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6 章 刀出鞘(十四)(1 / 1)

一刻後,勝負分定。

方才竊竊私語的官員俱啞口無聲,因誰也沒料到,謝琅竟真的贏了,且一招震斷了對面三名大將手中的重劍。

西狄右丞相溫思被震驚得說不出話。

良久,撫須感歎了句:“北郡謝氏,果然名不虛傳。”

隻是那柄一直藏在鞘中的名為“無匹”的長刀終是出了鞘,謝琅臂上、下腹都受了傷,最後是被李崖扶著下場的。

天盛帝直接自禦座上站起,第一時間遣禦醫去為謝琅看傷。

霍烈起身,環顧場內:“世子殿下既已受傷,接下來的比試,不知哪位將軍還能上場?”

誰都知道,接下來的比試,是對戰霍烈。

而武將席上,尚全須全尾坐著的將領已經隻剩寥寥幾人,前面對戰這些將領都沒敢上場,更何況是對戰霍烈。

滿場鴉雀無聲。

謝琅坐在席上,由禦醫處理著傷口,半身□□著,臂上一道長長的刀口,皮肉翻卷,鮮血滴流,堪稱觸目驚心。連禦醫都有些不知該從何下手,他直接吩咐:“用最快的止血藥。”

最快的止血藥,藥性也最烈。

若是尋常傷口也就罷了,這樣長的一道口子,若用猛藥,豈是常人能夠忍受。

禦醫尚在遲疑,謝琅已伸出手,問:“藥呢?”

“這、這裡。”

禦醫哆哆嗦嗦從藥箱裡取出一隻瓷瓶。

謝琅接過,拔開塞子,直接將整瓶藥粉都撒在了傷口上。豆大的汗珠,立刻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滲出,自他額面上滾落,猶如雨落。

他卻咬緊牙關,一聲未吭,唯本能抽動的肌肉和以可怖速度滾落的冷汗昭示著痛楚,緩過藥性最烈的一段時間,問:“還有麼?”

“有。”

禦醫心中驚憾無以複加,又從藥箱裡取出一隻一模一樣的瓷瓶。

謝琅重複之前的動作,又撒了第二層藥粉。

血總算止住,謝琅吩咐:“包吧。”

禦醫早取好棉布,立刻近前,仔細為他纏住傷處。

“太輕了。”

謝琅偏頭吩咐李崖:“你來纏。”

“是。”李崖接過棉布,禦醫隻能退到一側。

另一廂,霍烈看著對面全體緘默的武將席,洋洋一笑,道:“既無人應戰,看來今日午後,本將軍便可提前出遊了。”

“誰說無人應戰的?”

桀驁語調再度響起。

霍烈眼睛一眯,以意外眼神看向坦胸而坐,正由親兵包紮傷口的謝琅,雙目射出猶若鷹隼的精芒:“世子傷成這般,還要上場麼?”

謝琅微闔目,一扯嘴角。

“對付你,綽綽有餘。”

霍烈神色數變,最終揚聲大笑,拊掌道:“好,我等世子一刻功夫,我們再戰。”

這下,不僅大淵群官,就連坐在對面席上的西狄使臣們都以不可思議的

眼神看向那巍然而坐的少年郎。

心中隻有一個想法:此子是瘋了麼。

霍烈凶悍威猛之名,無人不知,連齊思魯那樣凶狠的蠻將在霍烈面前都得甘拜下風,此子是如何狂妄到在連戰七局之後,還敢上場對戰霍烈。就連方才碎嘴說閒話的幾個官員,也都因為謝琅這不要命的舉動閉了嘴。

纏完傷處,謝琅伸臂,依舊讓李崖替他將朝服穿上。

緋色官服,即使傷口有血跡滲出,也絲毫看不出來。禦醫見這位世子頂著兩道刀口,行動如常,面不改色,心中敬服無以言表。

“刀。”

謝琅伸手,李崖卻紅著眼睛,攥著已經沾了血的無匹刀,不肯奉上。

謝琅側眸,冷冷道:“怎麼?你是想學雍臨麼?”

“屬下不敢。”

李崖幾乎是顫抖著把無匹遞到了他手中。

謝琅負手而立,垂目看了眼已經立在場中的霍烈,提刀往台下行去。

對戰鼓聲響起,台上台下一片肅穆氣氛。

從觀賽台到比試場,要經過一條狹窄通道,謝琅剛步下台階,便見通道裡已經站著一個人,竟是蘇文卿。

看到謝琅,蘇文卿立刻迎了上去。

“世子,這一場你不能再上。”

蘇文卿目光罕見有些急切開口。

謝琅雙目卻毫無波瀾,淡淡問:“二叔沒與你說過北境軍中的規矩麼?”

