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亞克的教堂占地面積不小,建築風格卻十分簡陋。
最中央的朝拜廣場供奉著光明神像，神像雖沒有雕刻面容，卻依舊散發著無法用語言表述的悲憫與慈愛。
神像下擺滿了細麻編織的花束,樣式各異，有新有舊。
海勒走在人群的最前方，指了指廣場上那沒有面容的神像，又指了指身後唯一一座還算看得過去的宮殿。
“剛剛我們經過的是波亞克教堂的前殿,城邦內的居民時常聚在前殿朝拜禱告……
“感謝光明神的恩賜，在波亞克這樣貧瘠的土地之上,我們卻擁有兩尊光明神像,殿內的那尊完整的神像更是讓我們擁有窺見神跡的資格！”
說著，海勒的神情變得驕傲起來，“整個珀麗雅帝國,目前隻有一尊完整的光明神像，就在我們這兒L。”
“真不錯……”馬奇順著他所指的方向望去，“和我當年看見的幾l乎沒有什麼差彆！”
陸易同樣望向那面容空白的神像。
隻是和其他候選者不同的是，他看見那神像聯想到的不是偉大的光明神的面容。
而是自動補位了阿瑞斯的臉。
真是見鬼了。
陸易晃晃腦袋，緊接著就收獲了數枚關心的目光。
“沒事兒L，我沒有不舒服,真的……”
在神像旁稍作停留後，海勒帶著他們往教堂更深處的建築走去。
如果說前殿是強撐著的局促與簡陋，那後殿就是擺在日光之下赤/裸的貧窮。
“到了！”
隨著海勒的話音落地，幾l乎所有人都為之精神一振。
然而當他們真正踏進居所時,大部分人卻陷入了沉默。
“……我們接下來的十多天都要住在這裡嗎？”有候選者表情難以言喻地問道。
實在不是他挑剔，而是眼前的景象著實有些超乎他的想象。
三兩層樓的石頭小屋立在沙地之上，牆壁上的塗料已然斑駁，灰暗破敗,簡陋不堪，一眼望去硬是連扇窗戶都看不見。旁邊還有幾l棟稍矮的小屋，但裂痕明顯，似乎已經廢棄許久，不再用了。
而屋外的空地中央正燃著篝火。
篝火在壓暗的天幕下跳動著，猶如盛開在沙地的花，躍起的火舌明明滅滅，絢爛奪目，照得小屋愈發淺陋。
“不是，教廷難道沒有撥錢嗎？你們就住在這樣的房子裡？”另一位候選者不可置信地問道。
在來到邊境之前，他已經極力去預設一個惡劣的環境了，可這小屋還是刷新了他想象的極限。
他敢打賭，那牆壁上的附魔塗料起碼是五年前的“遺物”了，附著的魔力早已潰散得丁點不剩！
海勒臉頰上皺巴巴的溝壑變得更深，笑著回答道：“大人，如您所見，波亞克是個貧窮的城邦，這裡有太多比修建起居室更需要錢的地方了……”
“可是波亞克貧窮關教廷什麼事？波亞克又不是
教廷的屬地，就算是要負責，也該由珀麗雅帝國出資！”
“珀麗雅帝國已經自身難保了，拿什麼來供給波亞克呢……”
在死亡流域壓迫越來越嚴重的當下，珀麗雅帝國的解散幾l乎就是或早或晚的問題。
它強撐著，在教廷和魔法協會共同的援助下。
可誰都知道它撐不了多久的。
發問的候選者張了張嘴，最後還是什麼也沒說。
陸易站在他身邊，低聲開口打破了兩人之間的尷尬。
“我們進去吧，天色很晚了。”
一行人安靜地踏進那小樓中。
沒多久，篝火也熄滅了。
……
翌日。
陸易坐在小石凳上翻看自己空間戒指裡的東西。
更準確地說，是陸易·克萊因寄給蘭特的空間戒指。
離開總教廷的時候他正昏迷著，除去其他候選者幫忙收拾的、由教廷提供的必需品外，陸易身上什麼也沒帶。
背景板家裡人不靠譜，陸易隻能順勢出動大號。
陸易·克萊因在聽聞教廷的安排後，貼心地為身為候選者的摯友蘭特準備了不少禮物。
