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婕妤正昧著良心胡編,就見她的皇兒睜開了眼。
少年人的眼眸澄澈透亮,似萬裡無雲的瓦藍蒼穹,乾淨得沒有一絲雜物。
王婕妤乍地對上這樣一雙眼眸,恍惚地意識到自己在騙人。愣神一瞬後,所有理智被驚喜衝散,再顧不得什麼騙人不騙人的事。
“清兒,你醒了?”王婕妤小心翼翼地睜眼問瞎話。
宋宴清眨了一下眼。
他的眸光直直落在王婕妤“精彩”的臉上。
女人額頭上的傷口結了痂,正是黑烏烏猙獰難看的時候,眼下兩大團睡不好的深色青黑,簡直慘不忍睹,和原身記憶裡的美婦人判若兩人。
王婕妤因為兒子的蘇醒喜極而泣,手顫抖著摸向宋宴清的臉:“清兒,你身上有哪裡不舒服,痛不痛,難受不難受?”
“你知不知道,你嚇死娘了。”
“那群庸醫非得說你沒氣了,娘摸著還有氣,才把你救回來。”
“等等、你是不是聽見我提起你父皇才醒過來?我就知道,你心裡惦記他。”王婕妤看著兒子,心情複雜地繼續瞎編,“他也惦記你,送來好些藥材,還有補身子的……”
如同乍得了好東西的暴發戶一樣,王婕妤給宋宴清數著剛剛得的賞賜,來證明皇帝的用心,好激發兒子的生誌。
其實宋宴清隻是聽她胡編聽不下去了,哪知道醒來還得聽。
不過這會兒凝望著王婕妤的面容,再聽她絮叨,倒能聽出話裡面藏著的一片拳拳愛子之心。
原來世上真有這樣的母愛,宋宴清挺稀奇地看了王婕妤好幾眼。
他實在沒幾分力氣,說話也很小聲,問她:“痛嗎?”
王婕妤的手順著他的目光,朝著自己額頭摸過去,伸到半路,才想起自己額頭上的傷口。
她露出像哭又像笑的表情,神態竟有些局促:“不痛、不痛。你好不好?”
王婕妤心念急轉,以往兒子可不會這般關心她,不是找她要銀子,就是跟她吵架。剛剛竟然開口問她痛不痛,可見這回的病情影響著實大,都改變了兒子的性情。
自己這個當娘的好生無用,若是有娘家、有錢財在手,不必靠著哀憐求人也能在宮中請到好太醫。若是自己有本事,早些把最好的太醫請來,她的皇兒哪還有收這番罪?
她的清兒可是皇子,天底下除了皇帝外最金尊玉貴的皇子。
王婕妤陷入強烈的自責:“都是娘沒用,差點耽誤了你,你還想著娘,真是個好孩子。”
回想了一下原身的被慣日常,宋宴清選擇乖乖閉嘴。
王婕妤泣聲:“你先前總嫌我,要是能給你換個娘就好了,把你換給貴妃,你就能過上大皇子那樣的好日子了……”
貴妃武將大家出身,娘家有錢又有兵,自己也生得天香國色,盛寵不衰。
而貴妃的大皇子,是王婕妤眼中過得最好的皇子。能跟大皇子比一比的,隻有皇後那早夭的嫡子,但早夭沒有福分,自然不會被人想起。
宋宴清看著她:“不換。”
王婕妤哭著,一時沒能聽清,便俯下身子貼近宋宴清。
“清兒,你說什麼?”
“我說,不換。”
看過原身的記憶,宋宴清知曉原身不是什麼“好孩子”。但作為一個孩子來說,長歪了必有其緣故。
王婕妤想必是那要占極大一部分的緣故。可她自身心理都未必健康,據說當初在家時便挨過無數頓毒打,又何必苛責。正是她挨過最嚴厲的責打,才萬分舍不得下手下手管束孩子。
而且所有假如都是假的,根本沒有假設的意義。
一句話的事,宋宴清樂得叫她高興一點。
王婕妤聽清“不換”兩個字,卻感動得涕泗橫流。
宋宴清聽她哭了會,假裝咳嗽一聲。
王婕妤便立馬不哭了,急忙回頭,大喊道:“對了,太醫!叫值守的太醫來。”
顧千歲露了面,說明聖上關注,七清宮內便留有太醫留下輪流值守。
喚來太醫,檢查一番。
“七皇子恢複得不錯,接下來按方服藥、好好休養即可,萬不可勞心動力。咳嗽是因為嗓子太乾澀,飲用些溫水潤潤喉。”
兒子清醒了,王婕妤才肯相信太醫所言不假。
心中實在歡喜,王婕妤便難得開口道:“賞!”