蘇文卿:“就算世子責怪文卿,文卿也不能不說。今日的形勢,世子難道還看不出來麼?京營之中,並非沒有能和西狄一戰的將領,可今日那些將領,全部都缺席未到,更巧的是,今日一早,百官中還流傳著一個消息。”

“什麼消息?”

“北境大捷,陛下有意給侯爺封王。”

跟著後面的李崖和另一名親兵都變了臉色,李崖道:“蘇公子的意思難道是?”

蘇文卿:“沒錯,這場比試,從頭到尾,都是京中世家為世子而設的一個圈套。世子如果執意上場,後果不堪設想。”

謝琅毫無意外色,隻輕蔑一笑。

“他們不過想讓我死在比試場上。”

“可我謝唯慎的生死成敗,何時輪得到他們做主。”

“你既看透這一點,便該明白,他們為何會精心設下此局,引我入觳,又為何篤定此局我一定會入。”

“北郡謝氏,沒有臨陣而退的規矩。今日換作爹與大哥,亦會是同樣選擇。”

蘇文卿說不出話。

不遠處,衛瑾瑜靜默而立。

抿唇看了片刻後,轉身走了。

然而謝琅雙目何等敏銳,隻是餘光一瞥,便大步走了過去,並在那緋色身影即將轉出通道時,將人拉了回來。

衛瑾瑜看他一眼:“鬆開。”

謝琅慢悠悠挑起嘴角:“跑這兒來作甚?你們文官的席位,離這兒挺遠吧。”

衛瑾瑜淡淡道:“與你何乾。”

“自然有關係,你隔著這麼遠距離,突然出現在這裡,會讓我誤以為你是特意過來關心我的。還是說,瞧見我受傷,心疼了?”

衛瑾瑜揚起下巴冷笑。

“謝唯慎,你能不能彆總這麼自作多情。”

謝琅眼睛一眯:“既然是我自作多情,方才跑什麼?”

“誰跑了。”

衛瑾瑜淡定撫平袖口。

一扯嘴角:“不過是怕打攪你們老熟人說話而已。”

謝琅才明白他指的是蘇文卿。

道:“這事以後同你細說,隻是瑾瑜,以前倒沒瞧出來,原來你這麼容易吃味。”

衛瑾瑜冷漠道:“我說了,你少自作多情。”

“行,我不說。不過,能不能滿足我一個要求。”

“什麼?”

“讓我親一下。”

衛瑾瑜尚未反應過來,上方人已經突然俯身,將他困在牆角,堵住了唇。那氣息比以往都要蓬勃霸道灼熱,短短一瞬功夫,便塞滿他肺腑胸腔。

“等我回來。”

謝琅起身,笑著留下一句,便往場內走了。

**

霍烈亦擅使刀,隻不過武器不是常見的長刀,而是一柄彎刀。這柄彎刀有一個很特彆的名字,叫“夜梟”,霍烈本是奴隸出身,靠著這柄彎刀掙下累累軍功,一路爬到了上將軍的位置。霍烈冷靜,理智,猶如一隻敏銳的鷹隼,總能在瞬息萬變的戰場上捕捉到最有利於自己的作戰時機,並憑此先發製人,將敵人一舉擊潰。

比試中亦是如此。

他早就想見識一下北郡謝氏麾下那十萬鐵騎的威力,可惜苦無機會,今日能和機會謝琅這個北境軍少統帥對上,他自然興奮不已。可他也深知,謝琅絕非一般人,與這樣的人對戰,稍微一個疏忽,便肯能被對方抓著機會,絕地反殺。

