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鎮撫值房有茶水有臥榻,到了用膳時辰,會有人準時送來飯食,一日三餐從不重樣,除了不能出這道屋門,謝琅這個“嫌犯”可謂得到了優待。
在值房裡待了一日一夜後,謝琅經曆了第一次過堂。
地點就在北鎮撫審訊堂裡。
這個地方,謝琅再熟悉不過,上一世謝氏闔族下獄,作為北境軍少統帥,他幾乎每日在黑屋子裡受完刑,都要被拖著出來過一遍堂。
這一世不同的是,他是走著進來的。身上穿的不是囚服,而是蟒服。
即使是晴日,大堂裡也陰森森的。
謝琅立在堂前,後背是日光,胸前是陰影。
兩側站著錦衣衛,大堂中間空地上則放著把雕花圈椅,在案情審理清楚之前,沒人敢讓這位世子跪著甚至是站著受審。
堂上一溜兒坐著四名官員,正中間是司禮監大璫劉公公,其次是大理寺卿趙雍,另外兩名品階較低,陪坐下首。
謝琅進去,徑直在圈椅中坐了下去。
劉公公今日也穿了蟒服,昭示著大璫身份。他當先開口:“還請世子說一說那日與逆犯姚鬆會面的具體情況吧。”
謝琅展平衣袍:“那日引我去見逆犯的,是司禮監大監王貴,我與嫌犯見面時,戶部官員張同光一直站在甬道裡旁聽,我與嫌犯具體談話內容,亦有暗處錦衣衛詳細記錄,有沒有牽涉到那批軍甲,你問一問這些人便知。”
劉公公露出遺憾的表情。
“世子還不知道吧,王貴畏罪潛逃,北鎮撫已下令通緝,張同光也與姚鬆一樣暴斃家中。若是這兩人還在,雜家也不敢去驚擾世子了。”
“當值的錦衣衛亦可證明。”
“那幾人都是王貴心腹,和王貴一樣不知所蹤了。”
謝琅忽笑了聲,看著劉公公問:“他們都跑了,姚氏清查出的那些產業可還在?”
劉公公道:“世子放心,那些產業已經悉數納入戶部銀庫,補充前線軍餉。隻是那批軍甲數目不菲,且是兵部傾全力鍛造,一旦落入歹人之手,後果不堪設想。世子還是要好好想想,姚鬆有沒有對世子提起過軍甲的下落。”
“沒有。”
謝琅幾乎是冷淡吐出這兩字。
劉公公道:“姚鬆既已對世子吐出其他產業,沒必要隻藏著這批軍甲不說,世子不記得,隻能勞煩世子慢慢想一想了。趙大人,接下來由你問吧。”
趙雍立刻清了下嗓子,肅著面問:“三月十六日那晚,世子在二十四樓雅廂與姚鬆宴飲,期間離席,接近一刻之後才回到雅室,這一刻功夫,世子去了何處?”
謝琅一笑。
“怎麼?大淵還規定出恭的時間麼?”
趙雍被嗆得臉色有些難看,道:“這……自然沒有規定。然而據本官所知,二十四樓包廂是配著恭廁的,就在隔廂,隻是出恭,怎會用一刻之久。”
謝琅一哂。
“本世子
不喜用包廂裡的恭廁,有問題麼?趙大人如此清楚包廂裡的恭廁布局?_[(,怎麼,也是常客?”
趙雍嘴角的須抖了下,強自鎮定問:“有二十四樓夥計親眼看見世子在二十四樓後面的暗巷裡殺人,被殺之人正是即將往北境赴任監軍一職的大璫劉喜貴,世子又如何解釋?”
“你也說了是暗巷,既是沒有燈火的暗巷,他是如何看清殺人者是誰,被殺者是誰的。莫非長了對火眼金睛不成?”
“你——”
趙雍身為大理寺卿,何曾被人如此當面奚落過,登時氣得站了起來,被劉公公眼風一掃,才又緩緩坐了下去,道:“謝世子,本官按規矩問案,請你好好說話!”
“哦?”
謝琅反問:“趙大人倒是說說,我哪句話沒有好好說了?”
趙雍面色陣青陣白,胸口起伏片刻,用力一拍驚堂木,吩咐帶人證。
一名五短身材的夥計被帶了上來,趙雍道:“王二,你且看看,這堂上可有那夜你看到的行凶之人?”
王二瑟縮看了眼謝琅所在方向。
謝琅認出這是昔日出入二十四樓時經常入包廂裡侍奉的一名夥計,因為手腳利索會說討巧的話,還得過姚鬆不少賞錢,笑道:“原來是你。”
對方雖是笑著,氣勢卻淩厲迫人。
王二道:“世子恕罪,小人也隻是將所見所聞如實說出而已,那夜在後巷,小人親眼看到您殺了那劉喜貴……”
謝琅還是笑吟吟的。
“好,那我問你,那後巷牆上有人喝醉酒用姑娘家描眉用的金粉畫了一幅圖,是牧牛圖還是牧馬圖?”
