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2 章 驚風雨(四)(1 / 1)

半月後,和談事宜正式告一段落,謝琅臂上和胸口刀傷也差不多恢複如初,衛瑾瑜正式上書提出和離之事,懇請皇帝允準,理由是兩人性情不和,實在無法容忍對方脾氣,繼續相處下去。

外界關於兩人交惡一事早沸沸揚揚傳了許久,走到和離這一步,百官倒無多大意外驚奇,但到底是樁刺激勁爆的大事,依舊沸騰議論了一波。

“說是性情不和,歸根到底,是謝氏與衛氏撕破臉罷了。”

“演武場一事還不明顯麼,謝唯慎豁出性命也要維護陛下顏面,謝氏到底還是沒有與衛氏站到同一立場,這樁婚事自然也再無意義。”

“這二人反目成仇,又同朝為官,以後可有得熱鬨看了。”

西狄使團離京,衛瑾瑜和孟堯作為和談副使相送。

按照正常日程,七日前使團就該離開上京的,全因霍烈墜湖感染風寒,一直躺在四方館內養病,才拖到現在。到了城門口,霍烈驅馬來到衛瑾瑜面前,望著這位讓他有些捉摸不透的少年禦史,用隻有兩人能聽到的聲音道:“聽聞衛大人要與謝氏世子和離,倒是令本將軍意外。那日在酒館,衛大人故意誘我下湖,難道不是為了給那個人報仇麼?你們之間怎麼會全無情誼呢?”

霍烈目中閃動著狡黠的光。

衛瑾瑜面不改色回以一笑:“霍將軍言重了,因為我的喜好間接害將軍落水,是我照顧不周。”

“可我喜愛蓮花,與旁人無關。”

“前路遙遠,願將軍一路順風。”

霍烈收回探究目光,哈哈笑道:“看來是本將軍誤解了。衛大人,後會有期。無論是衛大人還是這上京城,本將軍都甚為喜歡。”

說完,他哼著狄人曲調一馬當先出了城。

溫思忙命其他使臣追上。

謝琅傷好後,也要繼續回京南大營任職。

李崖和一幫親兵知他這陣子心情不好,這陣子都小心做事,不大敢招惹他。

這日從兵部回到謝府,見府門口停著幾輛馬車,桑行和明棠正帶著公主府的下人在搬運東西。

孟祥過來給他牽馬。

謝琅問:“他們在做什麼?”

孟祥心頭一緊,打量著他面色,小心翼翼道:“三公子今日恰好休沐,正吩咐公主府的人收拾行囊,準備搬回公主府那邊呢……哎世子?”

桑行沒說完,謝琅已翻身下馬大步往府中走去。

進了東跨院,亦是一片忙亂,滿院下人進進出出,將大小箱籠從屋裡搬出。謝琅推門進屋,見衛瑾瑜一身雪色雁紋廣袖綢袍,正背對著房門立在書架前,將幾本書冊取下。陽光穿窗而入,如素雪籠在那道身影上。

謝琅倏地頓住步。

“怎麼這麼急?”

謝琅深吸一口氣,問。

他語氣頗為不善,胸口無聲起伏著,衛瑾瑜聞聲轉過頭,語調倒和平時一般無二:“聖上已經允準我們和離,我自然不

應再住在此處。”

時至今日,謝琅也知道,多說無益。

他可以憑借自己的力量打敗霍烈,打敗那八名狄人大將,甚至是打敗北梁騎兵,假以時日,他甚至有信心打敗李淳陽,可他卻無法阻止他離開的腳步。

一時間,隻覺得心口仿佛被人生生挖掉一大口,血淋淋一個瘡口,往外流著血,比他胸口那道刀傷還令他感到痛。

思緒起伏萬千,他走過去,問:“要收拾什麼,我幫你。”

“隻剩一些書而已,不必了。”

謝琅轉目看著書架上的書:“這些都是麼?”