所以霍烈決定拋除一切套路,開始便上殺招。

夜梟破空而出之際,他也終於看清,那名為無匹的長刃,撕裂空氣時的耀目寒芒與殺意。

兩柄刀正面相撞,擦出一大片火花。

霍烈手臂發麻,視線往謝琅臂上一掃,果然見那緋色袖袍上有大片血色無聲洇開,霍烈豈肯放過這個重傷對方的機會,趁勢發力,將刀鋒狠狠往前一撞。

哢嚓,有輕微裂骨聲傳來。

謝琅竟依舊面不改色,抬臂帶起一股潮水般的巨力,硬是將那刀鋒撞了回去,霍烈登時胸口一震。四面高台靜得落針可聞,所有人都屏息凝神,望著這驚險一幕。

霍烈一招落於下風,非但沒有如齊思魯一般心生急躁,反而更加沉心靜性。

這回換謝琅主動出擊。

無匹刀鋒帶起暴烈殺氣,隻取霍烈心臟,刀鋒落得太快,說是驚雷霹靂也不為過,霍烈無法躲閃,隻能揮刀迎擊,千鈞一發之瞬,自上方斬落的寒刃忽往下用力一拖,霍烈霎時感到夜梟刀身被一股巨力黏住,飛濺的火光在空中迸發出絢麗顏色,

無匹刀鋒驟然一轉,以一個刁鑽的角度貼著他腰側而過,往他下腹割了一刀。

對武人來說,這點傷不算什麼,然而卻是再度落敗的恥辱證據。

霍烈終於不再藏拙,以更凶狠的一刀還擊了上去。

這一回,霍烈的刀鋒插進了謝琅下腹,準確說,是一刀將謝琅釘在了地上。

謝琅臂上傷口已經完全迸裂,整條手臂都滴滴答答流著血。霍烈故意翻轉刀柄,欣賞著那張桀驁俊美的面上露出的痛苦之色,道:“世子膽魄,本將軍佩服,可這樣的朝廷,真的值得世子效忠麼?不如到我們西狄來。”

謝琅一扯嘴角,大笑。

霍烈皺眉:“你笑什麼?”

“笑而蠻人,自不量力。”

下一瞬,他身體竟如獵豹一般彈起,淩空飛起一腳,將霍烈踢出半丈外。

霍烈雖及時拔了刀,但手臂嗡嗡震顫,險些站不住,並第一次以恐怖的眼神望著謝琅,顯然驚訝於這具身體裡到底蘊藏著怎樣的可怕力量。

右臂骨折,謝琅便直接撕下外袍一角,將刀柄綁在了手上。

雙方再度廝殺在一起,起初,眾人還能看到招式,隨著雙方出招越來越快,越來越狠厲,眾人隻能看到繚繞閃動的刀影。

直到一聲錚然裂響傳來,刀光散去,纏鬥廝殺在一起的兩道身影終於分開。

霍烈手中彎刀已經斷為兩截,一截握在手中,另一截則插在謝琅胸口,謝琅手握無匹,單膝著地,無匹刀刃朝下,刃面上多了一個大豁口,刀身仍嗡嗡震鳴著。

滴答,血滴源源不斷滴落於地。

刺目血跡,將少年郎淩厲眉眼映得越發寒意森森,宛若修羅。

軍中比試,曆來是丟失兵器和斷刃者為輸。

“贏了!”

“贏了!”

不知誰歡呼了一聲,原本鴉雀無聲的高台上,百官全部跟著沸騰雀躍起來。

遠遠站在外圍圍觀的百姓亦激動地拍掌歡呼。

在這歡呼聲中,謝琅身子晃了晃,提刀慢慢站了起來,下意識往南面高台上望去。

隻是還沒看到想看的人,便眼前一黑,一頭栽倒了下去。

**

已是深夜,謝府燈火依舊通明。

謝府主院,禦醫進進出出,神色俱凝重不已,天盛帝甚至遣了司禮監代掌印曹德海親自來謝府盯著禦醫診治。孟祥領著府中下人,將一盆盆血水從房中端出。

李崖和另一名親兵紅著眼睛站在廊下。

崔灝聽聞消息趕來後,一直守在床邊,見眼看著大半夜就要過去,心焦如焚,忍不住問禦醫:“唯慎到底何時能醒?”

