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黑,風高,拋屍夜。
死者白天還言笑晏晏,與止衡仙君談笑風生,收了一副名為采藥童子的狂草。
晚上,這人已經被虞彆夜面無表情地拖曳在地上,一灘爛泥,面容難辨。
多少有點刺激。
凝禪盯著地上的屍體,莫名還有了點兒“你還有多少驚喜是我不知道的”的念頭。
她真的認識過他嗎?
“凝大師姐想必是誤會了。”一片寂靜中,虞彆夜的聲音冷清響起:“餘夢長老可是六合天,我區區一個兩儀天的外門弟子,怎麼能有本事殺了他。”
他特地在“外門”兩個字上,加重了點兒音。
眾所周知,外門弟子,專乾臟活累活。
這話是隱隱在說,他就是一個負責拋屍跑腿的,這人的死與他無關,他什麼都不知道。
如果不是凝禪知道他到底有多大本事,說不定就真的信了他這鬼話。
又或者說,如果虞彆夜的背後沒有那麼大那麼深的術法灼傷,衣料嵌在血肉裡,連成一片模糊的話。
虞彆夜這鬼話,還是有幾分道理的。
凝禪沒有什麼要和他爭論的必要。
她什麼也沒說,隻微微挑眉,直起身,靜靜看了虞彆夜半晌,然後給他讓開了拖屍前行的路。
方才停步,她隻是為了看一眼死者到底是誰,是怎麼死的。
因為才將要離開的時候,電光石火間,她想起了前世的另一件事。
上一世,她沒來尋道大會,而是遠赴北宿陀羅道去為虞彆夜尋藥。北宿陀羅道淒風苦雨,黃沙荒漠,不太方便將大病初愈的虞彆夜帶在身邊,因而她前後大約有半個月的時間,並不在他身邊。
等她從北宿陀羅道返回亂雪峰的時候,段重明也一無所獲罵罵咧咧地從少和之淵回來了。
記憶不太清晰,但凝禪記得,段重明與其他人提及尋道大會的時候,說過什麼“長老死了”一類的話語。
當時她還挺驚訝,打趣了一句,說:“少和之淵的長老什麼境界啊?這麼容易死,還當長老?”
段重明冷笑連連,當場罵街:“可不就是,死就死了,關我們屁事,還非得把帽子扣在我們合虛頭上。有本事拿證據出來啊,他媽的。”
此後合虛山宗與少和之淵的關係急轉直下,降至冰點,要不是祀天所先一步與少和之淵開戰了,恐怕少和之淵掉頭就要將合虛山宗踏平。
沒想到轉眼,她就已經站在在隱約是這一切起點的案發現場。
是的,直到現在,她才過分後知後覺地想到……
半個月的時間,足夠前世的虞彆夜神不知鬼不覺地來回一遭少和之淵了。
這一切最初的始作俑者,竟然就是她心中弱不禁風難以提劍的好師弟。
凝禪的直覺告訴她,眼前的這一幕,不過是上一世的重演。
那時的虞彆夜,應當也在這樣的一個夜裡,沉默卻直截了當地殺了人,拋了屍,洗去滿身血汙,再若無其事回到合虛山,乖順地躺在房間裡等她回來。
也難怪她自北宿陀羅道回來以後,覺得虞彆夜的身體怎麼養了半個多月,還比此前更差了許多。
一些細枝末節串聯在一起,前世未解的答案,終於浮凸出了一隅。
好,他當真是好的很。
餘夢長老身上的傷並不複雜。
朱雀脈術法,殘殺,飛墜,滄海。三道爆裂的術法正中這位已經六合天的長老的軀殼,術法餘波甚至讓他的面部肌膚都爛了大半,可見用出這幾道術法的人靈息有多強勁。
最後一劍穿喉,攪碎。
劍是無蹤可循的破劍,劍式是平直遞出毫無招式隻為取命的一劍,整個少和之淵又因為尋道大會而開啟了禁止時光回溯的陣法,以免其他門派在此連多一句話都不敢說,太過拘束。
因而這一場凶殺,真的就這樣成了無從下手調查的凶案。
可謂心思縝密,時機絕佳,絕非一時興起,想來已經籌謀多時。
凝禪看著虞彆夜拖著餘夢長老的屍體,與她擦身而過。
誰能想到,會是一個兩儀天的少年,僅以半身重傷的代價,就將已經在少和之淵被供奉了四百年的餘夢長老殺死在了這個冰冷的夜呢?