宮女神色微動,拿出送禮的荷包來賞賜給值守的太醫。
“謝婕妤娘娘賞賜。”太醫收了荷包,滿足地退去。
宋宴清有注意到宮女的神色,回想了一下,在原身記憶裡找到原因——王婕妤母子很少賞人,因為窮。
這要從王婕妤的出身說起。
王婕妤村女出身,家裡困難得吃不起飯,跟著逃荒實在過活不下去,就被賣了。幾經周轉,意外被賣進宮裡,隨後漸漸長大,竟出落得花容月貌。
靠著漂亮的臉蛋和直率大膽的性格,王婕妤受寵了一陣,有了七皇子宋宴清。
但她一沒什麼真才實藝、頭腦智慧也並非傑出,短短一兩年就被好色寡恩的帝王厭棄,現如今靠著子嗣和位份勉強湊合。
母子倆沒有娘家可以依靠,本身也沒什麼積蓄,隻能靠發的那點月銀度日。
宮深似海,處處都是開銷,日子過得捉襟見肘。
王婕妤非要編皇帝好話,是因為原身期望獲得“父皇的寵愛”,但未必沒有母子倆隻能依靠那靠不住的皇帝生父的緣故。
吃了太醫的“放心丸”,王婕妤整個人肉眼可見地放鬆下來。
對於兒子不舍得換了自己這事,她極高興,絮絮叨叨地說了很久,最後不自知地趴在床邊睡了過去。
彼時正值午後,陽光從糊了窗紗的雕花木窗照射進來,窗影錯落堆在她皺巴起來的衣裳裙擺上。
宋宴清給宮女使眼色,讓她們將人扶到側殿屋中去睡。
一個宮女拿著幾個墊子上前,小聲解釋:“主子一直睡不著。”
又用手中的東西示意,可以調整王婕妤的睡姿,讓她睡得稍微舒服些。
宋宴清便不再管,閉上眼發呆。
係統任務還做不了,原身單純的記憶也已捋清。
從出生起,原身就沒出過宮門,小時候在王婕妤的宮裡住著,略大些就搬出後宮,住進前殿群中的七清宮。
十三歲,初中生的年紀,在上書房裡當墊底的學渣,沒錢沒勢,日子過得還不如得勢的太監,氣到自己的嫉妒和各種焦躁的小情緒充斥著小皇子的生活日常。
除此之外,當個沒心沒肺的熊孩子就不會有太多煩惱了,最簡單的玩樂也能收獲快樂。
至於努力用功?努力是不可能努力的,坐不住的小皇子可沒那個耐心。
鬥蛐蛐倒是頗有天賦,學會了搖骰子沒半年,已經能隨手搖出想要的數。
上回原身宮裡的小太監賭錢輸紅了眼,原身得知後,換了身太監袍跑去幫人贏了回來,錢對半分。但被認了出來,成了新聞熱點。
不可避免的,宋宴清的思緒開始亂飛,腦中閃過很多紊亂的事情和畫面。
有他揮灑汗水對鏡苦練的日日夜夜。
有剛穿來時,王婕妤那摧肝裂膽的絕望痛哭聲。
連帶著想起——發現他不是聰明孩子反而有問題時,昔日父母、家人變化態度的態度。
最後是他的團隊、以及好些見過的鐵粉的面龐。
想來也有人真心為他傷心,但宋宴清希望真心傷心的人早日忘卻他。
***
王婕妤醒來時,天色將晚。剛吩咐下去布置飯菜,六皇子來探望宋宴清。
“七弟,聽聞你醒來了,甚是欣喜,特來探望,你身子可還好?”
高高大大、肩寬腿長的六皇子宋曲生坐在寬大的闊背椅裡。他體型已經接近成人,面容卻白胖可愛,頗有些反差萌在身上。
曲生是酒的彆稱。六皇子宋曲生比宋宴清大一歲,今年隻有十四。
十四年前,他出生的消息報到皇帝哪兒時,皇帝正抱著佳釀酗酒,六皇子就有了這麼一個看似文雅、細想完蛋的名字。
至於宋宴清這名字,在現代的確是因為海晏河清取的,怕壓不住,後又改了個字。在這古代,就隻是一場歡宴後人散清淨了,故而得了宴清之名。
由此可見,當今皇帝在昏君事業上非常敬業。
宋宴清體力有所恢複,躺著輕聲回答:“還好,隻是得躺一陣。”
聞言六皇子宋曲生臉上露出兩分羨慕來。
同是上書房的學渣,六皇子跟宋宴清都是不想上學黨。隻不過宋曲生老實耐心些,太傅布置的課業不懂也會做做,不像原身沒耐心、還頗為貪玩。
宋曲生道:“那你好好休息,沒好全了彆再跑出去玩。太傅若是有課業,我可以幫你帶過來。”
宋宴清點點頭:“好,先謝過六哥了。”
原身排行老七,有六個哥哥,但沒一個關係好的。如今老實話不多的六哥願意接觸往來,倒是可以來往來往。
宋曲生剛說完,便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
上書房裡墊底的七弟哪裡會想要太傅布置的課業,巴不得不做課業才是。但萬萬沒想到,七弟竟然應下了,還謝謝他!
宋曲生納悶地看著他七弟,眼底是坦蕩蕩的疑惑。
宋宴清:“士彆三日。”
宋曲生接話:“當刮目相看。”
他震驚:“原來真有這樣的事啊 !”
宋曲生隻以為那時是典故裡的故事。他的人生經曆跟原身宛如複刻,年歲也不大,不曾見過真正的活生生的“呂蒙”,亦不曾見過許許多多的精彩,隻知曉皇宮中的這些粗淺人事。
【粉絲值+10、+10。】
宋宴清:?
感謝六哥的支持!好人呐。
接下來的聊天過程中,宋宴清臉上的笑容愈發開心燦爛,令得宋曲生愈發錯愕。原來他七弟也有這麼好相處、說話不難聽的時候。
許是從前不曾交心,才生出好些誤會?
兄弟兩略微聊了會,王婕妤便讓人送上宋宴清的粥水和藥,也請六皇子用膳。
一頓飯後,送走六皇子,王婕妤進來跟宋宴清嘀咕:“你六哥好生能吃!你也多吃些,長得像他一般健壯。”
“不過他太能吃了,又沒有親娘照顧,聽聞發的月銀吃飯都吃不飽,也是苦。”
這宮廷之內,窮的可不止是王婕妤母子倆。
宋宴清:……這就是真實的古代皇子生活麼!
現實也未免太殘酷了些。
但連皇子日常生活都無法保障的皇宮,證明皇宮內製度管理紊亂,代表著部分皇權的失控。皇宮都這麼亂了,外面呢?
世道不安穩,快些養好身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