也是正巧趕上了好時機，借了順路遊商車隊的勢，這個小小的包裹隻比他們晚了一夜抵達波亞克。
晨禱結束後，陸易就在波亞克教會人員手中拿到了這個包裹。
他翻看著自己精心準備好的物資，莫名生出股窮人乍富的欣喜。
要知道，這一大堆金幣或許對陸易·克萊因而言什麼也不是，但對於窮鬼蘭特來說，簡直就是潑天的富貴。
最重要的是，這裡面還有一塊凱特薩斯之石。
本就臨近突破，陸易有預感最晚也就是這幾l天的事了。
說起來這塊凱特薩斯之石魔法石還是帕索送給陸易·克萊因的見面禮。
【“你說帕索不靠譜吧，他給陸易·克萊因送了一塊凱特薩斯之石。你說他靠譜吧，他又沒給蘭特送。是我蘭特不配了……”】
【不是的！】857急忙道，【之前咱不是看見帕索找卡卡，托他照顧你嗎！帕索當時還給了個空間戒指給卡卡，麻煩他捎給你來著。】
【“這裡還有卡利斯托的事呢？”】陸易挑眉道。
【“嘖，這人打的什麼壞心思，我就不信他看不出我快突破了。”】
【……也許是忘了？】
【“得了吧，你說他故意的概率都比他忘了的概率大。”】陸易不以為然道，【“沒準他就是想試試看神眷者的實力呢！”】
陸易收拾好空間戒指裡的物資，起身伸了個懶腰。
【“……這個石凳子不好，太矮了，坐久了腰酸。”】
陸易下意識感慨道，說完他又歎了口氣，【“你看，比起中央帝國蒸汽、電力和魔法的高速發展，波亞克城市就像還處在石器時代。”】
就不提大貴族了，哪怕隻是新勝利的
普通平民，生活水平沒準都要比波亞克的領主高。
同一個人類大陸，喜悲卻各不相同。
陸易的感慨沒能持續多久，因為同行的騎士敲響了每一位候選者的門，今天接下來的行程由眾人結伴而行。
……
“哇，那邊的建築看著比周圍的屋子都要好些……是領主的城堡嗎？”
海勒順著他的目光望去，點頭道：“是的，波亞克的領主就居住在那座城堡中。”
“波亞克的領主是位什麼樣的人呀？我們是否需要去拜訪他一下？”有候選者好奇道。
平心而論，那座領主城堡可比他們教廷的駐守地好上幾l十倍不止。
海勒遲疑了片刻，猶豫道：“不，也許拜訪並不總是必要的，領主大人算是位寬容的大人，但他並不喜愛社交……
“但如果您想要拜訪他也是合情合理的，之前不過是總教廷來的人，還是魔法協會來的人，都有去拜訪過他的，領主大人會熱情招待。”
“聽起來不錯，如果後面有時間的話，我們一定要去拜訪這位領主大人！”那發問的候選者興致勃勃道。
海勒欲言又止，最後也隻是微笑著點了點頭。
人群繼續前行著。
不知道走了多久，又有候選者問道：“我們這是要去哪？死亡流域開啟了嗎？”
馬奇站在隊伍的最前方，頭也不回地回答道：“不，沒有，我們隻是先去熟悉一下城邦，熟悉一下常見的魔物，省得到時候打起來了你們連魔物都不認識，或是乾脆把魔物往城內帶。”
海勒也點頭，“是的，我們今天主要就是熟悉一下波亞克，因為要抵禦偶爾降臨在城內的豁口，波亞克城內很大很空曠，熟悉一下道路是應該的。”
那候選者卻徑直忽略了海勒的話，隻衝著馬奇無所謂道：“怎麼可能，我們又不是白癡！”
馬奇回頭深深地瞅了一眼那說話的候選者，“希望如此！”
“我都懶得說。”加裡在陸易身邊低聲嗤笑，“他不會真以為我們隻是來旅遊或是苦修的吧？這可都算得上是前線了！彆到時候死都不知道是怎麼死的！”
陸易垂眸，瞥著他道：“說點好的，晦氣。”
陸易沒把加裡的話放在心上，可誰知他竟一語成讖。
死亡流域的豁口是無法被預測的，尤其是一些短暫的、小型的豁口。
