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呢?”
“然後……”
傅瑜臉色黑沉:“理清楚彙報,彆說廢話。”
寒風呼嘯的雪原上,臨時助理被傅瑜嚇出一身白毛汗。
助理戰戰兢兢理了會兒,雙手捧住平板電腦,小心翼翼地哆嗦:“然後,然後還會有三,三個行程——”
“一,半小時後禮堂的人會來接走茱莉亞學院的學生,去招待所安排宿舍;”
“二,今晚21點整,辦方在卡萊爾酒樓第五層舉辦聯誼晚宴,不強製參與,來自各國的學生們可自由參加聯誼;”
“三,聯誼晚宴將在淩晨3點結束。音樂會將在當日18點整,於薩爾茨堡大禮堂正式開幕。”
臨時助理覺得傅瑜很奇怪。
帶著他飛躍了整條太平洋,在朔風寒地裡等足了半小時,終於等到茱莉亞學校的接機巴士抵達禮堂廣場。
他卻不近前。
就這麼一手夾著煙,一手插著褲袋,借著稍高的地勢,遙遙地把那邊的景象俯瞰著。
看了多久,就抽了多久的煙。
直到禮堂的人舉著旗子,把排好隊的師生接進了禮堂裡,傅瑜才碾滅指間最後一根煙,轉身走進了一直在等待他的山地車裡。
*
阮洛被分到的宿舍,是八個人的。
都是和他同校的學生。
阮洛容貌好,才情好。
在茱莉亞學院很出名。
隻是傳聞“人很冷”、“有些傲”、“很清高”。所以大多時候大家也不太願意去他面前自討沒趣。
但分到同個宿舍就是緣份。
到了20點左右,這些到禮堂熟悉了半天的beta和omega們回到宿舍,極力邀請阮洛去參加聯誼晚宴,做自己的舞伴。
阮洛很禮貌地以“不會跳舞”“不愛熱鬨”的理由拒絕了。
Beta和omega們直搖頭,隻得撇下阮洛,他們自己組團去參加了。
大夥兒被阮洛拒絕,內心裡不但沒有怪罪,反而對這張臉生出了一些保護欲:“那你自己在宿舍可得注意安全,這座招待所很雜,我們這棟樓是最普通的青年旅社型,隔壁那棟是普通單人型,給老師們住的。兩棟樓都無安保,任何人可以進進出出,你睡覺的時候就先把門反鎖了,我們有房卡,會自己開門。”
大夥兒叮囑阮洛:“要是想出去玩,記得不要跑遠,也不要亂跑。隔著一條花園往後,是貴賓區。那裡住著往來薩爾茨堡的商界名流,以及政壇高官。頂樓和圍牆外都有特警荷槍實彈護衛的,你千萬不要往那裡跑,沒有邀請函在那兒瞎晃很容易被當成特務抓起來的。”
阮洛很乖地點頭:“謝謝大家,我記住了。”
當宿舍剩下自己,阮洛獨自躺在床上,又開始不住地看手機。
手機上信息寥寥,大多是恩特發來的。
直到肚子咕咕叫起來,阮洛才想起來自己晚上還
沒吃東西,儘捧著手機傻傻等待了。
可是,等什麼呢?
不知道是一整天沒吃好,有些低血糖的原因,還是因為換了環境水土不服,亦或隻是……潛意識裡渴求的東西一直都等不到。
阮洛都沒發現,自己的情緒正在逐漸走低,逐漸墜向穀底。
要是平時,肚子餓了他肯定要弄東西吃。
但現在他渾身沒勁地盯著上鋪的床板,眼睛直直的。
就這麼盯了會兒,他的行為不受控製地打開了手機信息界面,找到傅瑜的對話框,打出了一行字——
“傅先生,我到薩爾茨堡演出了,這是我的首演。”
阮洛猶豫了會兒,把它刪掉了,改成——
傅先生,明天晚上18點,我代表學院鋼琴係,在薩爾茨堡大禮堂參與演出比賽。○_[(”
過了會兒又刪掉,換成——
“傅先生,明天18點我在薩爾茨堡大禮堂演出比賽。你還記得,之前和我薩爾茨堡的約定麼?我們拉過勾的。如果有時間你可以……”
還沒打完,阮洛直接全選刪除。
他坐起身,放下手機抱著腦袋紅了眼角:“我在做什麼呢。明天就要比賽了我不是應該練練演繹形態麼。”
他坐直身體,神情恍惚地在虛空裡彈奏了會兒,彈著彈著,似乎眼前真的出現了一架鋼琴。
他彈奏的酣暢淋漓,彈完回過神發現眼前空無一物,是對著空氣。
一種暌違已久的恐懼情緒漫上阮洛心頭:“我是不是又產生幻覺了。還是早點睡吧。”
他走進洗浴間,調了調淋浴,淋浴的水龍頭像是壞了,怎麼調出的都是冷水。
阮洛看還有一座簡單的白色浴缸,就蹲下身在浴缸裡放起了溫水。
阮洛對著空氣練琴以後,腦袋裡都是莫名的緊張和不安全感,還有莫名的越來越多的低落。
