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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留香緊緊地盯著這奇異物事,裡頭的活人露著胳膊,打扮奇異,仿佛像是全然沒看見他發直的目光一般,旁若無人的唱唱跳跳,畫面再是一轉,又隻見山川湖海之景緩緩掃過。
“……”
……這已絕非此世該有之物了。
楚留香心裡生出了種奇異的駭然來,連頭皮都忍不住發麻,但在奇異的震撼之下,他心底那種探究的欲望又湧出來,忍不住想靠近戳上一戳,看看裡頭的人究竟會不會有反應。
背後有“踏拉、踏拉”的腳步聲響起。
楚留香回身,看見不遠處站著個女子。
這是個相當漂亮的女子,衣著和那仙畫裡的人物一樣的大膽,露在胳膊和小腿,一雙星眸明亮有神,似乎並不意外他們的出現,十分鎮定地看著他們。
她腳邊窩著隻橘色大貓,倒是用一種吃人樣的眼神磨著牙把他們打量了個遍。
楚留香與一點紅均是武藝高強之人,甫一落地,就感覺到了此間不遠處有人,隻是那仙畫實在過於震撼,故而沒能顧得上第一時間拜訪主人。
這女子……應當就是此間的主人?
楚留香上前一步,抱拳道:“敢問,可是姑娘將我二人救至此處?”
那女子上下打量了他們一番,看出他們的狀態並不好,不多廢話,直接問:“喝水麼?”
楚留香一怔,微笑道:“勞煩姑娘。”
那女子於是拐進了廳堂另一側的一處大理石台面之後,那裡的角落裡放著個透明桶,裡頭裝著水,桶下是個白色的物事,她隨手一摁,便有水從機關裡流進杯子裡。
這種送水的機關倒沒什麼特彆的,左右不過就是接著水源的管子再接上閥頭,不過這閥頭瞧上去十分輕便,並不似那等黃銅閥頭一般沉重,很是精巧。
隻是水至唇邊,他才知道這機關根本就沒那樣簡單。
因為水居然是冰的!
二人在沙漠中,已有整整五日都未曾進過一滴水了,喉嚨乾渴得像是火燒般的疼,每一下呼吸都帶著翻滾的血沫子,此刻拿到了水,頓時再顧不得其他,將杯中水一飲而儘,冰水流過喉嚨,好似發燙長滿血泡的咽喉才終於被安撫。
那姑娘瞧著他們喝水的模樣,又給他們添了幾杯。
三杯冰水下肚之後,死亡的陰影終於從二人身上遠去,楚留香長舒一口氣,感覺肌肉慢慢地放鬆下來。
姑娘已經落座,雙手抱胸,隨意地翹著腿,還未等楚留香說話,就擺了擺手,直接說:“我知道你們要問什麼,不過這件事解釋起來很麻煩,看你們這樣子,水都沒得喝,估計也沒吃吧?”
語氣見怪不怪,一句廢話也無,十分爽利,直奔重點。
而且……
“還沒吃吧”,這四個字簡直比天籟之音還動聽……
楚留香忍不住笑了,他摸了摸鼻子,道:“勞煩姑娘了,還未曾請教過姓名,在下楚留香,這位是一點紅。”
她聽了這話,臉上登時露出了種一言難儘地奇異神色,卻沒多解釋,隻是指了指自己:“秦蔻。”
楚留香說:“秦姑娘。”
秦蔻點點頭,然後指了指他們背後的坐具,“你們先坐會兒。”
不難看出,這位秦姑娘是個爽利人,一句多餘的廢話都沒有。說完轉身就拐進一扇們後頭去了,隻餘下楚留香與一點紅二人在此等候。
她剛剛指的那坐具,比之羅漢床還要更寬一些,起碼也能坐四五個人,隻是與一般木質坐具的方正不同,圓圓鈍鈍的,覆著厚厚的墊子,這厚墊鼓鼓囊囊,裡頭估計是充了棉花之類的物事,墊子外頭用的是種不知名的灰粉色布料,上頭還有一層短短的絨。
就……看上去怪舒服的,感覺能歪著陷進去。
這圓鈍羅漢床的旁邊,還散落著幾個袋子狀的物事,就七扭八歪地堆在地上。
這也是坐具麼?
羅漢床放在此間廳堂的正中,正面對著一面透明琉璃的大幾,想來也是主人的正座,他們這風塵仆仆的客人,自然是不便去坐的,一點紅於是就試探著坐到了那散落的袋子上。
初坐隻聽見袋子裡填充之物摩擦發出的沙沙聲,像是坐在沙面上往下陷一樣,一點紅這幾日在沙漠裡已太熟悉這種感覺,沙子流動,無論是背靠還是坐著,總不能夠完全放鬆。
但很快,他便覺得自己被承托了起來,說來也怪,這袋子裡的小小顆粒,竟似十分堅韌一般,將他的腰臀腿嚴絲合縫的托著,他本就疲憊至極,坐在這奇異袋子上之後,竟隻覺得渾身上下都放鬆下來,極為解乏。
楚留香也坐在了另一個袋子上,不由詫異地挑起了眉,又扭了扭身子,用手指戳了戳頗富彈性的袋面,心道:也不知道裡面放的是什麼……總之不會是麥糠,他小時候和胡鐵花一起流浪,也睡過麥糠枕,觸感不一樣,絕沒有這樣舒服。
小小一個坐具,也有這般多的講究!