他們跟著波亞克教會的人巡視城邦，這本該是一件危險係數非常小的行動。
然而豁口就是在眾人都沒有戒備之時突顯的。
最開始，黑色的渦旋隻有黑豆大小，詭異地懸浮在半空。
隻是眨眼的工夫，那個倒黴的候選者沒有反應過來豁口的身份，反倒是下意識伸出手指去觸摸那漆黑的漩渦。
漩渦在觸碰到人類的溫度後瞬間迸發，短短幾l秒之內，半徑暴漲數倍，直接裹挾著那位候選者衝上天空。
海勒神色大變，大聲道：“是魔物！是
刺木魔！快！屏住周身的溫度！運轉光明魔力！”
這位年邁的神父神情嚴肅，不等慌亂的眾人反應過來，就借助魔力猛地躍起至半空，他乾癟的手伸向那半個身子都被吞入渦旋的候選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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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勒死死拽住候選者露在漩渦外的手掌，不斷往他體內體外輸送著光明魔力。
“大人！快運轉體內的光明力！快！刺木魔畏懼光明的力量！！”海勒極力嘶吼著。
海勒的大手乾癟枯瘦，卻強有力地抓著那候選者的手。從手背到小臂，一路青筋暴起。
那候選者連頭帶身子，大半都被隱沒在黑色的渦旋中，似乎是已經陷入了莫大的恐懼與慌亂之中，體內光明魔力混亂無序。
站在下方的陸易表情凝重，破開慌亂的人群趕到馬奇身旁。
馬奇曾經來波亞克執行過任務，他一定是他們中最熟悉這邊魔物的人！
“隊長，我們能做什麼？海勒神父說刺木魔畏懼光明……”
而他們都是光明天賦出眾的法師，不管是論強度還是論純度，都可圈可點。
馬奇搖頭，抬頭凝望著僵持的兩人道：“我們什麼也做不了。”
“刺木魔是波亞克最常見的魔物之一，迫於封印，它無法主動觸碰人類，可一旦有人類觸摸它，就相當於是解除了它身上那層薄薄的封印。
“刺木魔非常狡猾，一旦讓它察覺到了過大的威脅，它就會立即停手而逃……”
馬奇突然頓住，輕聲道：“就像現在這樣……”
陸易轉頭，瞳孔微縮，琥珀色折射出紅光。
鮮紅的血液於高空飛濺，恍若雨滴噴灑而下。
滴滴血珠落在陸易白皙的臉頰之上，甚至模糊了他的眼睫。
腥味充斥鼻腔。
陸易的心跳停了一拍。
“比起十年前，它更聰明了。”馬奇說。
“什、什麼……”
他遲鈍地抬起頭，正好看見那半截身子從空中墜落。
——悶響聲。
那斷口平滑，卻被袒露在外的血與肉與骨模糊成了惡心的截面。
黑色的渦旋早已消失不見，半空中隻剩下海勒孤零零地站著。
他的手裡還攥著一隻光滑的手掌。
海勒像是察覺到了陸易的目光，緩緩低下頭望向陸易。
他抹了把滿是鮮血的臉，張了張口無聲道。
——我沒事的，大人。
……
是夜。
篝火依舊劈裡啪啦地燃燒著。
隻是與第一夜的無人在意不同，總教廷來客們皆是沉默地坐在了波亞克教會眾人旁。
人群圍著篝火而坐，有一搭沒一搭地低聲交談著。
波亞克的夜晚異常寒冷，篝火卻擁有著無比熾熱的溫度。
陸易坐在篝火前，左邊是加裡，右邊是馬奇。
“怎麼？還沒消化好？”加裡歪頭看向他。
陸易搖頭，不?_[(，我隻是在想如果下次再遇上刺木魔我們能做什麼。”
刺木魔不像其他魔物一樣貪婪。
或者說，刺木魔雖然貪婪，但卻更狡猾膽小。
比起吃一頓飽的，它更願意吃無數頓半飽。
而他們這些被食用的人類，能做什麼？
