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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蔻帶他們去的是一家連鎖影院, 叫大西洋影院。
第一次的看電影體驗嘛,那當然得要多震撼有多震撼了,所以她帶他們去的這一家並不是在商場頂樓的那一種,而是坐落在城中老四區之一, 雁塔區中夜晚最繁華的地方——大糖不夜城之中。
不夜城地風格就是浮誇。
這個影院與S省美術館、大劇院坐落在一起, 金瓦紅牆, 簷角飛揚,夜晚再打上一層金燈,那真是要多氣派又多氣派、要多威壓有多威壓。
陸小鳳嚇了一跳:“……這什麼地方?”
秦蔻輕描淡寫:“電影院啊, 看電影的地兒, 就這裡,走、走,快進去。”
陸小鳳:“…………”
他無語凝噎地盯著這棟已經差不多能代表“皇家威嚴”的建築,瞧著來來往往、根本不把這地方當回事兒的行人,忽然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道:“你現在告訴我, 皇帝老兒住的皇宮也是收了錢就能進的, 我恐怕也會信。”
秦蔻瞥他一眼:“你這嘴跟開過光似的。”
陸小鳳震驚:“來真的啊!”
到點兒, 電影進場。
買票的時候, 秦蔻本來是想買那個最近很火的科幻電影, 不過時間不合適, 況且——對於一群連太陽係、銀河係都沒搞懂的人來說, 要他們接受什麼科幻浪漫似乎太超過了一點。
於是最後換了近期的特效大片——《弟斯拉》。
她特地選了中文配音版。
進場的時候, 她悄悄抬眸, 看了花滿樓一眼。
花滿樓梳著半丸子頭,穿著件乾乾淨淨的白T,一隻手捏著可樂杯, 另一隻手拿著電影票,排在隊伍裡進場。
他的神情很閒適,正側過頭和陸小鳳說起了什麼,又忍不住微笑起來。他吸了口可樂,氣定神閒地進了場,坐在座椅上時,還忍不住靠在椅背上往後壓一壓,好像要試試這個奇異的椅子到底能壓下去多少。
不過倒是小聲地和陸小鳳道:“聽這回聲,這看電影的地方實在大得很。”
如果不是這一句,想來沒有任何人能意識到他的眼睛是盲的。
他悠然地坐著,感受影院裡充足的冷氣還有周圍人亂糟糟的呼吸聲,有人在玩手機——手指戳在那屏幕上的聲音太特彆了,花滿樓一下子就能聽出來;有人在吸可樂,還是大大的一口,然後這個巨大的廳堂忽然安靜了下來,人們的呼吸忽然變得有些輕了,聊天的聲音也壓得很低,透出了一股小心翼翼的……尊重來。
這倒是讓花滿樓覺得很新奇。
他們那時代也聽戲聽曲兒,然而多是在宴席之上,隻是個添頭,精彩則精彩,但也總少不得推杯換盞之聲,對樂伎伶人,又哪裡談的上尊重二字呢?
電影開場,秦蔻拿起爆米花。
巨幕的視聽效果是絕對震撼的,而她挑的這部著名的怪獸電影,情節夠簡單夠無腦、怪物夠震撼、爆炸、打鬥場面那叫一個量大管飽,絕對叫你腎上腺素飆升!
她已經看過一遍了,這一遍,比起電影,她更想看古代俠士們的反應。
巨大的蜥蜴從海中一步步地走出,發出沉重的、令人止不住感受到壓迫的腳步聲,它張開大嘴,發出震耳欲聾的咆哮聲,在畫中人們尖叫、逃離的同時,陸小鳳瞪大了雙眼,隻覺得一股寒氣自脊柱一直升到頭頂,整個人倒吸了口冷氣,扭頭就問她:“這是話本?這是皮影戲??!等等,這些是假的沒錯吧?沒錯吧?”
