪水滔天。
“同陳家的情誼不是一天兩天了,兩家人從祖上開始就有糾葛,如今你這樣擺譜,隻會令陳家誤會。”老太太一手撚了佛珠,慢慢說道。
“哼!看他們養出來的好兒子!年紀輕輕就開始亂搞……”唐老太爺嗤道。
“年紀輕輕的,這世上能有幾個人不犯糊塗?彆說他了,就看咱們家中兒,也是挨了多少打才教好的。既說到這裡,早先老大同陳家的親事,推了也就推了;如今這卻是一早就定下來的,你又要變,兩家的關係早晚要出事。何況,你啊,既是要打定了主意插手,你就該從頭管到尾。不要一會這樣,一會那樣,變來變去,最後丟的是咱們自己的臉。”
老太爺像是沒聽見似的,半響沒應聲,自己逗了會兒綠頭鸚鵡,沒多久便回自己房裡去睡了。
愷福才沒心思管彆人都怎麼腹誹,此刻她正躺在她的新浴缸裡,閉著眼睛,滿腦子都是爺爺的那句:“要麼讀書要麼工作。”愷福心中歡喜得不得了,就差跳起來了。
爺爺說,結婚的事,現在,你想都不要想。
她怎麼會現在就急著要嫁人呢?
還要嫁一個每天都能傳出風流豔事的浪蕩公子哥?
還好爺爺睿智,要不然她就得開始籌劃著逃婚的事情了。
她還太多的事情想要做,隻可惜讀書的時光太過短暫,種種想法還未來得及實現便又被關在了閨門裡面。
可是現在,有了爺爺撐腰,母親再反對也沒有辦法,這個家還是爺爺說了算的,況且爺爺身子還這麼健朗,頭腦這麼清楚,心裡這麼明白,隻要自己鐵了心說出自己的想法,爺爺不會不支持自己的!
愷福仰著頭,恨不能笑出聲來。
事是要做的;大學,當然也是要讀的。
隻是,讀什麼專業呢?
她閉上眼睛好好思量著——專業嘛,中學時候讀了太多的,她最大的理想和抱負就是當一名像簡·奧斯丁一樣的作家,寫出詼諧、犀利的文字和一篇一篇浪漫感人的愛情故事;那麼一定是要讀同文學相關的專業了。
可是,讀哪所大學好呢?是在國內讀還是去外國讀呢?到底去哪個國家好呢?是陽光明媚浪漫多情的法國,還是細雨連綿憂鬱又典雅的英國?
愷福的腦子就像一個高速轉動的陀螺一般,一直轉啊轉啊轉啊。
阿珍終於忍不住了,便輕輕喊道:“小姐,小姐~”
愷福回過神來,眯著眼睛滿面春風地看著阿珍。
阿珍大概好久沒見到自己的小姐這般高興了,便也咧開嘴笑了,說道:“小姐,什麼事兒這麼高興啊!”
“沒什麼~”愷福收起了笑,仍是不願意隨便同人吐露心事的性子。
阿珍抿著嘴,沒有再問下去,隻說道:“小姐,再泡下去,身上該起皮了,咱出來吧。”說罷便張開了浴巾伺候著。
愷福一遍遍想著中學時候那些想要做卻沒得及做的事情,忽然,她又想起了她的同學孟茜姝,那位和她一樣,想法天馬行空的織夢者。
上學的時候,聽說自己不準備出國讀書,茜姝好一陣惋惜,她自己也覺得煩悶,因此畢了業便不願意與以前的同學過多來往。如今倒不一樣了,這樣好的機會,她一定得加把勁把握住這個機會。
對,明天要記得打電話同茜姝好好聊一聊,商量一下。
等到好容易換好衣服,擦好頭發,愷福便將丫頭們趕了出去,她跑到書房裡,拿出紙筆,飛快地將打電話聊學校和專業的事情記了下來。
放下筆,她才發現,紙上原本便有字,愷福將紙張拿了起來,是抄錄著的一句詩:
for s of your i blosso rose the dees of
(你在我夢中的樣子,恰如一朵玫瑰盛開在我心深處1。)
愷福將紙貼在唇上,輕輕吻了吻詩句。
美好的期望,正如那五月的玫瑰,在她荒蕪的生活裡,盛開著。
注:
1葉芝作,不如乘月歸去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