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0 章 金杯飲(八)(1 / 1)

謝琅抱著人,一夜未眠,一直等到接近黎明,衛瑾瑜身上滾熱溫度終於有開始退下跡象時,才稍稍闔上眼。

懷裡人仍環著他腰,他便遷就著,維持側躺姿勢,一動不動,胳膊也老實墊在下面,由對方枕著。

懸著的心終於落下,這一闔眼,還真睡著了。

謝琅是被面上一陣癢意弄醒的,他意識到是有一根手指在他臉上來回畫著圈圈瞎比劃,像無聊又像很有趣的樣子,怔了下,及時收住尚未睜開的眼皮,仍裝作假寐,一動不動躺著。

那手指在他面上足足比劃了好一會兒功夫,方收了回去,緊接著身側就有了動靜,是裡面人從被窩裡鑽出來,坐起身穿衣裳的樣子。

謝琅不得不跟著及時醒來,睜開眼一看,衛瑾瑜果然正在咬著發帶束發。

“時辰還早,不再睡會兒?”

“不睡了。”

對方重恢複了那副冷靜之態,仿佛剛剛在他臉上畫圈的手指隻是他一個人的錯覺。

“再睡,這身骨頭真要犯懶了。”

“在下如今隻是一個聽命於人的六品小官,比不得謝將軍,自己的營盤自己做主。”

謝琅靜靜看著他動作,一笑。

“一大早就伶牙俐齒的,看來是真好了。”

衛瑾瑜不緊不慢纏著發帶,咳了聲,也不否認:“還要多謝你昨夜照顧之恩。”

“容我想想,如何回報。”

說話間,已束好發,衛瑾瑜開始找外袍。

謝琅翻身起來,道:“給你烤著呢,等一下。”

他利落地下了床,走到衣架旁,將掛在衣架上的那件淺綠色綢袍取了過來。

衛瑾瑜也抱臂靠在床頭,打量著謝琅背影,等謝琅回來,盯著那件綢袍看了片刻,沒接:“還是穿官袍吧。”

“吃完飯再換也來得及。”

“嗯。”

衛瑾瑜倒也沒堅持,接過綢袍穿上了。

軍中條件艱苦,沒那麼多講究,兩人各就著銅盆洗了把臉,謝琅要讓親兵傳飯,衛瑾瑜卻道:“不用了,我去找我的同僚們一起吃。”

“他們早就吃過了。”

謝琅直接讓親兵進來擺飯。

外頭還在飄著雨,老天爺似乎有意和整個延慶府作對,天色陰沉沉的,絲毫沒有放晴的跡象。衛瑾瑜燒雖退了,但仍斷斷續續咳嗽,謝琅不敢讓他再受寒,將炭盆也挪到了食案邊上。

衛瑾瑜也沒說什麼,覺得冷了,就伸出手烤兩下。

“還冷得厲害麼?”

“不冷,已經好多了。”

衛瑾瑜把手從炭盆上挪開,如常笑了笑道,不願讓對方再忙來忙後,因為他的事付出太多精力。

“吃飯吧。”

案上擺的都是易消化的米粥和小菜,兩人相對而坐,各吃著各的,謝琅忽道:“做個交易吧,從今日起,我派人幫你們押送石料,你們幾個留下來幫我修堤,如

此各不相欠。”

衛瑾瑜正舀粥的勺子頓了下,抬起頭,看向對面。

謝琅就著菜大口吃著饅頭。

幾口乾完一個饅頭,方接著道:“你也不用覺著我是專為你開後門行方便,關於修堤的事,我的確沒經驗,如果有孟堯和那兩名工部司吏的幫助,應當會事半功倍。且就算你們不來,我也是打算找工部討人的。”

“裴氏那個飯桶,權當我白養了。”

“你麼,我相信,這天下間,沒有你衛三公子不懂的事,幫我想想,怎麼能用最快時間把這幾道堤修起來吧。”

衛瑾瑜將粥送進了嘴裡。

謝琅接著道:“你該也瞧見了,我這回帶來的兩個營,都是些老弱病殘,這樣頂著雨日以繼夜的乾,時間長了,誰也吃不消,你們權當幫我解一下燃眉之急吧。”

“至於戶部那邊,我會派人去說。築堤是賑災重中之重,我相信,戶部那邊也沒什麼話可說。你若還有其他顧慮,皆可提出來。”

衛瑾瑜擱下湯勺,道:“孟堯和那兩名司事我可以給你留下,但我不能留在這裡。”

