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激(1 / 1)

阮洛無意識地咬住了下唇,半扭著臉微闔了雙眸,不再看傅瑜。

一秒後,點了點頭。

不看傅瑜的時候,心裡似乎會多一些縹緲的安全感。

可閉上眼睛,聽覺和感官卻被無限放大了。

當傅瑜沉著聲音跟他說:“忍一忍,我要幫你清理了”,他隻是呼吸有些急促和難過,像是一瞬間對空氣過敏了似的。但不致命,尚在忍受範圍。

可當傅瑜溫燙的手,包裹上他足底和腳踝時,阮洛渾身像是過電般劇顫起來,他腦海裡“啪”地炸開一道滾雷。

眼前登時浮現出一個畫面——

畫面裡,一個身形高大的人,正用一隻手死死製住他亂動的腳踝,把一個銀質腳環箍往他的踝骨上:“最後一次,再扣不上,腳就彆要了!我耐心有限,你配合點!”

阮洛渾身汗毛都炸開了。他驚惶地睜開眼,拚命在傅瑜手心裡掙紮踢踹:“滾,滾!不要碰我……你不要碰我!”

可腳上的溫度還是沒有離開,像是把他抓得更緊了。

阮洛就掙紮得更厲害。

羸弱的身體很快就到了極限,他眼前開始飄起雪花,手腳也變得軟綿綿地。

迷迷糊糊中,阮洛感覺嘴裡似乎在被強行喂著什麼東西,一股苦味。他搖著頭躲避,甚至試圖咬回去攻擊,可無濟於事,苦味越來越苦,甚至還混入了血腥味。

不知道過了多久,耳邊才依稀聽得斷續人聲。

是傅瑜焦灼卻又低沉的聲音:“阮洛,阮洛……我不碰了,再也不碰了,但在這之前,你得先冷靜下來……好麼?”

阮洛眼神緩緩聚焦,發現自己已經掉下床了。

但沒掉到地上,是掉在了傅瑜的懷裡。

傅瑜的懷裡,很暖和。

阮洛嘴唇動了動:“……傅瑜。”

他沒忍住,兩行淚水從眼角滑了下去。

傅瑜似是舒了口氣。

阮洛看見傅瑜抬起手,像是要給他擦眼睛,可傅瑜的手在空中停了片刻,又放下了。

傅瑜聲音有些暗啞:“把你放床上我就走。我讓女傭處理剩下的事。”

他像是歎了口氣,輕聲道:“……是我疏忽了。”

阮洛瞳孔一縮,本能地拽住傅瑜的衣領:“不要!”

就說了兩個字,聲音就顫的不成樣子,阮洛像是紅著眼眶:“不要走……傅瑜,我冷。”

阮洛抽了抽鼻子,在傅瑜僵硬的懷抱裡,把自己朝著傅瑜縮得更緊,嗓子裡發出了“唔”地一聲:“有人……”

“什麼人?”

阮洛剛才踹傅瑜的時候多拚命,現在拽人衣領的力氣就有多拚命。不知道的還以為他想把傅瑜勒死。

阮洛拽得指尖發白,仍然不放。他在傅瑜懷裡搖了搖頭:“我不知道,就是有人……”

“不怕,跟我說說在哪兒?”傅瑜的聲音循循善誘。

阮洛腦子裡還是剛才那個箍他腳踝的影子。

可是畫面裡光線太黑了,那個人背著光身形又太高大,完全遮住他的視線。

他看不見那個人的臉。

但是他害怕極了。

他不知道那是他產生了什麼幻覺,還是看見了鬼。

亦或是——看到了某段過去。

哪怕現在已經清醒了,還是很害怕。

阮洛看了眼傅瑜,傅瑜的下嘴唇有一道新鮮咬痕。

阮洛心裡想,壞了,自己剛才瘋瘋的,把傅瑜嚇壞了吧,把人家嘴皮都嚇得咬破了。

阮洛心裡又懊惱,又迷茫。

迷茫的是,阮洛意識到——他不僅失憶了,他還有病,神經病。老莫名發癲。上次也就是把傅瑜給圈到門外,這次索性給人的臉都抓花了。

傅瑜真是個好人,不但不嫌棄,他還不生氣。

阮洛抽了抽鼻子,用一隻手指頭摳撓著傅瑜的衣領。

他這會兒腦子混沌得很,也顧不得靠近傅瑜本身,就容易讓他氣喘心悸腳軟手抖。阮洛抱薪救火一樣地,拽著人,帶著鼻音跟傅瑜說:“我再跟你說一個對不起。你彆走好麼。”

阮洛清醒以後就不願意在人前哭了,所以他說話的時候隻是抽了抽鼻子。

你彆走,你走了我害怕。

我害怕再次見到那個鬼。

說完以後,阮洛心裡那個無助的小人已經快把眼睛哭瞎了。他心想,要是傅瑜不答應,他也不會求他。害怕就害怕吧,還能怎麼樣。

可是傅瑜答應了。

阮洛覺得自己的判斷沒錯,傅瑜果然是對他好的。

傅瑜把阮洛抱起來,放在床上。不讓他看被踹翻的水桶,以及滿地狼藉。

離了些距離,坐在床邊的台階上道:“睡吧。”

阮洛躺在床上,有些困了,可就是不讓自己睡過去。

“傅瑜。”他小聲喊。

“我在。”

阮洛不說話了。

就在傅瑜以為阮洛睡著的時候,阮洛又小聲地喊:“傅瑜。”

“嗯,我在呢。”

“傅瑜,明天早上醒來還能看到你麼?”

