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柱的第二次面談時間到了,李小豆帶著李大柱來到了六樓谘詢室,若楠也已經等在了那裡。
若楠讓李大柱坐下,明顯的,若楠發現,李大柱的神情比昨天比,舒展了很多。他看若楠的眼神也不再躲閃。
李大柱:“醫生,昨天跟你談完話後,我心裡感到輕鬆了很多,但是過去的事情曆曆在目,就好像是剛剛發生的一樣,我一夜幾乎都沒有睡著。”
若楠:“嗯,重提往事,會對你造成一定的衝擊。但是唯有敢於面對,過去的傷痛才有可能真正地過去。”
李大柱:“嗯,是的,我同意你說的話。所以,我雖然心裡很難受,但是我還是忍了下來。”
若楠:“嗯,你的勇氣很重要。李大柱,現在我們可能還要去面對一些血淋淋的過去,你做好心理準備了嗎?”
李大柱點點頭:“嗯,我可以談。”
若楠:“你能跟我說說你的兒子去世時的情形嗎?我知道這一段痛苦的經曆是你最不願意回憶的,但是為了讓你能逐漸走出過去,修複創傷,我們還需要談一談這件事情的。我想知道你現在有沒有做好心理準備去談這件事呢?這個你考慮好,我們不能勉強,不能操之過急。”
李大柱說道:
“嗯,你說的我明白,我可以談這件事。其實我自己心裡清楚,我兒子李鵬程的死不賴那藥物。
當時程程的病情太重了,你知道,白血病晚期,已經無藥可醫了,醫院已經拒絕為我們治療了,讓我們回家家等死了。
本來醫生說活不過一個月的,後來可能是因為試用了製藥公司的新藥的緣故,硬是又多活了一個月,我們當時很高興,以為會發生奇跡呢。
後來,他的病急轉直下,吃了藥也沒有用,藥物也已經不起任何作用了。最後在一次吃藥的時候,他嗆了一口水,引起劇烈咳嗽,最後吐血而亡。”
若楠:“嗯,我很為你兒子的去世感到難過。你說你兒子是嗆咳導致的死亡,而不是藥物副作用導致的死亡,是這樣嗎?”
李大柱繼續說道:
“嗯,確切地說,我兒子是大限到了,他是死於癌症本身。我知道,他之所以咳嗽震動就吐了那麼多血,肯定是他的五臟六腑已經爛穿了,早已經被癌細胞破壞掉了。我們沒有錢再去醫院搶救了,而且我知道即使搶救也沒有任何意義了。
我們就這樣眼睜睜地看著孩子死去。妻子見兒子死去,承受不了打擊,她接受不了兒子死去這個現實。
她開始嚴重自責不該讓兒子吃這個藥了,她堅持認為是藥物的不良反應讓兒子送了命,堅持要人家公司負責任。
我妻子開始像瘋了一樣一趟一趟地找人家公司,但是都無果。後來,她就不去了,而把自己關在家裡,整日哭泣,精神越來越恍惚。
她一見到我就跟我說兒子死得冤,是被無良的製藥公司害死的,是被她領回來的藥給毒死的。她還總說自己是個罪人,是她害了兒子,她要去死,要以死向兒子謝罪。”
若楠:“嗯,你妻子因為你兒子的離世,受到了很大的打擊,導致精神抑鬱了。”
李大柱重重地歎息了一聲:
“唉,是的,我怕她真的出什麼事,便帶她去醫院看醫生,就是這個醫院,經過談話和檢查,醫生說我妻子得了重度抑鬱症,要求住院。但是她死活不願意住院,其實我也覺得沒必要住院。
最後醫生就給開了藥,讓我們回家按時按量吃藥,並讓我看護好,防止她自殺。但是我覺得醫生有點誇張了,所以並沒有對妻子進行寸步不離地照顧。
直到有一天我回家,發現妻子還是上吊自殺了,你知道嗎?我心裡的自責和後悔就像毒藥一樣腐蝕著我的心,我恨不得立刻死去。”
若楠:“嗯,抑鬱症的自殺率是比較高的,所以當時醫生建議她住院治療。”
李大柱懊悔不已:
“是的,是我沒有重視起來。後來,我收拾她的遺物的時候,我才發現,給妻子拿的那些藥,她根本就沒有吃。
我更加痛恨我自己的疏忽了,是我沒有監督妻子按時吃藥,才導致她最終的自殺。
我開始深深地自責,自責自己沒有照顧好他們母子,讓他們先後死於非命。後來,痛苦得越來越深,我也越來越憤怒。