這回換謝琅動作頓了下。

半晌,他方開口:“你是怕戶部那邊不答應?你放心,我派人去說清楚,蘇文卿不會不答應。”

這是衛瑾瑜第一次從謝琅口中聽到這個名字。

淡淡道:“不是。”

“與旁人無關,我有自己的事。”

若他沒算錯,最遲後日,上一批賑災糧就該吃完了。

戶部那邊,此刻怕已經是油鍋上的螞蟻,他也該到出手的時候了。顧淩洲把他派來延慶府,可不是為了讓他老老實實幫著戶部賑災,更不是為了讓他待在這帳中躲清閒。

如今隻欠一個東風了。

**

天還未亮透,一輛簡樸至極的青蓋馬車冒雨駛進了北裡,在一家位置偏僻的酒館前停下。

車裡鑽出一道裹著鬥篷的人,進了酒館,便直奔一樓一間雅室。

“都不必跟著。”

讓心腹侯在外,來人推門而入。

雅室裡,已經坐著一個人,四十上下年紀,一身錦袍,正沉臉喝著酒,竟是衛氏大爺衛嵩。

進來的人摘下鬥篷,露出一張精明面孔,則是一日之間仿佛老了十歲的戶部尚書虞慶。

虞慶直接朝衛嵩普通跪下:“衛大人,戶部糧倉什麼情況,你是最清楚的,你得救救我!”

衛嵩氣定神閒道:“怕什麼,兩萬賤民而已,還能吞了你不成,瞧你這點肚量,虧得還位列七卿。”

虞慶愁道:“兩萬災民的口糧,不是小數目,上一批賑災糧很快就要撐不住,屆時戶部拿不出糧來,是要出大亂子的,萬一查起來,那件事暴露,可是九個腦袋也不夠掉,我能不怕麼。”

“行了,沒有首輔允許,誰敢查戶部的糧倉,此事歸根到底,症結還在那兩萬災民身上,設法解決了不就行了。”

虞慶吞了

口唾沫。

“您的意思是?”

衛嵩慢悠悠飲了口酒:“這就不用你操心了,我自有法子。”

虞慶:“那首輔那邊?”

“首輔如今年事已高,豈能處處操心,拿這種事去煩他,你是不要命了麼?”

虞慶嚇得縮了下脖子,不敢再多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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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慶府,白沙河京南大營駐地,帳中。

衛瑾瑜喝完了一小碗粥,準備起身。謝琅突然道:“如果我告訴你,留在這裡,能有一個絕佳的立功升官的機會呢?你留不留?”

衛瑾瑜本正撫著袖口,聽了這話,抬眸,用異樣目光看著對面人。

片刻後,垂目如常撫袖:“說來聽聽。”

“不劃算的買賣,我是不會做的。”

謝琅像是料到他會如此說,索性擱下筷子,抱臂道:“你知道,前日夜裡,伏龍山為什麼會突然發生坍塌引發山洪麼?”

衛瑾瑜動作幾不可察停了下,不動聲色問:“你知道什麼?”

謝琅:“山洪暴發之後,其實我上了趟伏龍山。”

衛瑾瑜眸底終於起了波瀾。

“你查到了原因?”

“原因不敢說,但我在坍塌的碎石間,發現一點東西。”

“什麼東西?”

謝琅從懷裡掏出一團白色帕子,放到案上展開,衛瑾瑜手從袖口間挪開,抬眸,定睛一看,見白帕之內,並未包裹其他物件,而是沾著幾點黑色粉末。

“知道這是什麼嗎?”

謝琅盯著那些粉末,目光忽然變得幽沉。

衛瑾瑜其實已經猜到,但還是等他說。

“黑火.藥,威力巨大,隻要量足夠大,彆說隻是炸毀一座山頭,就是炸了整個延慶府都有可能。”

“如果不是那夜意外發生了一場大火,延慶府兩萬災民,都要死在那場山洪裡,兩萬多人的命啊,是覺著他們都是賤民,不配活著麼?”

“不是。”

衛瑾瑜聲音出奇冷靜。

“不是覺著他們不配活著,而是,這兩萬人不能活著。”

謝琅:“什麼意思?”

衛瑾瑜站了起來,走到帳門口,望著外頭陰雲翻滾看不到儘頭也看不到任何曙光的天際,掩唇咳了聲後,方回頭笑道:“隻是幾點粉末,是做不了證據,也升不了官的。”

“謝將軍,既然你也對此事感興趣,不如暫時握手言和,一塊玩一把大的如何?”

