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個時辰,若是入定,也不過瞬息眨眼。
但在這樣難辨的夜裡,六個時辰仿佛被無限拉長,變成了腳下不知通往何方的路,和未知的天明。
恐懼久了,會變成麻木。
梁瑤岑臉上最初的緊張都消失了大半,她提著簷下鈴,步伐也變得不太輕盈,頗為有氣無力道:“老唐啊,這還不如剛才聽我的,一起送祝師妹回去,你到底為什麼要阻止我啊。”
穿好衣服正了衣冠後,唐祁聞顯得穩重了許多,他牽著梁瑤岑的手,有點無奈地低聲道:“你忘了嗎,唐花落是我堂妹。她也去,我也去,大家會怎麼想?”
梁瑤岑顯然這才想到這一層,很是瞠目結舌了片刻,然後幽幽歎了口氣:“那隱霧一散,我們就捏命牌。”
唐祁聞輕輕“嗯”了一聲。
夜太靜,凝禪離得又近,這話自然也落入了她的耳中。
她心頭猛的一跳,又想起來了一段原書裡的劇情。
那日唐花落蒙冤時,她故意提及了望階仙君震懾大家。但其實按照劇情和她上輩子的經曆……
望階仙君沒能出這個死關。
人有四方脈,四方脈至高為九轉天。修滿九轉天後,渡劫破境,可至無極。
九轉無極境,這世間也寥寥無幾人——三大宗門的掌門與幾位長老,祀天所那位不出世的天生無極境,僅此而已。
但九轉無極,壽數雖綿延不斷,終究不是長生。
望階仙君,壽數將至,若不順應天命,恐怕隻剩下不過十載春秋。
所以他閉了這個死關,想要試試自己是否能勘破無極之上,做那千古第一人。
他失敗了。
彼時唐花落也曾怨恨過,恨自己的父親為何非要如此,便是隻剩下十載,有他在,她也不會落得如此境地。
直到她終於見到了望階仙君的遺書。
他貪這壽數,確實是貪戀人世間。因為這人世間裡,他多了一個女兒。
這一生,他醉於道途,又掌合虛山門,從未想過自己也會有一個後代,然而他卻在聽到唐花落喊出第一聲“爹爹”的時候,驟感天命,得知自己大限將至。
他早知有這一天,也早早坦然。可看著面前的幼女,那一腔坦然,儘數化作了不甘。
他不甘這麼早離開。
他想看她長大。
這才是他明知不可為卻非要為之,去閉這個死關的真正原因。
或許也是他閉了死關,卻無法勘破的原因。
三屍重生,塵埃染心,執念難破,談何飛升?
唐花落懷疑過望階仙君的愛,她覺得他冷漠,自私,心中沒有她分毫。
卻從沒想過,自己的爹爹為了她,可以對抗天命。
——隻為多伴她一載。
可即便望階仙君隕落於死關之中,唐花落也本應不會如此結局的。
執掌天下三大宗門之一這麼多年,即便望階仙君並不貪圖名利,也沒有刻意栽培,但他出身的唐家,也早已成為了不容小覷的修仙世家。
隻是修仙到底講究天份,唐家這些年來,確實沒有出過什麼好苗子,直到唐祁聞的出現。
唐家對唐祁聞傾注了極大的心血,送入合虛山宗,與唐花落一起長大,兄妹關係也極好,卻沒想到,他竟然會在一個小小的靈犀秘境中喪了命。
唐家從此一蹶不振,凝禪甚至都想不起後來到底怎麼樣了,原書裡好似也並未再提及隻字片語。
也不是不能理解。
當一個世家甚至沒有一個七星天抑或八荒天的前輩時,世家便也不能被稱之為世家了。
而這一切的起點,竟然便是唐祁聞之死。
將這一切都串起來了以後,凝禪頓時覺得自己身上的責任更加重大了!
上一世,她二話不說,轉身就去了滄魁山,等她回來,又恰逢望階仙君隕落,她哪裡知道這其中竟然還有這麼多細枝末節。
念及至此,凝禪悄無聲息地將此前從唐祁聞身上收走的靈識,又落了回去。
小情侶黏黏糊糊地在低聲說著些小情話,再順著靈識清晰地落入凝禪耳中。
不得不說,在經曆了靈識親眼所見的震撼後,無論聽到了些什麼,凝禪都有了一種泰然處之的鎮定。
針眼都長了,難道還怕聽牆角?