秦蔻笑著說:“是假的,這都是特效,很燒錢的。”
這要是真的,這世界誰受得了啊?還不如早點跑到武俠世界避難去。
而坐在她另一邊的一點紅瞳孔地震,整個人驚得一動不動,甚至連眼睛都睜圓了,看上去像一隻被嚇呆了的黑貓。
這樣的反應,也隻有在他穿越當天猝不及防看到電視機的時候才有了,屬於限定款,秦蔻托腮,多欣賞了一下下。
過了好一會兒,一點紅長長地吐出了一口氣,低低道:“……科技。”
秦蔻說:“對,是科技。”
楚留香和她中間隔著一個人,她試圖觀察的時候,不但沒有觀察到,反而被對方注意到了,於是楚留香悄悄地伸了隻手出來,端著可樂杯繞過一點紅,碰了碰她的杯子,像喝酒一樣的喝可樂。
到了影片最高|潮、最燒錢的怪物互毆環節時,電影院裡隻聽見不停的冷氣倒吸聲,花滿樓身處一片黑暗之中,聽見陸小鳳倒吸冷氣的聲音,覺得很是有趣,於是也跟著倒吸了一口氣;陸小鳳身臨其境,口中不住地小聲道:“對了!弟斯拉,就這樣,從下面一個滑鏟上去……”
隻聽這極為震撼的聲音,就知道這些驚天巨獸一定打得很驚人!
花滿樓也跟著煞有介事地點點頭,小聲道:“一個滑鏟上去……”
觀察到這一幕的秦蔻:“…………”
直到電影散場,陸小鳳還尤在興奮之中,在椅子上坐著,久久失神,半晌才道:“真乃神仙享受也!”
巨獸的傳說嘛,古代也有,可說書先生就是說得再栩栩如生,又怎麼能抵得上這樣直接而震撼的衝擊呢?
千年之後的人……的確是會享受的啊。
散場人流差不多的時候,他們五個人墜在最後頭,慢慢地往出走。陸小鳳他們幾個要去趟衛生間,就剩花滿樓和秦蔻,在影院門口等著。
花滿樓一隻手捏著自己的可樂杯子,另一隻手插在褲兜裡,低著頭與秦蔻閒聊著。
花滿樓隻笑道:“那巨獸弟斯拉,也不知長什麼模樣,不過我幼時雙眼尤能瞧見的時候,曾在廣府的大船上見過麒麟,的確高如巨塔,所方才看電影時,我就隻想象著是兩隻麒麟在打架呢。”
他竟然能如此坦然地說起自己的眼睛。
不過更令秦蔻震驚的是:“啊?你、你見過麒麟??麒麟是什麼?”
不,等等,你們是從武俠小說裡來的,不是從奇幻仙俠頻道來的吧?
花滿樓歪了歪頭,眨了眨眼,伸出一隻手在空中比劃比劃:“嗯……也是四條腿,兩隻眼睛,脖子能有好幾丈那樣高,身上有斑點,我還記得有人說起,這種麒麟會用脖子打架。”
秦蔻明白了:“長頸鹿啊。”
對哦,好像是聽說過,鄭和下西洋,把長頸鹿當麒麟帶回來了。
秦蔻腹誹:所以你們是架空明麼?
花滿樓笑道:“原來此地管那種動物叫長頸鹿……也是,若說麒麟神獸是用脖子打架的,總覺得有些怪異。”
他的腦子裡似乎想到了什麼有趣的東西,忍不住勾唇笑了笑。
秦蔻看著他。
花滿樓是個很俊朗的男人,這個世界上英俊的男人有許多,但氣質如花滿樓一般的,卻實在太少。
他的唇角似乎總是帶著微笑,而這種微笑又不摻雜任何一絲雜質,僅僅隻代表著耐心和柔和,連一絲冷硬的姿態都沒有。
而且他的的確確是很愉快的,這種愉快和放鬆,是絕對裝不出來的。
他是真的在享受,享受著許許多多的第一次,第一次紮半丸子頭、第一次喝可樂、第一次穿著這樣的短袖短褲走在夜晚的熱風之中、第一次……看電影。
秦蔻忽然說:“花公子,其實我今天本來就是想要找你,想找你問一件事。”
花滿樓說:“嗯?什麼事?秦姑娘但說無妨。”
秦蔻微微抬眸,正視著這個俊朗的溫柔男人,張了張嘴,遲疑了一下,似乎是不知道該怎麼說出口,又似乎是在組織語言、下定決心。
花滿樓靜靜地站著,並不催促她。
過了一小會兒,秦蔻斟酌著語言,慢慢地說:“我想問你……我應該怎麼樣和你相處?”