“……你想看到?”

“……嗯。”

“明天早上可以看到我。”

“那後天早上呢?”

“後天要不要看到,要明天的你決定。”

“奧。”

阮洛的聲音悶悶地:“我是不是做過很多壞事。”

“怎麼說?”傅瑜的聲音極輕,小心翼翼的。

阮洛睜著眼,和困倦做抵抗:“我身上好多傷,都是怎麼弄的呢?我以前是不是做過很多壞事,是不是進過監獄,受過刑罰,所以才會留下這麼多傷痕呀……還有,還有我上次在病床上醒來以後,除了你之外,再也沒有人來看過我,問過我。是我在這個世界上,沒人要了麼?”

“……不是。”

阮洛覺得傅瑜可能是被自己氣到,又嚇到,加上又陪自己熬夜,所以上火了。

要不然他的嗓子怎麼啞了。

阮洛在昏黃的夜燈光線下摳了摳自己的手指:“你彆騙我,我都看到了。”

傅瑜的聲音更啞了:“看到什麼了?”

阮洛伸手揉了揉濕濕的眼尾:“看到有人往我腳上戴鐐銬,好像關押犯人似的。傅瑜,我的爸媽和朋友呢?他們真的不要我了麼,還是說,我其實根本不曾擁有過。傅瑜,我是不是……”

我是不是隻有你。

阮洛差一點就說出來了,可是他說不出口。

因為他忽然意識到一個問題——

“我們是什麼關係呢?我們的關係,足以我說開這些問題麼?如果我們關係好,那我為什麼會怕他,如果我們關係差,那他為什麼還會照顧我?”

阮洛再一次迷茫了。

他自認聰明地把話題轉往不敏感的地方,他現在什麼都沒有,似乎隻有傅瑜。

他不願意問出這麼敏感的問題,在傅瑜嘴裡得出什麼不理想的答案。

阮洛嘴裡含糊地嘟囔著:“傅瑜,在我記憶恢複之前,你不要……”

“……不要什麼?”

可惜阮洛話沒說完,睡著了。

阮洛睡著後,傅瑜在阮洛床頭坐了很久很久。

他叫了女傭,看著她們輕手輕腳收拾完弄臟的地毯,才離開阮洛的房間。

傅瑜一到自己臥室,就給宋祈打電話。

宋祈接到的時候挺吃驚的:“怎麼了老板,今天親自給我打電話啊。現在晚九點,不在上班時間,通話結束後按我的谘詢費給我打款啊。”

傅瑜:“阮洛應激了,我給他喂了一粒氯硝西泮。你跟我說他不會對我應激。”

傅瑜說著話,順腳踹翻了腿邊一把凳子。

天知道他有多惱火,惱火自己的粗心大意。

他到現在總共杠了十根特效抑製大針,副作用在他身體裡塞滿了“暴戾分子”,他整個人無時無刻都快炸了。

對誰都是一點就著。

隻是在阮洛面前克製的嚴絲合縫,連語氣都耐心壓著。現在虧得是在跟宋祈通電話,要是宋祈在他面前,他得把宋祈一口吃了。

宋祈像是沒有察覺到傅瑜身上的怨氣,“嘶”了一聲道:“不應該啊……”

傅瑜冷聲道:“宋祈,我質疑你的專業。我決定取消你對阮洛的監治權,找更靠譜……”

“等等等,等一下老板!彆說氣話,我不專業進得了你傅氏的醫院?一定是有彆的問題。老板,你能跟我詳細講講情況麼?怎麼進入應激的?”

五分鐘後,宋祈又“嘶”了一聲:“應該是想起了什麼,但是又沒有完全想起。”

宋祈沉默了片刻:“可能你剛好運氣不好,觸發到特殊場景了吧。不然這種病人在失憶前期很難想起什麼的。”

“今晚的事,對他身體會產生傷害麼?”

“暫時不會。”

就在傅瑜要掛電話時,宋祈忽然叫了句:“傅瑜。”

這次沒叫老板。

“說。”

“傅瑜,你認真的麼?照顧阮洛。你是認真的麼?”

“隨便你怎麼認為。”傅瑜寒聲道,而後掛斷了電話。

十秒後電話響起來,聽筒裡再次傳來宋祈的聲音:“傅瑜,你是不是演藝人格啊,喜歡扮演深情救世主的人設?”

“最後警告,好好說話。”

“行行行……你現在,在家麼?”

“在莊園。”

“那行。我過來看看阮洛。剛才你說阮洛應激後,反而朝著你懷裡鑽……這個狀態讓我十分意外。這個舉動,說明他的某種深層意識,在那一刻抵抗了他的身體本能。這很少見,值得剖析。傅瑜,在家等我,我現在就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