要以如此手段去殺六合天的長老,細細算來,此次到場來參加尋道大會的師長裡,還真是隻有七星天的止衡長老和祀天所的那位裁決神使能做到。
更重要的是,止衡長老,是朱雀脈。
那位裁決神使,是青龍脈。
這帽子是哪裡來的,顯而易見。
虞彆夜的腳步有些虛弱,身形更是搖晃,血汙的氣息撲鼻而來。
他滿身的血色裡,有一大半,是自己的血。
她甚至能猜到,他這一行,是往哪裡去。
沒有什麼地方比畫棠山下的厚雪更好埋屍的了。
無人敢去畫棠山邊,他敢。
是啊,他還有什麼不敢的呢。
凝禪心緒難明,閉了閉眼。
“等等。”凝禪倏而開口。
虞彆夜頓了腳步,有些不解地側過頭。
凝禪抬手。
“定魂。”她輕聲開口,然後隔空一指點在了餘夢長老的肩頭。
幽綠色法光閃爍,籠罩在餘夢長老的屍首上,片刻,有清淺的最後遊魂被法光捕捉,旋即毫不留情地捏碎。
“這才是死透了。”凝禪冷聲道,然後重新邁步,就要從方才虞彆夜指的那條路離開。
虞彆夜看著她的背影,忍了又忍,到底還是問了一句:“你來這裡做什麼。”
他以為凝禪不會回答的,想來或許是合虛山的什麼隱秘任務,據他所知,這少和之淵也不是鐵板一塊,安插進來幾個合虛山的探子,也再正常不過。
反之自然也一樣。
沒想到凝禪腳步一頓,沒有回身,似笑非笑道:“來找你啊。”
然後身形變淡,徹底消失在了他的視線裡。
她的聲音很輕,沒什麼情緒,離開得更是決絕,仿佛方才為他停步的一瞬,隻是初秋長夜裡的一場幻夢。
找他?找他做什麼?
是了,大約是想問靈犀秘境為何會出現土螻吧。
想清楚這一節,虞彆夜收回視線,重新垂眸。
他能感覺到,她又生氣了。
是生氣他的所作所為,最後毫無疑問會落在合虛山宗的頭上嗎?
她身為合虛山的弟子,生氣也是應該的。這種情況下,她沒有選擇第一時間揭發他,已經給足了他面子。
——他誠然有擊殺六合天長老的實力,但他也毫不懷疑,自己並不是這位能一擊擊碎靈犀秘境的師姐的對手。
他的目光旋即長久地落在手裡的屍首上。
青龍·定魂。
六合天以上境界,魂魄自可離體,而魂魄不滅,就有機會尋找到合適的軀殼再行複活。唯有青龍脈的術法定魂,可以將這一可能性徹底扼殺。
如他所見,這位合虛山的凝望舒師姐,分明是玄武脈的傀師,又怎麼可能會青龍脈的術法?
想來是身懷什麼靈寶,可以借一道其他脈的脈力。
真是謹慎。
虞彆夜唇邊浮起了一道有些冷嘲的笑,轉瞬間已經明白了凝禪方才停步的意思。
那笑複又消失。
這一次,他明明受了比上次嚴重這麼多的傷,她卻沒有給她點一道醒靈。
人啊,果然受過一星半點的溫暖,就會想要更多。
虞彆夜漫不經心地在心底嘲諷了自己兩句,拖著餘夢長老的屍體,踽踽獨行在漫漫長夜裡。
行至祀天所居所方向的時候,虞彆夜的唇邊倏而有了一個微小的弧度。
既然有了定魂,他就不必再將這屍首拖至畫棠山,以畫棠山的大陣困住他的離魂。
不如就拋屍在這裡,隨了她的願吧。
這樣,她會不會就不那麼生氣了?
*
第二日便是尋道大會,按照議程,所有人一大早就要到少和之淵的長水廣場集合,這種大會開場之前,總要有人出來講兩句的。
大家對這種講話活動都沒什麼興趣,但少和之淵一大早就遣人送來了對戰簽,上面會實時顯示現在打到了第幾場,勝敗情況,實時更新的尋道榜,持簽人的場次,以及距離這一場的預估時間。
有了這東西,各宗門再也不必輪流值守地等在擂台邊了,如果有想要看的比賽,預估好時間提前去就是了,大大減少了擂台觀賽區的混亂和擁擠程度。
這東西倒是新奇,據說是為了這次尋道大會,少和之淵砸了重金給太琴天象趕工出來的。
段重明替凝禪領了她的那枚對戰簽,靠在她門口砰砰敲門,一邊擺弄手裡的簽文:“凝禪,快出來,給你看個好玩兒的。”
凝禪“啪”地拉開了門。
一時之間,眾人都被掛著兩個黑眼圈的凝禪嚇了一跳。
段重明連對戰簽都不玩了,盯著她看了許久:“我以為你昨晚睡得挺早?喊你吃夜宵你都沒來。”
凝禪歎了口氣:“失眠了。”
段重明不解:“失眠不會打坐入定?”
凝禪沒好氣道:“沒定進去,後半夜也算是睡著了,就是做了點兒噩夢,睡得不太好。”
段重明頓時來了興致:“喲,什麼噩夢?”