我覺得命運真的不公啊,為什麼我從未做過壞事,命運卻對我這樣殘酷,接連帶走了我兩個最親最愛的人,還要讓悔恨時時刻刻像毒蛇一樣噬咬著我的心。”
若楠:“嗯,這確實是讓人難以承受的痛苦。”
李大柱:“是的,我承受不了了,我無法緩解我內心的痛苦,我便用酒精麻醉自己,喝醉了會感覺心不那麼的痛。
我記得有一次我又喝醉了,第二天等我醒來的時候,我的頭腦昏昏沉沉的,我恍恍惚惚看到屋裡坐著一個黑衣人。
我走進一看,確實是一個人,是一個我從未見過的人。我問他是誰,是怎麼進到我屋裡的。
他說他是正義使者,他是來幫助我的,他說他知道內幕,我的兒子和妻子的死實際上都和那家製藥公司有關係,他讓我立刻停止自責,並為妻兒討回公道,以告慰妻兒的在天之靈。
一開始我不願意信他的話,我說兒子是病死的,和人家製藥公司無關。後來他就天天在我耳邊說這些話,有時候晚上睡覺的時候也說,我都快被他吵死了,我想趕他走,可是他還是賴著我。
漸漸的,我也覺得他們公司該為我兒子和妻子的死負責了,於是我就聽了正義使者的話,一直上訪一直上訪,一次一次地找他們,要他們為我妻兒的死負責。
大家都說我瘋了,但是我感覺我沒有瘋,也沒有錯,因為自從我開始要求他們為我妻兒的死負責任,我的心裡感覺好受多了,不那麼痛苦煎熬了,可能是我的妻兒覺得我做對了,不再給我的心靈施加痛苦了吧。”
若楠:“嗯,你說你的身邊出現了一個黑衣人,他叫爭議使者,他一直慫恿你去上訪,為妻兒討回公道,你一開始抗拒,但是後來還是聽從了,但是彆人認為你之所以這樣做,是因為你瘋了,是嗎?”
李大柱:“嗯,是的,是這樣的,但是當時我就是覺得他們錯了,我根本就沒瘋。我大哥還帶我來這裡看過病,但是我感覺自己沒有病,我不願意住院,醫生就給我開了很多藥,讓我按時吃。
回家之後,有時候我吃了,但是有時候我就不吃,因為那個正義使者有時候會阻止我吃藥,說那個藥有毒,會讓我喪失最後的良心。
我不知道那個正義使者到底是從哪裡冒出來的,為什麼非逼著我去告藥企?我本想停下來,可是他就像是一個陰魂,死死地纏著我不放。
每當我想要停下來,他就說要殺死我,還用語言刺激我,還說死後我也不能見到我的妻子和兒子。”
若楠:“那個黑衣人,也就是你說的正義使者,是你生活中真實存在的人嗎?你有沒有問過你的母親,她有沒有看到過這個黑衣人?”
李大柱:“其實有時候我也覺得那個黑衣人是假的,但是我並不能確定,因為當他出現在我的面前的時候,真的很真切,他的面部表情也很生動,不像是假的。
有一次,我母親也在屋裡的時候,我看到那個黑衣人又來了,他就坐在沙發上,我就和他聊天。我母親很驚訝地看著我,問我跟誰說話呢,我說我跟正義使者說話呢,他就坐在咱家的沙發上,你沒看見嗎?
我母親驚恐地說沙發上沒有人。原來她看不見正義使者,隻有我能看見。”
若楠:“嗯,那你可能是出現了幻覺了。你遭遇了很可怕的事情,你最愛的親人接二連三的離世,給你造成了巨大的打擊,讓你失去了對生活的最基本的安全感,更讓你陷入深深的自責。你的自責不僅是來自於你自身,你還繼承了你妻子生前的自責。心理學上有一個詞叫做內攝,也就是說你內攝了你妻子思想和情感。”
李大柱:“是的,我一直很自責,但是後來我不自責了,因為我覺得是醫藥公司的責任。”
若楠:“嗯。你在這裡又使用了一種叫做投射的心理防禦機製,也就是說你的自責重到無法承受,自責深到你痛不欲生。你千瘡百孔的靈魂承擔不起這一切不幸的責任了,這時,你唯有將這種深深的自責投射給外界,將自我責備轉變成責備他人,把造成這一切不幸的責任推到藥企的身上,唯有這樣,你才能饒過自己,勉強活下去。”
李大柱:“嗯,我聽明白你的話了,你的意思就是說我把本來是自己的責任,自己的問題歸咎到彆人身上了,這樣我就感覺不那麼痛苦了。”
若楠:“嗯,你理解得不錯。那我說的對嗎?”