……彆說,凝禪甚至還聽出了點兒樂趣。
聽兩人吵吵鬨鬨,凝禪眼中忍不住生出了點兒笑意,嘴唇也彎了彎,卻在不經意間側頭的時候,恰對上了虞彆夜的一雙眼。
他的眼瞳極黑且冷,眼尾微微挑出一點旖旎,讓他的眉眼漂亮得幾乎可以用冷豔來形容。然而此刻許是隱霧讓稠黑的夜更多了朦朧,他看向她的目光,竟好似帶了一層如小鹿般的清澈與濕漉。
就像上一世她第一眼見到他時那樣。
凝禪:“……”
冷不丁想起,凝禪哪裡還有半點好心情。
死去的回憶怎麼又在攻擊她了!!
可惡!!
凝禪臉上的那點兒聽牆角聽來的笑意頓時沒了。
堪稱一個笑容消失術。
她冷著臉,飛快轉過了頭,加快腳步,長發都因為步履匆匆而被帶起了弧度,隻留給了虞彆夜一個漠然的背影。
虞彆夜無辜地眨了眨眼。
果然是還在生氣啊。
他自己都沒意識到自己忍不住彎了彎嘴角。
但他知道,這是自他步入靈犀秘境以來,心情最輕鬆的一刻。
*
黃昏長夜,再到白露未晞,光照亮了這一夜未眠也未曾停下腳步的合虛弟子們,眾人的臉上都有些倦色與疲憊。
第一縷光落下,昭示著這六個時辰的難捱時光終於過去。
大家互相對視幾眼,有人低聲問道:“你要捏碎命牌嗎?”
“我也不想的。但我還是覺得,命更重要,師尊若是責罰,便責罰吧。此處情況特殊,他多少應該會諒解的。”歸至賓苦著一張臉:“我隻希望他不要讓我抄他的字。”
眾人眼神微妙地在他胸前的“婦之寶”上落了一瞬,又默契但難忍笑容地移開,還多了點兒同情。
“是啊,我是來曆練的,不是來找死的。那可是土螻,我四象天之前絕不可能和這玩意兒正面交手。”
“……而且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那土螻看起來比《萬妖圖鑒》上的模樣好像更猙獰一些?”
“但是聽梁師妹他們說,凝大師姐對付的還算輕鬆?”
“是啊,四象天的亂雪峰首席凝大師姐對付得輕鬆。”那師妹在前幾個字上加重了音:“那和你又有什麼關係?你自己幾斤幾兩自己不清楚?兩儀天還是來靈犀秘境之前才轉滿的吧?”
如此議論紛紛,落入凝禪耳中。
她隻是聽,沒有插話,此前她就說過,去留隨意。但此刻聽到眾人幾乎都決意要走,有些搖擺的弟子見到其他人都走,也逐漸下定了決心後,凝禪還是覺得輕鬆了許多。
她確實不希望這些弟子與土螻正面對上。
再興許重蹈上一世的覆轍。
隱霧開始變得稀薄。
日出的瑰色穿透沉灰的霧氣,凝禪的神識終於可以衝破桎梏,落在隱霧以外更遠的地方。意識到這一點的同時,她便轉頭道:“可以捏命牌了。”
經過這一夜幾乎堪稱折磨的前行,這群還沒有真正經曆過生死與磋磨的弟子們多少已經有些難以承受,更何況,誰也不能接受自己在靈犀秘境這種地方還要等待一場生死未卜,大多數人都選擇了捏碎命牌。
光一道道亮起,凝禪在心底默數著數字,神色也逐漸輕鬆起來。
數到第二十四的時候,凝禪看到說著要第一時間回去的小情侶竟然還沒捏命牌,不由得有些驚訝:“你們怎麼還不走?”
梁瑤岑笑吟吟迎上來,大聲道:“我們想和大師姐您一起走!”