陸易一時半兒L會想不出答案。
治愈術進行的底層邏輯是治愈而非再生，一旦失去身體，尤其是大腦這樣極其關鍵重要的部位，幾l乎就是必死無疑。
除非有神跡。
但刺木魔是波亞克城最常見的魔物，顯而易見，是不可能每一次都出現神跡的。
陸易可以促成神跡一次、一千次，但他做不到每一次。
“做什麼？我們什麼都不要做！”加裡毫不猶豫道。
“什麼？”陸易側目望向他。
“馬奇應該跟你解釋得很清楚了，刺木魔可沒辦法主動觸碰人類，必須先有人類觸摸了它才算是解除封印。人要死是沒辦法攔的，該死的你就讓他去死好了，你就是心腸太軟……”
“可是萬一以後封印再次弱化呢？”陸易認真地問道。
“死亡流域的豁口就是封印弱化的表現，刺木魔能夠出現也是封印弱化的表現，如果那封印繼續弱化下去呢？等到刺木魔可以主動去觸碰人類，甚至是不需要觸碰，該怎麼辦？”
加裡微愣，隨後翻了個白眼道：“你管那封印乾什麼！就算是封印真出問題了，那也有高個子的人去扛，你個小屁孩湊什麼熱鬨，還不是聖子就不要替教廷瞎操心了！”
“我不是小屁孩。”陸易無語道，“我很認真地在跟你討論這個問題……你才是幼稚的小屁孩吧？！”
“嘁！”加裡坐直身子，伸手拍了拍他的頭，“我是懶得跟你細算，你一個聖多弗都沒畢業的小孩，在我面前叫什麼，我起碼比你大七八歲。”
也就是口無遮攔肆無忌憚的態度，叫加裡在人群中格外顯小。
但非要較真的話，陸易西亞這幾l個聖多弗的一年級生才是整個候選者隊伍裡最年幼的存在。
“還在我面前強撐著，你知道你上午臉色有多嚇人嗎？我就應該整塊留影石留給你好好看看。”
“……有嗎？”
陸易微微皺眉。
雖然有那麼一瞬間他確實被嚇了一跳，但陸易堅持認為他是猝不及防才被嚇到的。
“你說呢？”加裡瞥他，“臉都白了兩個度，王城那些浮粉的小姐女士們該羨慕你了。”
“……這聽起來像是在損我。”
“真棒，恭喜你答對了！”
加裡作勢鼓掌。
陸易丟給他一個白眼，往右邊挪了挪。
“來串烤肉？”馬奇順勢遞給他一串焦香的烤肉。
陸易接過肉串，直接上嘴啃了一口。
剛離火的烤肉雖然噴香，但同時滾燙十足，燙得陸易不停“斯哈斯哈”
。
“謝謝、謝隊長……”陸易含糊不清道。
“彆聽加裡那混小子亂說，作為聖多弗一年級生⑿_[(，你的表現已經非常優秀了。”
陸易叼著烤肉塊，視線從肉串移到馬奇身上。
“真的，蘭特，你已經非常優秀了。”像是擔心陸易不信，馬奇重複道。
“至少比我當年優秀多了！”
燒紅的火光在他琥珀色的瞳孔中閃爍，帶出一種令人想要落淚的莫名溫度。
陸易沒有說話，可馬奇卻覺得自己仿佛聽見了少年人說：“真的嗎？”
“是真的。”馬奇再次重複道。
“我當年直面死亡的時候吐了一晚上，連著三天什麼也吃不下，隻能喝水。”
“……可我第一次面對死亡的時候直接昏過去了。”
陸易還記得那是在很久之前，他以為希莫納真的因為自己的過錯而死。
然後是漫天的紅血，借助著阿瑞斯的力量，他把那些討厭的死士全都殺了。
他的第一次直面死亡，是以更多更多的死亡作結的。
而第二次，是在布蕾賽德的年級試煉賽上，也算是他間接導致的死亡。
陸易有時候忍不住會想，如果當時自己再快一點。
再快一點點。
結果是不是會不一樣。
陸易想，他在意的可能不是候選者的死亡。
而是自己的無能為力。
他想要擁有力量。
絕對的力量。
是救與不救都能夠從容以對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