花滿樓微微一怔,似乎沒想到她會問出這樣的問題。
秦蔻說:“花滿樓,我從來沒有過盲人的朋友。今天下午,我打電話的時候,其實很……很愧疚,我覺得我不應該說要來看電影,不應該用那種很雀躍的語氣去說話。”
花滿樓微微垂下了眸。
他看不見,所以與彆人說話的時候,他會習慣性地側一側頭,用耳朵去找說話的那個人。
他歎道:“我知道。”
他原本就是一個細心得驚人的人,電話裡那麼一瞬間的停頓,他又怎麼會聽不出來呢?
秦蔻又說:“所以今天我一直都在想這件事。”
花滿樓有一瞬間的失神,片刻之後,他柔聲道:“這令你覺得煩惱了麼?”
秦蔻點點頭,說:“嗯呢。”
花滿樓張了張嘴,似乎想要安慰她什麼,但秦蔻打斷了他,緊接著剖析自己道:“所以當時我下意識地就想避開‘看’這個字,但是你知道的,這樣的一個字,如果日常中我刻意地去避開,那種態度是很奇怪、很小心的,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這樣會不會適得其反,讓你覺得更不自在。”
秦蔻一口氣說完了這些,定了定神,轉而抬眸,直視著花滿樓,一字一句地說:“我從沒有過你這樣的朋友,我沒有受過關於疼痛與變故的教育,所以我絕不敢說什麼設身處地、換位思考,但……我不想因為我的態度讓你傷心。”
花滿樓聽到面前這個姑娘忽然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一隻腳無意識地在地上磨蹭,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才無比真誠、無比認真地對他說:“我仰慕你的為人,想同你做朋友,但這樣把事情藏在心裡不是我的風格,所以我決定直接來問你啦,花滿樓,你能不能教教我?”
她的語氣很安定,尾音有點上揚,又長長地吐出了一口氣,花滿樓感到她原本有點緊張的身子忽然放鬆下來,好像在這一瞬間卸下了什麼擔子一樣。
他有些微怔。
這些話……花滿樓是沒有聽過的。
眼盲是不是一種痛苦?答案是肯定是,是誰也不能夠否認的。
花滿樓並非天生眼盲,而是在七歲的那一年生病瞎的。
眼盲之後的世界,與眼盲之前的世界,的確大不相同。但這種不同與他人所以為的卻有點不一樣。
肉|體上的痛苦、某一種感覺的滅失本身是可以習慣的,花滿樓七歲眼盲,如今二十七歲,無論如何,他早已經學會了和他眼前的虛空世界去共生,眼盲本身已不會給他帶來額外的痛苦。而他的聽覺和觸覺都異常靈敏,有時候他會覺得,這個世界上或許除了他之外沒有人知道,原來一朵花綻放的聲音是那樣子的輕柔、卻那樣子的熱烈。
在他小的時候,痛苦更多地來自於周圍人的態度。
他的父親曾為他的眼盲傷心欲絕,從七歲到十五歲,江南花家請遍了江湖上有名的神醫,把脈、吃藥、給眼睛敷草藥,這便是自他年少時便有的記憶了。
花滿樓那個時候發現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那就是在面對他這樣遭遇忽然變故的孩子的時候,很多人都覺得自己應該教教他該怎麼做。
大夫告訴他,他不應該勞累,要多休息,多敷草藥,保不準會有恢複的希望。
