央央醒來的時候隻覺滿堂華光,璀璨耀眼。
她抬手遮了一下眼簾,等適應光線之後,舉目打量四周,才發現自己正身在一處無比華美的宮殿之中。瓊樓玉宇,雕梁畫柱,傳說中的仙宮瑤池,大抵如此。
她有些不確定自己在哪裡。是死後上了天宮,還是真的到了河神的府邸?
少女從精美寬大的床榻上下來,鞋襪當初就掉到河裡了,不知去處。她赤腳下地,雪白纖足踩上金磚墁地,腳底心帶著微微的涼意,很舒適。
身上還穿著鮮紅的嫁衣。隻是之前她明明掉入河中,渾身濕透,此刻身上的衣裙卻是乾爽潔淨的。
很奇怪。
央央心頭沒來由地想起很早之前她在河裡遊泳後醒來的第二日,身上的衣衫也是詭異地乾爽潔淨,此次也有種與上次類似的感覺。
不過眼下那些不是最重要的。央央顧不得多想,提起繁複的裙擺,匆匆往殿外跑去。
偌大的宮殿,富麗堂皇美輪美奐,卻沒有一個人。央央沿著長廊一路跑,直到站在殿門口看到外面的景象時,她腳步一頓,清澈的瞳眸微微睜大。
殿外,四周似有水波流動蕩漾,到處都是華光熠熠。而一棵參天巨大的海棠樹矗立於庭院中,仰起頭都幾乎望不見樹頂,花紅似火,華蓋如雲。
不過最吸引央央的,卻是坐在海棠樹粗壯枝丫分叉處凹台上的年輕男子。
墨衣金繡,玉冠垂纓,容貌俊美無儔,氣質清貴高華。看到央央時,那男子淡淡抬眼朝她望來,眼神無波無瀾,靜若深淵。
央央怔住了,望著那男子,眼裡閃過驚豔之色。
她從來沒有見過這樣好看的人。這難道就是傳說中的天神嗎?
而似乎是恰好應證了她心中所想,那男子慢慢站起身,腳下如踏著水波,足尖過處,點點漣漪泛開。男子衣袂翩然,淩空而來,轉瞬之間就到了央央面前,緩緩落在離她幾尺之處。
央央微微仰首,呆呆地看著他,磕磕巴巴地問:“您……您是河神嗎?”
這裡四處水光蕩漾,比起雲霧繚繞的仙宮,更像是傳說中的水下宮殿。村民們要將她獻祭給河神……莫非這男子就是河神?
帝衍沒有說話,隻淡淡地睨著面前的少女。
他姿態並不傲慢,但身量高大,威儀凜凜,這樣隨意瞥來,自然而然就有一種居高臨下的壓迫感。
央央正不知道該說什麼的時候,身後忽地傳來一個陌生的聲音,“大人,那個人他看起來有點不妙……”
聽見這句話,央央也顧不得眼前這個令人驚豔又似乎有些莫名熟悉的男子了,轉頭看向身後趕過來的歸福,著急地問:“是跟我一起的那位公子嗎?他怎樣了?”
“是。他……”歸福言行比常人略慢,話還沒來得及說完,央央已經迫不及待地問:“他在哪裡?”
歸福抬手指了個方向,央央連忙提起裙擺快速奔過去。
歸福猶疑
地看了帝衍一眼:“大人……”
帝衍無聲地抬了抬下頜。歸福了然,立即追了上去,帝衍慢慢地跟在他們身後。
屋內,一位少年在守著。而床上身著白色道袍的男子身體蜷成一團,不住顫抖,臉上冷汗涔涔,眉頭緊皺,唇上被咬出斑斑血痕。偶爾從緊咬的唇齒間泄出一兩聲壓抑不住的悶哼,聽起來極端痛苦。
“梓俞哥哥——”少女奔到床邊,抬起手,滿臉焦急擔憂,卻不知該怎麼辦。她不會醫術,也不會法術,更怕弄巧成拙,因此不敢碰他一下,完全束手無策。
猛地想起什麼,少女猝然轉身,望向身後跟來的男子。
他是神明,應該能救梓俞哥哥吧?
少女跑過來,就要跪下求他。卻見男子稍稍一抬手,就有無形的壓力托住她欲要下跪的身體,讓她無法跪下去。
“河神大人……”央央隻得站在原地,仰頭看向男子。
那守在屋內的少年在旁邊小聲提醒:“是龍神大人。”
龍、龍神?
央央怔住,但很快就從善如流地改口:“龍神大人,求您救救他吧!”
少女淚眼朦朧,低聲懇求。
帝衍掃了一眼床上縮成一團的男子,神情冷漠,明顯沒有要出手的打算。
央央抬手抹了一把滾落的淚珠,再次懇求:“大人……”
帝衍依舊未吭聲。
一旁的歸福看了看帝衍,又看向少女,歎氣解釋:“凡人生死由命,壽元自有定數,天道約束,就算是神仙也不能乾涉。這位公子他壽元定數隻有這麼多,龍神大人也不能插手的……”
這男子分明受的是致命傷,對於這種致命必死的傷,他們不能乾涉,也無法乾涉,否則人間地府,陰陽兩道,豈不亂套。
央央沒想到居然連神明都無法救梓俞,她小臉黯然,低聲喃喃:“就沒有彆的辦法了嗎?”