王二一愣,道:“好像是牧牛圖。”
謝琅大笑。
王二改口:“小人記錯了,是牧馬圖。”
謝琅看著他:“再想想。”
“小人確定,是牧馬圖!”
謝琅再度大笑。
道:“那後巷牆上,根本沒有圖,隻是用金粉題了一首詩,你身為二十四樓夥計,連後巷刷了金粉的牆都看不清楚,也敢說自己看清了人!”
王二嚇得不敢再說話。
趙雍面色難看至極,道:“謝世子,訊問證人,是本官的職責,你這樣一味恐嚇,證人如何敢說實話。劉公公,本官請求暫緩審問!”
就這樣,簡單過完一輪堂後,謝琅重新被帶回值房。
更鼓聲自外傳來,謝琅判斷出,已經是二更時分。
在這間位於北鎮撫西北陰處的值房裡,晝與夜被模糊了邊界,謝琅幾乎隻能靠每日微弱的日影與更鼓判斷大致時間。
與鼓聲同時響起的,還有夜梟的尖銳鳴叫,和翅膀掠過樹枝的撲棱聲。
夜梟以腐肉為食,膽子大得很,有時還會落到值房的窗沿上,扯著嘔啞難聽的嗓子,叫上幾聲。
一晃眼,整整三日已經過去。
第一日是最為熱鬨的,北鎮撫和大理寺的人輪番來問了姚鬆案與劉喜貴案的情
況,之後兩日,這間值房便再無人光顧。
若不是能感知到天羅地網一般潛藏在暗處的錦衣衛,謝琅幾乎要懷疑,自己要永遠爛在這個地方。
夜色漸深,值房裡隻亮著盞光芒微弱的油燈,謝琅坐在圈椅裡,閉目沉思,案上的飯食仍原封不動擺著。
“急匆匆的往何處去?”
外面忽然傳來急促腳步聲和說話聲。
“去宮裡。陛下舊疾發作,要去千秋殿長跪敬香,誰料值夜太監膽大包天,竟在殿中與宮女行苟且之事,連燈燭掉落都未發現,險些讓殿中走水,釀成大禍!”
腳步聲轉瞬即逝。
人聲也迅速沒入黑暗中。
謝琅垂目聽著,“千秋殿”三字落入耳中,腦海中忽然猶如吉光片羽閃過一般,帶起一道雷霆般的轟鳴。
恰此時,緊閉了一日的值房門從外打開,一道人影緩緩走了進來。
“蘇大人,請。”
引路的錦衣衛同來人道。
蘇文卿進了值房。
值房門複關上,隔絕了外面一切聲息。
值房裡燈火微弱,謝琅抬眼,首先看到了蘇文卿胸前繡的錦雞圖案。
謝琅問:“你怎麼來了?”
蘇文卿立於滿室燈火的正中心,以居高臨下的姿態道:“我來救世子。”
謝琅無聲一笑。
不由想起上一世,他手骨腳骨腿骨截斷,如同一條喪家之犬般戴著鐐銬,趴伏在昭獄冰冷石磚上,時而如火炭滾身,時而如墜冰窟,已經分不清自己是生是死時,那雙冰涼如玉的手,將他輕輕扶起的情形。
那人跌跌撞撞,曆儘千辛萬苦,用一副清瘦羸弱的筋骨將他背出昭獄,甚至用不惜用自己的血喂食他,給他續命。讓他猶若死灰的心,於夾縫中燃起一線久違的依賴和生機。沒錯,在一次次斷斷續續的記憶碎片裡,他辨出那奇怪的味道,是血的味道。
當他們一次次跌倒又爬起時,當那濃稠的血液進入他口腔中時,當他無意間觸到他臂上膝上青腫痕跡時,他暗暗發誓,一定要用世間最好的東西回報他。
漫長的昏迷,再睜眼之時,他才知道,那人竟是蘇文卿。
蘇文卿伏在他身上痛哭,他卻已經流不出淚。
連血都流不出。
親友皆死我獨生,那是他第一次體味到,什麼叫活著比死了還難受。
可蘇文卿斷了自己的錦繡前程,豁出命將他從昭獄救了出來,為了二叔,為了謝氏滿門血仇,為了這份比天高比海深的大恩,他都不能死。
那時支撐著他活下去的唯一動力,就是報仇和報恩。
到後來兵圍上京,攻破上京城門,屠儘京中世家大族,終於如願以償,給蘇文卿以宰相尊榮,他知道,他雖還活著,靈魂卻已經死去了。
此後記憶雖失,他也能猜到,即使登上了那九五至尊之位,失去了唯一信念支撐,他也多半隻是個殘暴的殺人機器與麻木的傀儡。
重活一世,舊事重演,卻是物是人非。
謝琅看了眼那於燈火下閃耀著炫目光澤的錦雞補服,淡淡道:“不必了。”
“你如今位列七卿,前途正好,你救了我,我也不可能再予你宰相位。”
蘇文卿隱在袖中的手輕握成拳,道:“眼下能救世子的,隻有我。”
“世子不肯接受我的幫助,難道是打算在這座黑屋子裡,了此殘生麼?”