有人猜測他小小年紀就瞎了眼睛,定是江南花家祖上不積德,害了孩子,花老爺應該去城外的白馬寺多供奉些香火錢。
而以前他的玩伴們,城中其他家的孩子們開始不再和他來往,距離他遠遠的,好像他是個玻璃人,一碰就會碎。
那個時候,也唯有陸小鳳會天天來他家摘果子吃,還企圖把他珍藏的綠菊藏起來,就為了誆他一起上街去買街角的桂花糕吃。
後來的某一天,花滿樓忽然就明白了——其實、或許,那些那樣對待他的人,並不是淡漠、也不是不善良,他們隻是不知道怎麼和他相處、不明白怎麼樣面對他這樣的孩子。
少年花滿樓就大方地原諒了他們,也接受了這一切。
而如今……
千年之後,在一個全然陌生的新世界裡,這個語氣總是很飛揚、很颯爽的姑娘,她這樣認真地說:我沒有受過相關的教育,我不知道,我不明白,所以想請你告訴我。
他們那時代的人,似乎並不習慣於如此直白的去談感受、談相處之道,他們講究的是“高山流水遇知音”,講究一拍即合,用一種外人所不能理解的、玄之又玄的方式悟到友情的真諦。
人類的真摯感情這般美好、純潔,似乎不應該摻雜任何一丁點的磨合、試探與不愉快。
“高山流水遇知音”,曾讓花滿樓感動過。
而此時此刻,這樣真誠溫柔的話語,也讓花滿樓的心忽然被充溢滿了,鬆一陣緊一陣地搖動著,好像要溢出雨水來一樣的感動。
可以開誠布公地這樣談,可以這樣直白地表露自己的心情,
真好啊……
花滿樓忽然笑了,對秦蔻說:“我想,你隻要把我當成,比普通人還厲害那麼一點的人來看就好啦。”
秦蔻一呆:“啊?”
這回答,超乎想象的……皮啊?
花滿樓柔聲道:“秦蔻,你的想法我已經知曉了,我已經眼盲二十餘載,早已習慣了這件事,也無需像今天一樣為這件事內疚,況且……今日這電影,我聽得也很暢快。”
或許巨幕的影響的確是難得一見的盛景,但這似是從廳中四面八方而來,各種陌生的、熟悉的、令人心驚的聲音加在一起,又何嘗不是難得耳聞的盛景呢?
他說:“今日有幸體驗這‘巨幕電影’,我很開心,謝謝你,秦蔻。”
秦蔻微怔。
她似乎仍然沉浸在花滿樓剛剛皮一下的回答之中,遲疑地問:“那你剛剛所說的,比正常人厲害一點是什麼?”
花滿樓眨了眨眼,笑道:“這個啊,這個就是說,假如秦蔻遇到了什麼不好解決的事情,花滿樓定會相助。”
他揚了揚頭,似乎在凝神細聽什麼,似是聽見了什麼不太和諧的聲音,他的眉毛微微皺了皺,湊近了秦蔻,說:“就比如,那邊的那對男女。”
秦蔻朝他指的方向看去,是個身材嬌小的漂亮姑娘,她面前站著一個男的,那男的是背對著她的,看不起長相,不過駝背粗腿頭油的,反正挺辣眼睛。
他們兩個在說什麼她聽不到。
秦蔻問:“怎麼了麼?”
花滿樓道:“那男子非要問那女子要什麼‘微信’,那姑娘不願意給他,他卻糾纏不休,口出輕佻之語。”
秦蔻的眉毛皺起來。
花滿樓道:“所以,要這樣。”
說著,他忽然把自己的可樂蓋子掀開,用手指在裡頭蘸了蘸,然後曲指,輕輕一彈——
那男的瞬間膝蓋一軟,直接跪在了那個女孩子面前。
女孩子:“???”
花滿樓:神秘微笑.jpg
秦蔻:“…………”
秦蔻:“噗哈哈哈哈哈哈哈!”
她笑得好大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