歸福搖頭:“沒有辦法了。魔息蝕心入骨,隻能由著他這樣慢慢煎熬,熬到燈枯油儘,壽元終結,就解脫了。”
竟然連死都要死得那般痛苦麼?
恰好床上躺著的梓俞劇烈地抖了一下,一聲沉悶的痛哼又禁不住地溢了出來,那般壓抑的痛苦,更叫人心憂。央央眼眶通紅,不死心地轉頭繼續看向帝衍,見他不但不準備出手,甚至還打算轉身欲走。
“大人,求求您,救救他吧。”少女眼眶潤濕,有些著急地上前捉住帝衍的衣袖。
帝衍身形一滯,微垂眼皮,掃了一眼少女揪著自己衣袖的細白手指,默然不語。
一旁的歸福和少年震驚地看著這一幕。
龍神大人向來生人勿近,沒有任何人能輕易觸碰他一下,這會兒居然被一個凡人少女給拽住了。
“大人……”少女淚水盈盈,仰頭哀求地望著帝衍。
帝衍垂眸瞥她一眼,神色漠然地將袖擺慢慢從少女手中抽出,拂袖轉身。
走出幾步後,一枚巴掌大的,淡金色的片狀物
卻朝央央飄了過來。央央下意識地伸手,那枚泛著金光的物事緩緩落入她的掌心。
央央捧著它,有些茫然。
一旁的歸福與少年從震驚中緩過神來,少年愕然道:“是護心鱗!大人他怎麼……”
歸福則又驚又喜地對還在發呆的央央道:“快快快,趕緊給那位公子用上!有大人的護心鱗給他護住心脈,他就不用辛苦地與魔息作鬥爭,可以減輕許多痛苦。”
“哦哦……好。”央央反應過來,滿臉驚喜,拿著護心麟迅速跑到梓俞那裡。
淡金色的護心麟覆上梓俞的心口,一直在痛苦掙紮的男子,很快就平靜下來,慢慢闔上眼睛,面容平和,沉沉地睡了過去。
歸福看見少女欣喜的面色,忍不住提醒:“這也隻是能幫他減輕傷痛,讓他壽終之前,不至於受太多折磨。但他壽元隻有這麼短,到了終結那日,還是會死的。”
央央含淚點頭:“我知道的,還是很謝謝你們,也謝謝龍神大人。”
本就已經走入了絕路,並未抱太大希望,如今能毫無痛苦地死去,也算是一個善終了。
*
據歸福講,這河底原本沒有龍宮,是龍神大人暫居轄地後,將龍宮直接搬到了河底。
而央央自這日起,便在河底龍宮住了下來。
凡人要吃東西才能活,歸福和那個叫北星的少年每日都會從外面采買些食物回來給央央吃。
過去他們雖然同情這少女,若是恰好碰上,可以隨手幫一把,但也著實不好專門給她送吃的。畢竟這天下可憐人那麼多,他們哪裡一一關照得過來?
如今卻是不同了,相遇即是緣分。少女既然被帶來了龍宮,就自然而然地成了他們的人,他們自會想辦法去照顧。甚至為了彌補,他們每天都買來各種不同花樣的吃食與糕點。
短短數日,央央吃儘了以前十幾年人生裡都沒有吃到過的美食,再也不用挨餓了。
大概是因為知道壽命有限,剩下時日不多,她反而更加放寬了心,珍惜剩下的每一天。因而不再憂愁煩擾,而是儘情享受當下的每一刻時光。
除了每日去看陷入沉睡中的梓俞時,其他時候,少女都是快快樂樂的,也如過往一樣,總是歡快地哼著歌兒。
每次她唱歌時,帝衍都會頓住腳步,靜靜聆聽。
北星見狀捂住嘴偷笑:“大人好像很喜歡聽她唱歌。”
歸福也感歎:“是啊。誰能不喜歡呢?她明明生活過得很苦,卻總是開開心心的,讓人看著就舒心,聽她唱歌也開心。”
快樂是會感染人的,龍宮裡多了一位天真明媚的少女,歸福和北星也感覺這日子過得多姿多彩起來,不再如過去那般枯燥了。
不用為生活奔波,時間充裕,少女閒來興致,還自己嘗試做些糕點。
先是給歸福和北星嘗了嘗,笑吟吟地問:“好吃嗎?”