這些情緒像是黏膩濕滑的觸手,緊緊吸附著他,把他往黑暗的深處裡拽去,他拚儘了全力也無法掙脫,隻能慢慢陷在這個充滿泥沼的小世界裡。
連虛掩的門都忘了關,連門上的叩門聲都聽不見。
傅瑜的臨時助理,是七點鐘就跟著傅瑜從花園裡的貴賓招待樓出來的。
出來後就在這座學生樓的花壇邊蹲點他的目標“阮先生”。
他的任務是——
跟著阮先生去晚宴現場,能接近最好,接近得了就假扮仗義的新朋友給他擋酒,接近不了就在旁邊保護他彆讓他出狀況。
可是直到阮先生同宿舍的七個舍友都去參加了宴會,阮先生都沒有動靜。傅瑜就給他加了一項任務,讓他端著一份晚餐,裝作晚宴辦方的工作人員,給未參加晚宴的學生們送晚飯。
——送一份晚飯給阮先生。順便留意下他的身體狀況和精神狀況。
助理站在門外敲了會兒門,門裡都沒有回應。隻有隱約的嘩嘩流水聲傳出來,但流水聲太均勻了,聽起來不像洗澡,就像是
純粹放水。
門雖是虛掩,但助理不敢闖進去。
隻把情況反饋給傅瑜。
三分鐘後,傅瑜直接出現在了宿舍門外。
傅瑜原本是不打算露面的,但他一聽到“宿舍門沒鎖”、“洗浴間在放水”,立刻判斷出阮洛一定是出了問題。
在洗浴間滑到了?昏過去了?
哪怕不是這些,阮洛防禦性這麼強,正常狀態下如果是洗漱絕對不會顧不上鎖門。
他讓助理在門外守著,自己沉著臉推門進了宿舍。
一進宿舍心就極速跳起來,連洗浴間的推拉門都是半掩著沒關嚴實。
——這孩子遇見了什麼事?連自理的能力都失去了?發病了?!
傅瑜的心臟幾乎懸在一根線上。
伸手拉開推拉門的一刹那,傅瑜渾身血液都凝住了——
隻見阮洛連衣服都沒脫,整個人躺倒在浴池裡。
浴池的水已經滿了,仍然開著的水龍頭還在源源不斷地進水,多餘的水就順著浴池的邊緣往外溢出,像是冰冷的瀑布。
阮洛臉上完全失去血色,躺在浴池裡,整個人被水埋著,閉著眼睛一動不動,像是連呼吸都沒有了。
“洛洛!”
傅瑜跌撞著把阮洛整個人從浴池裡撈出來,正要把他平放了做人工呼吸,阮洛卻睜開了眼睛,囈語道:“我果然又出現幻覺了,水都澆不醒我?”
——果然是又發病了。
好在趕來的早,阮洛像是剛躺下去沒多久,肺裡還沒有來得及嗆水。人還有意識,但不多。
傅瑜不敢想象要是他沒有跟來會怎樣。
對於一個患有抑鬱症的孩子,他真是時刻不敢鬆懈。
抱起阮洛一腳踹鎖了宿舍門,傅瑜黑著臉給阮洛脫衣服擦身體吹頭發,完了把阮洛放上床,出去端了晚飯過來,給阮洛喂飯。
阮洛眼睛紅紅的,鼻子一抽一抽,吃了一頓飯,有小半頓都是他自己的眼淚。
一邊吃嘴裡還閒不住地碎碎念:
“幻覺也不是全都不好。”
“我有點不討厭幻覺了。”
給阮洛喂完了飯折騰到大半夜,傅瑜算算時間他的室友們也快回來了,就動用了安撫性信息素,把阮洛催眠了,眼看著這孩子睡熟,傅瑜才吐出口氣,帶著臨時助理離開。
離開時,還順手把門給反鎖了。
第二天阮洛起來,覺得自己的精神疾病更嚴重了——
不但看見了鋼琴還看見了傅瑜,看見傅瑜就算了,還在幻覺裡吃了頓飯。
更讓人大腦空白的是,在幻覺裡吃飯,竟然把自己吃飽了……飽到早上都不覺得餓。
在這個嶄新的白天,阮洛覺得自己的情緒好多了。像是有一雙手把他從泥沼裡拉了出來。
他不知道這是傅瑜昨天安撫性信息素的短時功效,還當是自己的情緒控製能力進步了。
隻是輪到他上台時,他在
台上演奏特定曲目的時候仍然會感覺到失落。
禮堂裡觀眾無數,座無虛席。阮洛心裡卻空。
雖說這座舞台並非為了他一人而設,但他的一曲終時,台下掌聲卻在某刻實實在在為他雷動。可他心裡就是空,很空很空。
音樂會的比賽總共耗時三天。
從海選到五十強再到二十強新秀評選。
阮洛一路驚豔評委觀眾一路披荊斬棘進階。
第三天的時候,阮洛順利殺進名次賽。
茱莉亞學院的音樂生,打入名次賽的就阮洛一個。學生們簇擁著阮洛歡呼,導師也激動地為阮洛打氣,拉著他一遍一遍地練習決賽曲目《四小天鵝舞曲》。
這首曲子,導師在帶著阮洛練習的時候,加入了許多交替音裝飾,留在決賽演出,就是為了通過炫技贏來高分。
臨上場前導師還再三叮囑:“這首《四小天鵝舞曲》,隻要發揮不失常,一定能奪冠!相信我相信自己,彆緊張就當時一場練習,一定要求穩,Goodluck!”