禦醫歎道:“世子失血過多,疲累過度,一時半刻,恐怕還醒不來。”

崔灝滿心沉痛,曹德海站在一邊寬解:“崔將軍也不必過於憂心,陛下吩咐了,隻要能穩住世子傷勢,太醫院的好藥,禦醫們儘可隨意過去取用,不必受宮禁限製,要不是明日

一早還得早朝,和西狄使團最後磋定和談事宜,陛下還要親自過來盯著呢。世子少年英雄,這回挺身而出,不僅立了大功,也挽回了大淵和陛下顏面,陛下都記在心裡呢。等到世子傷愈,陛下一定會大行封賞。”

“得陛下如此厚愛,是他的福氣。”

崔灝歎了口氣,道:“時辰不早,公公也早些回宮休息吧,陛下那邊也離不得人。唯慎傷勢雖重,有這麼多禦醫在,應當不會有大礙。”

曹德海點頭。

“也成,等明日一早,雜家再過來。”

待送走曹德海,崔灝又讓孟祥帶兩名禦醫去隔壁房間休息。

蒼伯從外面走了進來,道:“二爺,文卿公子來了,方才曹德海在,不方便進來,一直在外面馬車裡等著呢。”

“快讓他進來。”

不多時,蘇文卿便披著件黑色鬥篷進了屋裡,先同崔灝見過禮,便問:“世子如何了?”

“傷口已經處理過,隻是失血過多,還未醒。”

“唯慎自幼跟著他爹在戰場上摸爬滾打,身子骨出了名的壯實,往日受再重的傷,也沒出現過這種情況。可恨那群世家,竟想出如此毒計對付他!”

蘇文卿寬慰道:“義父放心,世子吉人自有天相,不會有事的。”

孟祥端了煎好的藥湯過來。

要喂謝琅喝下時,崔灝卻道:“我來吧。”

孟祥應是,忙將藥碗遞過去,歎道:“還是二爺想的周到。世子自幼不愛喝藥,每回隻有大公子才能軟硬兼施喂下去幾口,連侯爺夫人都沒轍。屬下若喂,世子還真不一定肯喝。”

然而令眾人意想不到的是,謝琅昏迷中口齒緊閉,崔灝也沒喂進去,反而灑了不少在床上。

崔灝隻能將藥碗給孟祥。“你試試。”

孟祥近前,喂了幾勺,依舊全部喂到了袍子上。

孟祥還欲再喂,甚至險些挨了謝琅一拳。

最後輪了一圈人,李崖、雍臨和蘇文卿都試了一遍,都沒能喂進去。

孟祥急道:“這可如何是好,禦醫說了,這是吊命的藥,今夜必須喂世子喝下去。”

李崖忽然小聲道:“有一個人,興許可以喂下去。”

崔灝問誰。

李崖道:“衛三公子。”

崔灝當即變了臉色,冷哼道:“用不著。唯慎傷成這般模樣,也沒見他過來主院瞧一眼,你還指望他真心對待唯慎?”

“今日這事,那衛氏便是頭一個主謀!”

“把藥碗給我。”

另一頭,衛氏烏衣台亦燈火通明。

兵部尚書姚廣義滿頭大汗急匆匆登上台,來到沉默坐著的衛憫面前,道:“首輔明鑒,今日之事,我真是冤枉的,我是吩咐了一些人,讓他們稱病不去,給皇帝一點顏色看看不假,可我並沒有讓那麼多人稱病不去啊。”

“昨夜首輔既已吩咐下來,讓我如常準備比試之事,我又豈敢拂逆首輔的意思。”

“且我已經派人查探清楚,那群稱病不去的將領,皆說是今日一早收到了我府中一名魏姓管事的傳信,可我根本沒有派人去報過信。那刁奴顯然是記恨我前陣子打罵他,才受人指使,坑害於我,首輔,你可得為我做主!”

衛憫冷哼:“若非你先表露出這樣的意思,隻憑一個管事的傳信,那些將領如何會信。”

姚廣義也知是自己大意了。

他是個急性子,一面懊悔,一面跺腳罵道:“定是裴行簡那廝在背後使壞!否則,誰還敢用這般陰險毒計來栽贓坑害衛氏與姚氏!這番伎倆,表面衝著謝氏,實則衝著首輔與京營,當真是一石二鳥的好毒計!”

衛憫道:“事已至此,多說無益,這陣子,好好約束你手底下的人,另外,待會兒回去你就寫請罪書去,越懇切越好,明日早朝,在督查院和六科發難前,當著陛下和百官的面請罪,就說,願領二百杖,罰俸三年,抵消失職之過。”

“二百杖!”

姚廣義梗著脖子道:“我不服!”

“不服也得服,二百杖隻是讓你一月下不來床,若不請這個罪,你這兵部尚書就算當到頭兒了,連本輔也保不了你。”

衛憫語氣罕見嚴厲,姚廣義也不敢再說什麼。

等姚廣義氣籲籲退下,衛憫方吩咐衛福:“讓蕭煜回來一趟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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