凝禪也彎了彎唇角:“我等你們都走了,很快就來。我總得看清楚你們都回去了,才能回去啊。”
“也是。”梁瑤岑點了點頭,手已經放在了胸前的命牌上:“那大師姐一會兒見!”
凝禪衝她揮揮手,在心底數了個“二十五”,正要衝唐祁聞點點頭的時候,她腰側的永暮卻開始近似瘋狂般顫動了起來!
不,顫動的不止是永暮,還有腳下的地。
這一日,靈犀秘境的日出極美。
那樣灰白發悶的天幕被朝霞刺破,天地萬物都身披一層薄光。
但無人有閒暇欣賞這樣的美。
因為地平線的彼端,熟悉如噩夢般的巨大土螻妖角幾乎連成了一條望不到邊際的線。
那些本來隻是成群而行的土螻,在隱霧徹底散去的那一瞬,似有所覺般,齊齊向著凝禪所在的方向轉過了頭。
這一幕太過可怖,梁瑤岑忍不住驚叫出聲:“大師姐,這是——”
她的話語未能說完。
因為唐祁聞已經冷靜地伸出一隻手,按著她捏碎了命牌。
梁瑤岑不可置信地睜大眼,下一瞬,她的身形已經消失在了原地。
唐祁聞在凝禪有些詫異的目光裡抽劍,折身,聲音平靜:“大師姐先走,我斷後。”
凝禪看了他片刻:“你命牌出問題了。”
她用的是肯定句。
唐祁聞頓了頓,苦笑一聲:“果然還是沒有瞞過師姐。是,我也是昨夜才發現,我的命牌上,沒有靈息。”
命牌之所以能起到瞬間傳送的作用,本就是因為其中灌注了大量的靈息,又鐫刻了極為複雜的激活靈陣,這樣才能在瞬間觸發。
沒有了靈息的命牌,便成了真正的名牌,除了寫了個名字之外,毫無用處。
唐祁聞頓了頓,聲音開始變得慷慨激昂:“吾輩修仙之人!不應貪生怕死!趨利避害!我定能置之死地而後生!師姐!您放心的去!這裡就交給我!”
真可謂悲歌感慨,浩氣凜然,義薄雲天。
……如果不是對著一群土螻,並且是一個菜雞兩儀天,試圖保護她這個四象天的話,可能更合適一點。
凝禪:“……”
唐家這一代的希望,怎麼是個憨批?
這很難評。
唐家在他手上,真的能振興起來嗎?
遠處的土螻開始奔騰,地面的顫動更加厲害了一些,凝禪看著唐祁聞微微顫抖,卻死撐著不動的背影,歎了口氣,倏而抬手,有些暴躁地將自己胸前的命牌扯了下來。
然後上前兩步,一把按碎在了唐祁聞胸前。
靈息灌注在他的命牌之中,唐祁聞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大師姐你——”
凝禪不耐煩地豎起一根手指:“噓。你太弱了,趕快滾回去。”
唐祁聞:“……”
唐祁聞確定,自己在被傳送回去之前,聽到了一聲輕笑。
凝禪也聽到了。
她面無表情地轉頭看向立在一邊的虞彆夜,半晌,冷聲道:“你不走?”
也不知道為什麼,她雖然隻簡簡單單說了這三個字,但落在虞彆夜耳中,他就自動翻譯成了一句新的話。
——“你以為你不弱?還不快一起滾?”
他甚至很篤定,這位脾氣不怎麼好的凝大師姐,就是這個意思。
他應該生氣的。
但他的心情竟然有種奇異又古怪的愉悅。
如果要仔細解釋這份愉悅的話,大約是他過分敏銳地發現,這位大師姐的暴躁分明一視同仁……但在面對他的時候,卻又多了一絲很難形容的溫柔和奇特的掙紮。
他從未見過這樣複雜的情緒。
卻又下意識想要更多。
所以他不僅沒走,還抬手按在了自己腰間的劍鞘上。
土螻掀起的妖煞氣幾乎已經近在咫尺,長風吹起他的發,露出他一張俊美無儔的臉。
“不走。”
腰間的劍出鞘一寸,虞彆夜頂著凝禪有些古怪的目光,露出了一個生澀且略帶靦腆的笑。
“我覺得,我還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