衛瑾瑜點頭。

當日過來謝府時,是抱著謝琅成婚當夜便逃回北境的念頭的,故而他沒帶多少東西,後來謝琅沒有逃走,便又讓桑行運了一批書過來,以便閒暇時打發時間。

謝琅直接從衛瑾瑜手裡接過書,道:“我來吧,你坐著指揮就行。”

衛瑾瑜想拒絕,謝琅直接道:“你若不肯,今日就彆想搬走了。”

“我已經夠忍著了。”

衛瑾瑜算了解他脾氣,也不想這種時候在與他起齟齬,便坐到一邊,看著他忙活。

收拾完書,謝琅又叫來李崖和一眾親兵,幫著一道往馬車上搬運東西。李崖覷著他面色,知自家世子心裡肯定是不好受的。準確說,跟著謝琅這麼久了,李崖還從未見過這般受打擊的世子。

李崖是陪著謝琅在督查院外淋過雨,也眼睜睜看著謝琅坐在書閣外的石階上,望著東跨院的燈徹夜不眠的。今日這樣的場面,他一點都不想看到,可連世子都解決不了的事,他也是束手無策,隻能聽命去幫著搬東西。

“真的不再住一晚麼?”

看著那些書箱,謝琅還是不死心地問了句。

“不住了。”

“傷藥我留在書案的抽屜裡了,你需要時自取便是。”

交代完最後一句,衛瑾瑜便要起身往外走,謝琅忽道:“等等。”

他走到案邊,端起那個養著蓮花的青花水盤,遞到衛瑾瑜面前,道:“這是送給你的,一道帶走吧。”

衛瑾瑜低頭看了眼。

半月過去,蓮花依舊綻放著,裡面兩尾錦鯉也在水中自如遊動。魚戲蓮葉間,很襯夏日的景象。點了下頭,接到了懷裡抱著。

不多時,李崖過來稟報,說所有箱籠已經收拾完畢。

謝琅說知道了。

等衛瑾瑜出府登上馬車,謝琅也隨後出來,翻身上馬。

桑行一愣,問:“世子這是?”

“我送你們一程,出發吧。”

桑行在心裡歎口氣,沒說什麼。

謝琅一揮手,定淵侯府眾親兵便護著馬車一道出發。

謝府到公主府要穿過好幾條街巷,到了地方,李崖照舊領著親兵們幫著往公主府裡搬卸東西,衛瑾瑜踩著腳踏下了馬車,徑直往公主府走去。

謝琅高坐馬上,望著立在公主府大門

下的那道素色清雅身影,仿佛又看到了數月前新婚之日,他由眾人簇擁著過來迎親,公主府大門從內打開,年輕公子身穿紅色嫁衣,袍袖迎風鼓蕩,出現在暮色裡的情形。

“瑾瑜。”

他忽然喚了聲。

衛瑾瑜停步,沒有回頭。

謝琅道:“我還欠你一頓飯,今夜二十四樓南廂,我等著你。”

衛瑾瑜道:“不必了。”

說完,便進了府。

李崖等人手腳利落,很快將東西全部卸下。

桑行過來向謝琅致謝,問:“世子可要進去喝盞茶?”

“不用了,你們好生照顧他,若有需要,可隨時來謝府找我。”

說完,他便調轉馬頭,領著一眾親兵離開了。

入夜後,謝琅準時坐進了二十四樓南廂最貴的那間包廂裡,並點了最貴的一桌席面。

堂倌侍立在外,滿是不解。

這位世子哪回來二十四樓不是煊赫熱烈,呼朋喚友,今日獨自包了這麼大一個包廂,點了滿桌的菜,也不吃,倒像在等人。

可菜已經上了將近一個時辰,連湯都要涼了,什麼樣的人,有這麼大的面子,敢讓這位世子等這麼長的時間。

正思量揣測,謝琅忽吩咐:“把菜熱一下去。”

堂倌應是,忙喚人去辦。

然而一直到菜熱了三遍,亥時已過,樓裡用膳的客人陸陸續續都散了,依舊沒有第二個客人過來。

謝琅面前已經擺了三個空酒壇。

李崖從外頭走進來,眼睛一酸,道:“世子,三公子不會過來了,您……回去吧。”

謝琅沒看他,直接吩咐堂倌:“再拿兩壺酒來。”

兩壺酒喝完,老板親自過來,戰戰兢兢詢問:“世子,樓裡要打烊了,世子可要在此過夜?”