謝琅眼睛輕輕一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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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日夜裡,雨勢再度加大,半空裡電閃雷鳴,竟有再降暴雨的架勢,好在在孟堯和兩名司吏的幫助下,第一道堤壩的缺口基本已經快速堵上,就算真下起暴雨,也不會再出現水淹半個延慶府的情況。

“世子。”

謝琅扶刀矗立在雨中,望著雷電閃爍的夜空,任由雨水澆過臉龐,雍臨撐著傘大步走了上來,從懷中掏出一

封濕透的信,道:“蒼伯用一爺豢養的那隻鷹送了信過來,說蘇公子勞累過度病倒了,從昨夜起便有些發燒,問世子能不能先把咱們營裡的軍醫借過去,給蘇公子看看病。”

謝琅皺眉。

“戶部自己沒有醫官麼?”

“說是原先有一個,但都被蘇公子派去救治災民了。”

“那為何不讓醫官先回去,反而要跑這麼遠借?”

“說是災民病倒了不少,幾個醫官已經忙脫了腳,蘇公子不願因為自己的事耽擱了醫官救治災民,硬是要硬撐著不讓請。”

“既然是救命的大事,沒道理舍近求遠,借到這裡來,我看他是做官做魔怔了,這種時候還要這種名聲。”謝琅直接吩咐:“讓軍醫開些應急退熱的藥丸,你先帶過去,順便從災民區領一個能騰開腳的醫官回去。”

“營裡的軍醫,怎麼能比得上戶部從太醫院借來的醫官,你先聽聽,到底是什麼病症,若是太醫解決不了,我再想其他法子。”

“是。”

雍臨瞧出謝琅是真動了怒,也不敢再多嘴,忙起身去辦了。

衛瑾瑜正撐著傘,同樣立在堤岸邊,垂眸盯著下方滾滾流動的河水,大雨如洪泄下,河面也一點點漲高,數尺高的浪花劇烈拍打著兩側新修好的長壩。

雨線被風裹挾著,隔著傘面,落到少年長袖和羽睫上,染上一層霧蒙蒙的寒意。

衛瑾瑜再度咳了聲。

一道身影自旁邊無聲走來,道:“回去吧。”

衛瑾瑜轉頭,看到了謝琅,抬袖,將即將湧上的咳意壓了下去,問:“都準備好了麼?”

“放心吧。”

謝琅順手把傘接到了手裡。

衛瑾瑜收回視線,轉身與他一道往回走,走了沒幾步,便被撈了起來。

對方一手仍撐著傘,隻用了一條臂,就將他輕鬆撈起。

衛瑾瑜體力的確有些不支,便順勢伏在了那半邊寬闊的肩膀上,閉上了眼睛。

他就再小小的在這個地方紮根一小會兒,衛瑾瑜想。

蘇文卿的病情已經在官員間流傳開,次日議事,一名戶部官員先道:“大人身體欠安,也該適當歇息一下才是,如此操勞,可如何使得。”

“大人倒是也想休息呀,可昨夜又下了一夜的雨,兩萬災民,吃穿住用哪樣不要大人操心,你以為大人和某些人一般麼,隻是運趟石料,便裝病躲懶,一點苦活累活都不肯乾,既如此嬌貴,乾脆躺在家裡,彆來賑災呀。”

“行了。”

蘇文卿面色蒼白坐在上首,輕咳一聲,打斷眾人議論。

“說正事吧。”

這時,一名司吏急急奔了進來,道:“大人,不好了,外面、外面——”

司吏一副見鬼的表情。

有官員緊問:“外面到底怎麼了?”

司吏用手比劃著:“今早百姓們去井裡汲水,那井裡突然冒出好多死魚,也不知從哪裡飄來的。”

司吏這邊話剛落,又有守兵進來,道:“蘇大人,不好了,外頭的河面上也漂了好多死魚,那魚肚子還有書。”

“什麼?!”“這這這……怎麼會有這種事!”

官員們面色大變。

蘇文卿皺眉站了起來,問:“什麼書?”

守兵答:“是紙條,紙條上寫著——寫著——”

守兵囁喏不敢答,蘇文卿沒再問,直接帶著一眾官員走出帳去。

已經有侍從抓了些死魚回來,蘇文卿捉起一隻,從魚腹中掏出一封“血書”,隻見上面用一種古體書法寫著六個字:「倉廩空,災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