但坐在決賽台上,被流光溢彩的燈光環伺,被萬千雙炙熱眼睛盯緊的阮洛,卻鬼使神差地莫名篡改了曲目。
他坐在鋼琴前的時候,腦袋裡回想的是《四小天鵝舞曲》的旋律,可是手指落在黑白琴鍵上,出來的旋律卻不是《四小天鵝舞曲》。
竟然鬼使神差變成了他送給傅瑜的那首《星星滾燙在破曉之前》……
彈的時候一氣嗬成淋漓儘致,彈完之後阮洛看著導師黑漆漆的臉心裡就惶恐起來。
心想:完了,要敗了。
——導師說過,比賽時候不要演奏原創曲,一定要演奏經典曲,方便炫技也容易被理解,原創曲很容易被殺。
哪知道,阮洛一曲結束,觀眾席爆起的掌聲竟然不低於他先前演奏的景點曲目。
這首樂曲簡單,技法上沒拿到分數,但是出乎意料的是——
情感滿分!
情感滿分在薩爾茨堡的音樂比賽裡,史無前例。
阮洛決賽劍走偏鋒,但好在仍然加了分,全場分值最高,在三位名次賽選手裡絕殺進階,如願拿到了本屆青年之夢音樂會的第一名。
領獎的時候已經入夜了,露天的舞台噴湧出的禮花碎屑,在流光溢彩的燈光裡像是墜落的星星。
阮洛抱著獎杯在鏡頭前微笑,笑完睫毛卻很快垂下,在冷風裡抽了抽鼻子。
他背過身子偷偷擦了擦眼睛。
他以為沒有人會看到。
卻不知道人海裡某雙暗沉的眼睛不僅看到了,向來冷硬的心還被他小小的動作紮了一下。
薩爾茨堡的這場音樂比賽是全網直播的。
阮洛最後演奏的那一曲猶豫曲目新穎,旋律好聽。幾乎做到了雅俗共賞,懂琴的不懂琴的竟然都覺得好聽。
一夜之間就被剪輯成各種短視頻,飛的全世界各大平台都是。
阮洛還拿到了一筆一萬元華幣的
現金獎。
連帶著學校也得了五千塊錢獎金。
阮洛很懂事地花了一千塊錢,給導師以及同宿舍的室友們送了紀念禮物。
剩下九千元,在禮堂附近一家看起來很豪華的首飾店,買了一對玫瑰花對戒。
返程的時候,仍然是經濟艙,阮洛又倒黴地坐在飛機翅膀的窗口,看不見雲彩。
阮洛看不見喜歡的雲就在飛機上翻來覆去看自己九千大洋買的對戒。
心裡想著:等我從塞壬島上回來,如果,如果真的證實你不是他……我一定會向你道歉。要是,要是你還願意看向我的話……介意我後知後覺送你一枚戒指,當做你曾為我種下玫瑰的回禮麼?但如果證實‘穿越人’不存在,證實所有傳聞都是假的,我又該怎麼辦呢,傅瑜,我又該怎麼辦……
回到學校之後,阮洛就開始規劃去塞壬島的計劃了。
他迫不及待想要立刻出現在島上。
所以這幾天瘋狂趕作業,為請假做準備。課餘時間也不練琴了,甚至已經做好了在SK音樂餐吧請半個月的假的打算。
這種緊繃的節奏,有時會使他的情緒突然失控。
具體反映就是——忽然失神癔症,偶爾出現幻覺。
有一點值得高興的是,阮洛發現自己的曲子在網上火了。
網絡上鋪天蓋地都是他決賽彈琴的樣子。
辦方趁機還迅速發行了以他的原創曲為主打的數字專輯,以及明信片。
但阮洛高興的點卻不是自己“火了”,而是——
這樣鋪天蓋地的傳播起來,是不是傅瑜再忙都能看見了?