“不過了,結賬吧。”

謝琅站了起來。

等出了酒樓,謝琅再也忍不住,紅了眼。

李崖忍淚道:“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世子也應……想開一些,總要往前走的。侯爺、夫人還有大公子,都還在北境等著世子呢。”

謝琅抬頭望天。

半晌,道:“我隻是有些後悔,那日在二十四樓,為什麼要去包廂裡找二叔,而沒有好好陪他吃完那頓飯。”

“如果我陪他吃完了那頓飯,也許,一切都會不一樣。”

李崖在一旁握拳,泣不成聲。

謝琅道:“回去吧。”

主仆二人翻身上馬,策馬消失在長街之上。

等二人身影徹底隱在夜色裡,一道素色身影,廣袖當風,方自暗處慢慢步出。

明棠站在後面,問:“公子既過來了,為何不上去?”

衛瑾瑜默了好一會兒,道:“既要斷,自然要斷得徹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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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去冬來,轉眼到了臘月。

臨近年關,上京城已經連下了幾日

的雪,對普通百姓來說,可以關門閉戶采買年貨好好過個年了,對於大淵朝的官員們來說,今年卻是個煎熬難過的年。

因三年一度的京察又開始了,若是考核不合格,降職被驅逐出京還算輕的,被查到嚴重錯處,甚至要革職流放,辛苦經營多年的仕途也算到頭了。

天氣冷,茶樓和酒樓永遠是最受歡迎的地方,一邊烤著爐子一邊烹酒烹茶,便是冬日裡最愜意的時光了。連朱雀大道上都出現了許多臨時改裝的茶館子。

魏驚春和孟堯一道在一家名為福祿的茶館裡坐定。

點好茶,魏驚春擰眉道:“聽聞這兩日,已經有數十名官員因為考核不合格被罷黜,另有許多人留職待查,今年的京察,可真是教人惶惶不安。”

堂倌上了茶過來。

一壺擺在案上,另一壺擱在爐上現煮。

孟堯給兩人各倒了一盞茶,搖頭道:“說是京察,也不過是世家彰顯權勢排除異己的手段罷了。那數十人裡,定然是沒有衛氏、裴氏、姚氏的人。”

魏驚春點頭。

“聽說倒是有幾名韓氏子弟被革了職,真是奇怪,韓閣老好歹位居次輔,韓氏在上京也算有頭有臉的世家,也不知吏部這回怎麼就把矛頭對準了韓氏。不過那位韓閣老倒是極明事理的,聽說本族子弟行為不端,在任上多有懶惰怠政情況時,非但沒有替那幾個弟子說情,還命吏部嚴懲,不必顧及他的臉面,以儆效尤。”

正說著話,外頭忽傳來一陣轟隆隆的雷鳴之聲,整座茶館都震動了一下。

不少茶客都嚇得站起,魏驚春與孟堯也驚得放下了手中茶碗。

兩人到底淡定許多,隔窗往外一看,才發現方才的聲音並非真的是打雷聲,而是有兩列鐵騎分彆從東西兩個城門入了城,在朱雀大道上相逢了。

雙方顯然是僵滯上了,就堵在道兒上,誰也不肯相讓。

魏驚春道:“聽聞今年邊將和武官也要納入到京察考核裡,吏部已經下令,讓各方邊將武官在十五之前自行擇選日子,入京述職,想必這就是進京述職的武官。”

“左邊的是滇南行軍大都督的標誌,看為首之人的衣飾,應該是裴氏大公子裴北辰,右邊的……京南大營,是謝世子。”

魏驚春很快將雙方人馬都辨認了出來。

“邊將武官脾氣大,素來難管,京察由兵部會同吏部、督查院一道主持,想來這二位,都是要去兵部述職的。”

孟堯點頭。

“這二位,倒都是很久沒回上京了。”

“隻是一般武將相遇,都會禮讓一番,也不知這位謝世子和這位裴大都督之間有何過節,竟當街杠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