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3 章 金錯刀(十四)(1 / 1)

謝琅卻突然伸手,握住了那隻正執筆的手。

衛瑾瑜皺眉。

謝琅道:“先跟我出去。”

“待會兒我替你抄。”

他當先站了起來,直接抽走了衛瑾瑜手中的筆,又解了自己身上的氅衣,罩到衛瑾瑜身上,不由分說拉著人往外走,另一隻手則順手拎起了案上那兩盞燈。

今日除夕,寺中燈火通明,香客皆可自由通行。

謝琅手裡提著燈,直接帶著衛瑾瑜到了大慈恩寺後山。後山是一片桃林,春日桃花競放,夭夭灼灼,是有名的踏青郊遊勝地,冬日裡此處隻剩一片光禿禿的桃林,除了寺中和尚,很少有外人過來。

山頂上有一座六角亭,供來往行人歇息。

二人到時,亭中紅泥火爐,燈火如晝,四周還圍著擋風的帷帳。李崖和趙元站在外面,見謝琅和衛瑾瑜過來,兩人笑著行禮:“世子,三公子,酒食已經備好。”

“進去看看。”

謝琅帶著衛瑾瑜進了亭子裡。

亭中食案上果然已經擺滿熱騰騰的酒食,石案旁還架著兩個紅泥小爐,一個煮著茶,一個溫著酒,因圍著帷帳,且放著炭盆火爐這些取暖之物,這狹小的一方空間裡,竟薰暖如春。

“時間倉促,隻來得及備了這麼些,你若有其他想吃的,我讓他們現去準備。”

謝琅道。

衛瑾瑜已經將手抽了出來,盯著那案酒食看了片刻,道:“你敢在佛門勝地公然擺酒肉,就不怕佛祖降罪麼。”

“我不信這個,再說了,今日除夕,佛祖也得過年,為了借他寶地,我已提前孝敬過他了。我可教人在大雄寶殿裡供奉了整整三十壇羅浮春。”

衛瑾瑜一扯嘴角,未置一詞。

謝琅收斂了神色,認真看著眼前人:“瑾瑜,看在我辛苦張羅了這一桌的份上,賞個臉,喝杯酒如何?”

天空尚在飄著細雪,李崖和趙元已經識趣退下,這梵寺後山的山頂,有一個獨立於世外的空曠與安靜。

衛瑾瑜出神片刻,自在案後展袍坐下,撈起案上已經倒好的一盞酒,道:“同朝為官,大家坐下來喝盞酒沒什麼,不過,你不該待在這裡,我們三杯為限,喝完酒,便各回各處吧。”

衛瑾瑜要喝第一杯,謝琅走過來,伸手拿走酒盞,將裡面的冷酒倒掉,換成爐上溫著的熱酒,重新放回衛瑾瑜手裡。

“先吃飯再說,酒不急著喝。”

謝琅直接就著最近的位置坐下,先盛了一碗熱湯羹,放到衛瑾瑜面前,又端起自己面前的空碟子,把各樣熱菜都夾了一些。

“我去望鄉樓看過,你隻喝了酒,那些菜一樣未動,先吃些東西。”

謝琅把夾滿菜的碟子遞過去。

衛瑾瑜不奇怪。

謝琅不會無緣無故出現在這裡,今日鼇山燈會,他隻遇到了孟堯與魏驚春二人,謝家人也在逛燈會,多半是雙方遇上,那二人無意透露了他的行蹤

,此人才會找過來。

“我不吃?[]?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是因為我不餓。”

衛瑾瑜飲了口酒。

“這些菜,我也不會吃,真是辜負你一番辛苦了。”

“你不用因為可憐我,而白費力氣做這些。我不會感動,更不會因此感激你。”

衛瑾瑜喝完一盞酒,又要去倒第二盞。

“隻喝三杯,謝你好意。”

謝琅沒接話,起身,拿起那件玄色狐皮氅衣,重新罩到衛瑾瑜身上,道:“跟我出去。”

衛瑾瑜顯然沒有這個興趣。

謝琅便拉起人,一道出了亭子。

雪不知何時停了,山道上一片皚白。兩人踩著雪,穿過桃林,在山壁崖前停下,從上往下俯瞰,上京繁華城池和萬家燈火儘收眼底。

衛瑾瑜站在崖前,沉默看著眼前景象。

謝琅卻指著南面方向。

“看那邊。”

衛瑾瑜循著他所指望去,原本隻是隨意一瞥,等看清那遠處景象,視線倏地定住。

天幕廣袤而闃寂,然而此刻,一盞盞孔明燈正從南郊山間林間慢慢升起,鋪天蓋地,猶若星辰,猶若神火,不過片刻功夫,便以極壯麗的姿態鋪滿半面天空。

這是一幅極震撼的畫面,連不少百姓都從家裡跑出來,紛紛張著脖子望向那些孔明燈。

謝琅道:“在我們北郡有個習俗,除夕夜,送心愛之人孔明燈,能讓他這一生都得天神庇佑,平安喜樂。”

衛瑾瑜:“你不是不信鬼神?”