一天在SK音樂餐吧,阮洛突然看見了傅瑜。
傅瑜居高臨下站在通往二樓的黑曜石梯階上,店長和幾位高層圍在他身邊小心翼翼地點頭。
阮洛裝作隨意地問同事:那位不是國際財經的常客傅先生麼,他怎麼出現在這裡。??[”
那同事咂嘴:“這是咱們股東大老板!應該是來視察的。”
阮洛心裡轟然嗡鳴。
他站在人群偷偷打量傅瑜——
身姿頎長,腰身悍利,一身石墨色西裝冷冷冰冰,低頭看人的時候面無表情,顯得特彆有壓迫感。
要是剛開業的時候,阮洛知道這家店的幕後大老板是傅瑜,一定會嚇得落荒而逃,害怕傅瑜是對他有所圖謀。
可是現在啊……
阮洛心裡隻覺得悲哀。
他根本不僅不會這麼異想天開,甚至害怕傅瑜知道他在這裡上班,會開了他。
就在一顆心收緊的時候,傅瑜像是有感應似地,朝阮洛的方向望了過來。
阮洛一下子連呼吸都忘了。
他差點落荒而逃,但腿卻像是灌了鉛,直直立在原地。潛意識裡有一個欲望叫囂著——
不要走,不要走,難道你不想知道傅瑜突然看見你時,會有什麼反應麼?
阮洛的心砰砰跳到了嗓子
眼,卻隻見傅瑜凝望了他半秒,隻是朝他稍稍頷首。
冷漠的神情絲毫沒有稍變。
阮洛呆呆站在原地。
他行屍走肉般穿過人群,木然找到自己的組長,把一張請假條交給組長。
又拖著沉重的雙腿木然地走了。
——他今天是來請假的,本來還想上完今天的班,順便吃個晚飯。但是現在他隻想回宿舍收拾行李。
一個自嘲的聲音在心底升起:他這樣的人,怎麼會在意你的一支樂曲,一點成績……
阮洛,離了婚你不過是一個不起眼的路人,到底在幻想什麼。
傅瑜聽完了店長的近期經營彙報,就從小門走到了阮洛每天演奏的幕後琴房。
但今天已經七點半了阮洛還沒有開始彈琴。
傅瑜挑眉,心裡隱隱有些不安——
阮洛向來是準時的。
而且,他剛才還看見阮洛了。
傅瑜手上攥著一張印了阮洛在薩爾茨堡彈琴的明信片。
明信片都被他摩挲皺了。
他此刻摩挲明信片的手指突然停住。
原打算出去查一下,不料收到了宋祈的短信。
傅瑜走出琴房走到花園直接給宋祈播了電話:“按照療程進展,我已經開始製造偶遇了。剛剛在餐吧,我讓他看到了我,他偷看我很久。按照你的叮囑,我沒有給予更多回應。”
傅瑜有些煩悶:“我到底什麼時候才能給他回應?再這樣下去,你可能會多個病人。因為我會瘋。”
宋祈連忙安撫:“彆急彆急。方案已經往下一步推進了!阮洛的舊記憶已經被新記憶衝淡很多,慢慢等他舊習慣格式化,咱們可以開始收線了,在他潛意識裡植入新的習慣,但是要悠著點彆太急。”
宋祈像個老媽子苦口婆心:“一定要忍住,拿出耐心再刷兩三次偶遇,就可以展開攻勢,找合理的理由約他了。先從出席正式的活動開始,不要太刻意。等他習慣了你的出現,再安排我們預設的‘密室效應’和‘吊橋效應’,強化他對你的依賴。”
掛了電話後,傅瑜總算是舒了口氣。
再回到琴房,阮洛仍然沒在。
傅瑜邁開長腿去前台,一問才知阮洛又走了。
就在傅瑜的臉黑下來的時候,組長氣喘籲籲找到傅瑜,雙手捧著阮洛的請假條遞給他:“傅總,阮先生請假了。我雖然沒批但是他態度堅定,說是工資隨便扣算曠工扣兩倍都沒關係……還,還請的是半個月的長假……”
傅瑜的臉更黑了。
與此同時,美利堅KN邊城,一座地下賭博場的豪華包廂內,還有一雙手,也在翻看著印了阮洛的音樂會限定明信片。
這雙手的主人是盛季修。
盛季修周圍站著七八個黑衣保鏢,他摸著鼻子對著明信片上笑容淡淡的阮洛道:“因為你,我才挨了傅瑜那一拳。鼻子毀了,光醫院我就住了半年。好好的鼻子變成了一塊假體。阮洛啊阮洛,這個賬,你還記不記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