李大柱:“嗯,是這樣。可是我並不想這樣做,但是我控製不住,那個黑衣人究竟是什麼人?為什麼他非得慫恿我去上訪?”
若楠:“那個黑衣人不是正義天使,他隻是你潛意識裡的一種衝動和願望。這願望法化身為人的形象,對你說教,讓你聽他的話。
一開始你用你的理智壓抑著這種報複的衝動,但是最終,那個黑衣人還是摧毀了你的理智,你繼續了你妻子生前的做法,找製藥公司為這你們的不幸承擔責任。
也就是你的潛意識裡的尋找替罪羊的想法打敗了你的理智,讓你陷入到了精神分裂之中,逐步喪失了現實感。李大柱,我說的話你能聽懂嗎?”
李大柱:“嗯,我能聽懂。你說得對,我感到命運是那樣的不公平,我從未傷害過彆人,可是老天卻奪走我最愛的親人。我憤怒,可是我不知道我該恨誰,直到黑衣人的到來,他讓我去恨製藥公司,我心裡憋屈的憤怒終於有了出口。沒想到,這隻是我的心魔,是我的精神出現了問題。那我還能好起來嗎?我從小到大一直都是個很理性的人。”
若楠:“隻要你的心理發展得足夠強大了,能夠面對發生在你身上的所有不幸了,並且願意承擔起你生活中所發生的一切不幸的責任了,那麼那個讓你推卸責任的黑衣人自然就不會再出現了,因為他再也控製不了你了他就會灰溜溜地離開你。那樣,你就會好起來的。”
李大柱:“嗯,那我要怎樣才能讓我的內心變得強大起來?”
若楠:“你想要強大起來,現階段還需要藥物的支持,所以,我希望你能聽醫生的話,按時按量的服藥,安心在醫院裡配合治療。也隻有這樣你才能有力量繼續來我這裡進行心理治療。你現在隻是陷入了人生的迷霧裡了,要相信自己,相信醫生,終有一天,你會走出來的。”
李大柱:“嗯,我願意配合醫生的治療。”
谘詢結束了,李大柱被帶回到了精神科的封閉病房,離開谘詢室的李大柱面容平靜而舒展,渾濁的眼中流露出一絲對若楠的感激之情。
若楠微笑著目送李大柱離開,然後重新做到沙發裡,長歎一口氣,兩顆豆大的淚珠滾落了下來。
心理谘詢師雖說見慣了人世間的悲歡離合,能在病人講述自己不幸過往的時候保持足夠的心理界限和良好的傾聽姿態,但是她依然會為病人的不幸落淚。
她並不覺得自己太過感性,她覺得自己需要保持這一份感性,因為隻有自己的心是柔軟的敏感的,她才能保持對病人足夠的共情和同情。
若楠留在谘詢室裡,根據錄音將谘詢記錄整理好,然後又到封閉病房讓李大柱簽了字,這才將錄音和谘詢記錄一並交給蘇成華。蘇成華見了很是高興,在心裡深深地感激若楠的幫助,同時他也被若楠的的智慧深深折服了。
因為李大柱的問題符合保密例外原則,涉及到刑事案件,所以蘇成華將錄音和谘詢記錄提全部交給公安局,公安局迅速展開調查核實。
公安局通過調查,證實確實不存在慫恿李大柱上訪的神秘男子,這隻是李大柱的幻覺妄想。
又經過經查實,李鵬程死前,李大柱的母親在場,她證實了李大柱所說的李鵬程去世前的情形屬實。
而且查清了李大柱的妻子還有他自己之前確實曾到醫院看過病,拿過藥。這些都證明李大柱所言屬實。
警方又調查了藥企內部和藥物實驗相關的工作人員,他們證實,李鵬程的死並非藥物副作用,而確實是死於癌症本身,藥物本身沒有問題。
而且所有試藥者都簽署了知情同意書,試藥者及家屬願意承擔藥物不良反應帶來的風險,即使是死於藥物不良反應,藥企也不承擔責任。
這些藥企當初都跟李大柱妻子多次溝通過,但是她仍然偏執地認為藥企應該為她兒子的死承擔責任。
他們覺得之所以出現這些責任糾紛,完全是因為李大柱夫妻二人先後陷入了偏執妄想之中的緣故。
至此,李大柱和永生製藥有限公司的責任糾紛終於落下了帷幕,蘇成華也鬆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