“偶爾信一信也無妨。”

衛瑾瑜沒有說話,隻是站著,靜靜地望著猶若星河鋪展在夜空中的燈,久久不動。

“萬般心意,以此為證。”

“瑾瑜,新歲快樂。”

謝琅道,同時伸手,輕輕握住了藏在袖管中的那隻冰涼如玉的手。

衛瑾瑜終於偏頭,看向那張燈火映照下俊美攝人,英姿勃發的臉。

心裡禁不住想,為什麼偏偏是這個人。

出神的功夫,腕間忽然一涼,衛瑾瑜低頭,才發現手上多了兩隻金環,一模一樣的形製,上面鏤著精致的花紋。

衛瑾瑜試著摘了摘,沒能摘掉,皺眉問:“這是何物?”

若是說實話,這人肯定不會收。

謝琅道:“我特意到廟裡求的,一旦戴上,就不能摘下,否則,會引來佛祖怪罪,影響運氣的。”

“這金環和你尺寸正合,不大不小,也襯你膚色,果然是極好的。”

衛瑾瑜抬起左腕,盯著那環打量了幾眼,不知想到什麼,慢慢露出一點戲謔笑:“我倒不知,這上京城裡還有能求到金銀貴物的寺廟。”

“如此好物,恐怕要掏光世子所有積蓄吧。”

“我成日戴著招搖,如何過意的去。”

謝琅:“那有什麼,能博美人一笑,彆說是掏光所有積蓄,把這我這個人押在大雄寶殿裡給佛祖當燈台都是可以

的。”

“當然,此物還有另一個重要作用。”

衛瑾瑜隨口問:“什麼作用?”

謝琅:“有了它,我就永遠不會弄丟你了。就算離得再遠,我也能第一時間找到你。”

衛瑾瑜抬頭,用異樣的眼神看他一眼。

半晌,再度一扯唇角。

“你就不怕我當了賣了?”

“不怕,因為你摘不下來。”

對方幾乎以無賴語氣道。

衛瑾瑜眸光冷了些。

“怎麼弄的?”

謝琅道:“公孫昶是天下聞名的機關大師,找他給一對金環設計機關,到底有些大材小用了。”

衛瑾瑜動作頓了下,放下腕,廣袖垂落,蓋住金環。

“看來你已經知道了。”

“談不上。早在清鶴山莊時,我就已經猜出來,公孫昶這樣的人物,不是雍王能夠駕馭拿下的。我隻是好奇,你是靠什麼駕馭他的。”

衛瑾瑜:“你手段這般高明,就沒從他嘴裡撬出點東西?”

“他是你的人,我不會動。再說,那位公孫大師,神仙一樣的人物,我如何敢動。”

“看來,我還得置一桌酒席,好好感謝你。”

“不用,你肯賞臉,喝我一杯酒,我已經心滿意足。”

正此時,渾厚遼遠的鐘聲以上京城為中心,向四方城池,向曠野裡回蕩開來。

不少孔明燈也在城中各處冉冉升起。

舊歲已去,新歲正式開啟。

回到靜室,謝琅讓衛瑾瑜去睡覺,他自己果真要坐到案後抄經。

衛瑾瑜淡淡道:“不用了。”

“說到做到,絕不失信。”

謝琅提起筆。

衛瑾瑜無情道:“這是寫給我母親的,你字太醜,我怕她眼睛受不了。”

這話其實有些孩子氣。

謝琅道:“放心,我慢慢抄,保證給你抄得工整便是。”

衛瑾瑜便沒有再理他,坐到一邊榻上,打開窗戶,一邊喝茶一邊看風景。

謝琅展開經卷,意外發現經卷下壓著一副圖畫。

圖上亭台樓閣,處處精妙,環水而建,與上京宮殿形製大為不同,畫旁題著五個字:「金陵四時記」。

謝琅問:“這是你畫的?”

衛瑾瑜看了眼,沒說話,算是默認。

謝琅問:“為何是金陵風景圖?”

本以為得不到回答時,衛瑾瑜道:“因為我出生在金陵。”

謝琅意外。

“金陵?”

“嗯。我母親與父親成婚不久,父親便被派往金陵任職,金陵有行宮,我母親閒暇時經常去金陵看望父親,期間我出生。”

謝琅極少從衛瑾瑜口中聽到父母的事。

他顯然也不喜歡提。

今日兩人難得能心平氣和坐著,面對面說這麼多話,正想說話,心口猝不及防襲來一陣劇痛,仿佛無數密密麻麻的利器刺穿那一方血肉,如無數次午夜夢回時被心口無名劇痛驚醒一般。

真是奇怪,金陵二字,怎麼會讓他有這種反應。

謝琅用力握拳,想消解這種隱痛與不適,然而越是抵抗,那痛反而越清晰越深。

衛瑾瑜看他一眼。

“怎麼,你不舒服?”

“沒事。”

謝琅壓住異樣,平複片刻,道:“隻是有些意外罷了,我從未去過金陵,隻聽說那裡氣候很好。”

衛瑾瑜點頭,眼底倒無太多情緒波動。

“還成吧,我也許久沒去過了。”

謝琅道:“等以後有機會,我們去金陵看燈會。”

這話讓衛瑾瑜把玩茶盞的動作一頓。

他到底沒說什麼,隻是側眸,再度看了眼已經正襟危坐,開始認真謄寫經文的謝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