歸福和北星兩人面面相覷,悄悄用術法將糕點消化,然後違著良心點頭說:“
好吃。”
“是嗎?我給龍神大人也送一點過去。”
看到少女興衝衝地端著糕點要去給龍神大人嘗,北星欲要攔阻,被歸福搖頭拉住。“讓她去。”
大人太冷清了,隻有在這少女面前才會露出些許情緒。
央央端著糕點走到庭院中的海棠樹下,看見帝衍正坐在樹乾上,閉目打坐。
察覺到她的到來,帝衍睜開了眼睛。
“大人,這是我做的糕點,您要嘗嘗嗎?”少女笑吟吟地捧高托盤。
帝衍掃了一眼,沒有吭聲。
龍神大人性情清冷,不愛講話。央央已經習慣了,從他的表情也能判斷出來,他是拒絕嘗試的。
央央有些惋惜,想起什麼,拿起糕點自己咬了一口,表情頓時僵住。
艱難地將口中的糕點吞了下去,她將托盤放在樹下的石桌上,面色悻悻然:“這次沒做好,幸好大人沒嘗。”
帝衍依舊沒說話。
央央抬頭看他靜靜地坐在樹上,面容清冷肅然,頭頂上方卻花紅似火,朵朵嬌妍無比,忍不住問:“大人,這是什麼花?”
她生在窮山惡水的小山村,哪裡都不曾去過。沒有見過千山萬水,更沒見過世間各種不同花木。隻覺得這花比以往她看過的野花都漂亮多了。
好奇地脫口一問,以為依然不會得到回應。
哪知帝衍卻罕見地開口,緩緩答道:“海棠。”
他的聲音清冷低沉,卻意外地好聽。
“是海棠花嗎?”見他開口了,央央很高興,又接著問:“我可以離近些看看這些花嗎?”
帝衍不置可否,但臉上明顯並沒有露出不悅神色。
於是央央大膽地走過去,往海棠樹上爬。
這棵樹實在太大,也太高了,幾人都合抱不住,看著低凹的分叉,走過去才發現其實還是很高。央央嘗試幾次都沒能爬上去,直到似有一陣清風將她輕輕托起,她整個人頓時腳不沾地,緩緩飄了起來,落在海棠樹枝丫上,就坐在離帝衍不到三尺之處。
“謝謝大人。”少女坐在海棠樹枝丫上,周圍全是漂亮的花兒,她晃蕩著小腿,感覺恣意極了。
帝衍沒有回應她。
少女並不介意他的冷淡。她知道龍神大人雖然看起來冷,但其實心地很好。給了她護心麟,也願意收留她。
想起自己之前居然還去龍神廟偷吃供品,央央心有愧疚,面色發紅。
腦子裡不經意地閃過龍神廟裡的龍神像,她忍不住悄悄地瞥了一眼旁邊的帝衍。
世人心目中的龍神,就如同龍神廟裡的龍神像一樣,頭生雙角,紅臉長須,看起來威嚴極了,也猙獰極了。
誰能知道,龍神大人竟然這樣年輕,這樣好看呢?
央央望著帝衍的面容,看著看著,竟然不知不覺地出神了好一會兒。
直到帝衍側頭朝她望來,她才瞬間醒神,連忙撇開頭。
帝衍掃了一眼
少女泛紅的臉頰,連白嫩的耳廓都染上了粉色,像是三月的桃花,比周圍的海棠花還要嬌妍。
他面無表情地靜靜盯了少女一會兒,忽地眉尖微蹙,收回目光,眼皮半闔,驟然起身飄然下了海棠樹。
第二日,央央又重新做了一次糕點。她心靈手巧,吃一塹長一智,吸取了上次的教訓,隻兩回就掌握了技巧,這次做出來的糕點,不僅賣相不錯,她自己也先嘗試了一番,味道也很可口。
興衝衝地招呼歸福和北星來嘗,那倆人頗為緊張地擠著笑臉委婉拒絕了。
這次的糕點確實做得可以,但無人欣賞,央央覺得有點可惜。她端著托盤又去了外面海棠樹那裡。
帝衍依舊坐在海棠樹上。隻是他今日的樣子看起來與往日大不相同。
依然是身著墨衣錦袍,但今日的他,卻是上半身為人,下半身卻是一條長長的龍尾。
男子人身龍尾,闔目倚在海棠樹上,長長的龍尾沿著粗壯的枝乾蜿蜒而下,黑色的龍鱗在蕩漾的水光以及豔紅似火的海棠花映襯下,泛著一層淺金色的微光。
那條龍尾太長了,也太漂亮了。一直從樹上拖下來,拖在石桌旁。
央央將托盤放在石桌上,悄悄地望了一眼樹上閉著眼睛的帝衍,然後蹲下去,忍不住伸手,手指輕輕地,好奇地,戳了一下。
帝衍刷地掀開眼皮,黑眸灼灼望來,看向膽大包天的少女,“彆亂動。”
微啞的嗓音,讓他的話語有些失去了往日的威嚴。
央央收回手的時候,忍不住順手摸了一把那鱗片璀璨光滑的龍尾,於是便聽見,樹上,帝衍沉悶地低哼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