後頭那扇門又吱呀一聲打開了,秦蔻端著兩個冒著熱氣的碗走出來,就放在那大理石台面之上,招呼他們:“過來湊活吃點吧。”
這……這就好了?
楚留香有些訝然,這冷鍋冷灶的,燒火也要不少時間,這才多久?恐怕連半刻鐘都不到!他甚至沒聽到柴火燃燒的聲音!
不過……
他又看了一眼架在牆前的……仙畫,現在裡頭正有一男一女,旁若無人地說著情話,十分露骨。
楚留香不是什麼迂腐老學究,對奇異的服裝、露骨的話語都不覺得有什麼,隻不過這仙畫裡的人好似完全生活在與世隔絕的另一個世界裡,與現實世界有一層說不清道不明的隔閡,總讓人看著頭皮發麻……
有這等法術法寶珠玉在前,想來那扇門後的廚房裡,也多的是種種奇異之物吧!
總覺得這裡任何一樣不起眼的物事都自有妙處……
當然,現在還不是探究這些的時候。
二人艱難地起身(這填充著小顆粒的袋子實在太舒服讓人不想起來),走到大理石台面之前坐下,鼻尖頓時充斥著一股極暖和、極濃鬱的香味,再看碗裡,原是一碗面。
這位秦姑娘的做派可真是處處與眾不同,這面也與外頭的不同,卷卷曲曲地窩在碗裡頭,有些微黃——看上去倒像是用油過了一遍再下鍋煮的,湯色澄澈,上頭飄著一層油花。
光是聞著,就知道這雞湯一定燉了很久。
楚留香忽然感覺自己的胃袋都因為饑餓而沉甸甸得墜著難受。
他執起了筷子,挑起了一筷子面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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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一個江湖客來說,縱酒放歌、千金散儘、生死相爭,都是常有的事情。
然而,一碗熱氣騰騰的面,一張能安心睡一晚的床榻,對於一點紅這種賣命的江湖人來說,卻往往不可求。
況且,這雞湯面的滋味,實在令人銷魂,面條帶著點微妙的韌勁與油香,湯底香得叫人恨不得把舌頭吞下去——他甚至還吃到了胡椒的味道,此等香料實屬難得,這樣一碗金貴的面,竟也是“湊活”麼?
……這裡真的是人間麼?
於是從秦蔻的角度,就看見殺手冷峻的盯著他那碗煮方便面,面容上難得露出了一種放空的、茫然的神色。
她坐在他們對面,托著腮,頗有興趣地打量了他們幾眼。
衣衫襤褸,神色疲憊憔悴,顯然是正在生死境中掙紮,不過即便如此,也能看出二人皆是體格精壯,身材修長,那個黑衣、蒼白的青年人,腰邊還掛著一柄長劍,收在黑皮劍鞘裡,很安靜,但是有股不可忽視的血性與森然。
在聽見“楚留香”三個字之後,秦蔻心裡的第一反應是:好家夥,不僅是古穿今,還是紙片人!
楚留香、陸小鳳,楊過、張無忌,四大名捕、七俠五義——對於如今十七八歲的小孩來說,這些或許都是些過氣的名字,不過秦蔻今年二十七歲,在她小的時候,電視機裡放的可都是武俠劇,這些名字隨便拿一個出來,在她這個年齡圈層,絕對不可能有人不知道的。
但她其實不算武俠迷,對武俠的概念隻停留在小時候看的電視劇裡……隻不過是聽到“楚留香”這個名字之後,童年回憶一時湧上心頭,這種感覺還蠻奇妙的。
她在心裡感歎了一下。
不過,秦蔻畢竟是自小就知道時空亂流、還親身經曆過好幾次的人,對這種事已經見怪不怪,看他們吃飽喝足,就準備開始做正事了。
正好這時楚留香放下了筷子,又一次開口問道:“還請問秦姑娘,此處究竟是什麼地方?”
秦蔻的手扣扣台面,發出一聲並不算清脆的悶響,說:“這裡是……嗯,按照你們的說法,這裡是長安。”
楚留香怔住了。
片刻之後,他說:“這不可能……我二人方才還在關外大漠之中。”
——關外大漠、關中長安,足足相隔兩千餘裡。
秦蔻接著說:“準確來說,這裡是……很久以後的長安,也許是幾百年後,也許是一千年後。”
有那麼一個瞬間,秦蔻感覺面前這兩個人的身形凝滯了,雕塑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