凝禪面不改色道:“夢見我在畫棠山殺人拋屍了。”
段重明:“……”
在旁邊偷聽的唐花落差點一個箭步上去捂住她的嘴。
哎喲我的大師姐,這可是少和之淵的地盤!
這話可不興說啊!!
半晌,段重明幽幽豎起一根大拇指:“牛,還是你牛。”
凝禪打了個哈欠,沒有解釋的意思,伸手從段重明手裡拿了自己的那隻對戰簽過來,低頭擺弄兩下:“有點意思。少和之淵這次可是下血本了。”
“這就是有錢能使鬼推磨嗎?”白斂在旁邊探了個頭出來,手已經在破落算盤上飛快地撥拉了起來,不消片刻就算出了一個駭人的天文數字出來:“據說太琴天象的人光是維護尋音卷的運轉就已經不眠不休快要猝死了,但你們看,這個數字砸下去,還不是飛快地做出來了。”
亂雪峰一群人外加一個唐花落圍著對戰簽開始發出“嘖嘖嘖”的聲音。
直到唐祁聞敲了敲院門:“要集合準備出發了。”
等到唐花落走近的時候,唐祁聞微微壓低了聲音:“祝婉照剛剛也到了。”
唐花落一愣:“參加尋道大會也能臨時加人?”
唐祁聞露出了一抹微妙:“是有弟子自願放棄了名額,讓給了她。”
唐花落:“……”
恰好路過的凝禪:“……”
這就是瑪麗蘇女主光環全開的力量嗎。
這也有人讓?
不過說到讓名額,倒是讓凝禪回憶起來了點兒原著內容。
沒記錯的話,祝婉照和原書男主謝柏舟的相遇,應該就是在這場尋道大會上。正是因為祝婉照拿的是其他弟子讓來的名額,謝柏舟從一開始就記錯了她的名字,因而鬨出來了後續的一連串誤會和烏龍。
凝禪頓時有點了然。
祝婉照是來走感情線的。
她們亂雪峰是來走發財線的,應是兩不相乾。
不過……
有龍傲天男主在的地方,這發財線也未必好走。
講道理,點家升級流裡,凡是男主參加的大會,哪有不拿第一的?
看來這錢也不好拿。
凝禪一邊思忖,一邊融進了合虛山的隊伍裡,在快要到長水廣場的時候,不出意外地看到了少和之淵的不少弟子行色匆匆,表情凝重。
“這是怎麼了?”
“發生什麼事情了嗎?是我的錯覺嗎?怎麼感覺氣氛怪怪的?”
“嘶——你沒聽說嗎……”
過往的弟子壓低聲音,隱約有幾句話飄入耳中。
合虛山眾弟子聽了個沒頭沒尾,急得火燒火燎,礙於止衡仙君在場,又不能出言打聽,各個臉上都寫滿了疑惑。
隻有昨晚出去溜達了一大圈,短短一會兒功夫就交換了無數道尋音卷靈息的唐花落消息最是靈通。
她低頭在尋音卷上打了會兒字,再抬頭的時候,面色已經變得凝重了起來。
“聽說是少和之淵死人了。”唐花落壓低聲音:“死的還是個長老。”
眾人難掩驚愕。
要知道這種大宗門的長老豈是那麼容易當上的,且不論境界最低都要六合天,在這個位置久了,身後的勢力更是盤根錯節,隨身攜帶的靈寶更是深不可測,豈是那麼容易被殺的?
尤其是……在自己的地盤被殺。
凶手未免也太囂張,太有恃無恐了。
一時之間,大家互相交換神色,都知道了事情的利害,都選擇了閉口不言。
隻有段重明轉過頭來,認真盯了凝禪一會兒,開始低頭在尋音卷上打字。
然後凝禪的尋音卷震了一下。
此處四處是人眼耳目,雖然尋音卷也未必百分之百保密,總比直接開口要強一點。
凝禪低頭,看到段大師兄若有所思地發來一段。
「你應該沒有什麼奇怪的血緣脈力吧?」
凝禪:「?」
段重明:「預知夢成真的那種。」
凝禪無語地看了段重明一眼。
「我要有這種血緣脈力,還不得先夢夢亂雪峰是金山銀山靈石礦脈,段大師兄一夜直升九轉天?」
段重明沉默片刻,轉過頭來,對凝禪的覺悟深表認可:“也是。”
便聽唐花落又道:“據說……是在祀天所那邊發現的屍體。”
眾人悚然。
難怪都這個時候了,還沒看到祀天所的弟子來,連提前給他們留好的那一塊,都直接空了出來。
段重明不易覺察地鬆了口氣,顯然雖然凝禪那麼說了,但依他對她的了解,那話極有可能不是無的放矢。
聽說不是畫棠山,他這才覺得是自己想多了。
凝禪也和其他人露出了如出一轍的驚愕之色。
不是畫棠山?
而是祀天所?
虞彆夜他……到底想乾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