“就如——世子寧願向熊暉低頭,也不願意向我尋求幫助。”
“了此殘生?”
謝琅咀嚼了下這個詞,忽然間明白了什麼,道:“看來,你不是來救我,是來當說客的。”
“是給陛下當說客,還是給韓蒔芳?”
兩人無聲對視片刻。
蘇文卿道:“看來,世子已經知道了。”
謝琅諷刺一笑:“這間值房,位置偏僻,平日根本無人經過,可偏偏方才有人在外面提起千秋殿失火之事,聲音不大不小,恰好夠我聽見。我若再聽不懂這弦外之音,豈不辜負了幕後之人的良苦用心?”
“上一世,千秋殿走水,被一場大火焚儘,陛下生母蘭慧太妃的靈位也焚於火中,這一世,千秋殿卻沒有走水,還是因為陛下的緣故被發現。若我沒有猜錯,陛下應該同你我二人一樣,也是重生之人,擁有上一世的記憶,自然,也容不得我這樣的‘亂臣賊子’活在世上。”
否則,錦衣衛昭獄出了名的防守森嚴,那根金簪,如何能越過錦衣衛重重耳目,到了姚鬆手裡?
否則,王貴是司禮監大璫,那夜在韓府相見,還一副頤指氣使,養尊處優,從容不迫的模樣,好端端的怎麼會突然畏罪潛逃。
世家再手眼通天,當真能打破北鎮撫這道天子親手築起的堅固機器麼?若如此,過去數年,世家便不會對錦衣衛三字恨之入骨。
如果不是世家,還有誰有這等手眼通天的本事。答案隻有一個。
謝琅靠在椅背上,不知該悲該怒:“從我走進昭獄,見到姚鬆的那一刻起,就已經注定了今日的結局。我千防萬防,都不曾防到布局者會是陛下。陛下比任何人都明白謝氏的忠心,他故意讓我聽到外面的談話,用意不過是讓我猜到真相,主動赴死,好保全謝氏闔族榮耀,我說得可對?”
蘇文卿臉色晦暗不明。
“世子既已猜到,何必再問文卿。”
“不。”
謝琅搖頭。
“我其實有很多事都還沒想明白。譬如,以你和謝氏的關係,韓蒔芳與陛下緣何會對你這般信任,譬如,殿試之前,你分明已經出入衛府,取得衛憫信任,為何還要在殿試前夕自導自演一出被衛氏刺殺的戲碼。再譬如,延慶府賑災,你明知伏龍山會有一場大水淹了兩萬災民,作為賑災主管官員,為何不讓人提前疏散那些災民,任由他們待在危險的臨時安置區裡。”
蘇文卿拳捏得更緊。
“世子既然已經知道,為何一直等到現在才說
。”
“你想知道?”
謝琅抬眼,一字一字,清晰道:“你出身寒門,是人人稱讚仰慕的寒門才子,用這樣的方式摘得狀元,讓我覺得不齒,惡心。”
“不齒,惡心。”
這不知激起了蘇文卿什麼回憶。
蘇文卿也突然大笑一聲,目中露出鮮少在人前露出的狠厲色,道:“究竟是我讓世子覺得不齒,惡心,還是因為我擋了某些人的路,讓世子不開心了?”
“世子覺得不齒,可如今,世子為階下囚,我為兵部尚書,世子想要保住性命,隻能求我。甚至之後謝氏全族,都要仰我鼻息而活。”
“世子嫌我為了往上爬不擇手段,那世子出身寒門,對一個衛氏嫡孫情根深種,愛而不得,難道不為自己感到不齒麼?”
“可笑我的不擇手段尚有回報,世子的一片癡心卻隻能錯付,世子身陷囹圄,人家卻日日同雍王宴飲,好不快活,雍王甚至指使麾下朝臣趁機落井下石。世子不為自己感到可悲麼?”
蘇文卿沒能繼續說。
因一隻手,扼在了他頸上。
蘇文卿毫無畏懼,反而笑著問:“上輩子世子可是欠我一條命,敢殺了我麼?”
謝琅盯著那張臉,手掌慢慢收緊,看著蘇文卿面孔一點點扭曲青紫,還是收了手,道:“滾。”
蘇文卿捂著脖子,嗆咳了一陣。
外面錦衣衛聽聞動靜,立刻闖了進來。見蘇文卿模樣,俱驚道:“蘇大人!”
“我無事。”
蘇文卿擺手,讓他們退下。
待氣息平複,再度走到謝琅面前,笑道:“世子放心,上輩子,我會救你,這輩子,我仍會救你。”
“陛下所畏懼的,隻是世子武力,我會請求陛下,將世子廢去武功,永遠囚禁在此處,留世子一條命。”
“以後,我也會經常來探望世子,與世子好好回憶上一世的事。”
“世子不是要報答我的恩情麼,就用這種方式報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