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2 章 青雲路(十七)(1 / 1)

同樣沒被授職的還有孟堯和魏驚春。

但兩人情況卻不大一樣,孟堯隻在二甲之末,成績並不突出,又出身貧寒青州,在上京毫無人脈,如果不主動去世家大族門前投遞拜帖,或積極參與世家子弟籌辦的宴會,向這些掌握著大淵核心權力資源的人推銷自己,是根本沒有機會得到任何賞識的。

但孟堯既不願摧眉折腰事權貴,像大街上的爛白菜一樣站在那兒任人品評,又不願參加那些無聊宴會,去拍那些世家子弟的馬屁,自然也不可能出現在世家大族們遞給吏部的推薦名單上。

連關係戶們都還安排不過來,吏部哪裡有精力去操心一個毫無背景的寒門學子的前程。左右朝廷裡有的是毫無用處的閒職,最後隨便選個坑填進去就是。

魏驚春呢,高居榜眼,家底殷實,聲名在身,還有蘇州才子光環加持,自然是不缺人拉攏的,反而因為太多人拉攏,每日裡都收到數不清的帖子邀請他去赴某大族宴會或去某世家府邸清談做客,魏驚春陷入了和孟堯截然不同的困境。

從本心講,他並不想接受這些世家的拉攏,但如果同時拒絕所有帖子,恐怕要將上京大半世家都得罪個遍。就算做了官,他將來的宦途恐怕也寸步難行。

魏驚春和孟堯不同,魏家是蘇州富商,魏驚春自幼隨父遊曆各處,參加各種酒席,深知廣結人脈的重要性。他知道,想要仕途通達,有一番作為,光有一根傲骨是不行的,人要懂得審時度勢。譬如此刻,情感上,他雖然並不願為世家所驅策,但理智上,他並不抵觸接受世家招攬。

如他叔父所言,朝中有人好做官,背靠大樹好乘涼。

他們魏家根基人脈都不在上京,他想在朝中站穩腳跟,隻靠本家很難。而且,他叔父雖然樂於為他奔走經營,但他們魏家這點家底,在那些世家大族眼裡根本不值一提。

和自己的困境相比,魏驚春更擔心孟堯。

看著對方還能大大咧咧吃肉吃酒,絲毫沒有為前途焦灼的模樣,魏驚春忍不住皺眉道:“彆人都火燒眉毛了,你還不緊不慢的。你也應當適當出去交際一下,常露露臉,多交點朋友,隻在家裡乾坐著,天上是不會掉餡餅下來的,吏部也不可能想起你,難不成,你寒窗苦讀這麼多年,真打算當個籍籍無名的白身?”

孟堯笑道:“你這個榜眼還沒有著落呢,我急什麼?”

魏驚春恨鐵不成鋼:“我與你情況一樣麼?說句不好聽的,隻要我想做官,隨時能做,還有許多上等職位可挑,你呢?你想做官,吏部給你安排麼?”

“唉。”孟堯對著一隻雞腿感歎:“瞧瞧,人家榜眼就是不一樣。”

魏驚春無奈搖頭,接著從袖中取出一份帖子,道:“這是趙王讓人送來的帖子。趙王今夜在二十四樓設宴,邀請了許多世家寒門子弟,說是犒勞舉子,用意不言而明,趙王背靠裴氏,自己在朝中經營多年,也有很多人脈,而且,聽聞裴貴妃生辰將至,趙王有意為貴妃寫一篇賦文當生辰賀禮,

你抓住機會表現一下,說不準能得趙王青眼,謀個一官半職。”

孟堯斂了神色,道:“這是趙王給你的帖子,我去不合適。”

“有什麼不合適。”

魏驚春皺眉:“今夜參宴舉子,少說也有四五十人,趙王哪能個個認清,有的是四處托關係蹭帖子蹭宴的,也就你臉皮薄。我與你一道去,還不成麼?”

孟堯將帖子推回到對面,正色道:“雪青,你的好意我知道,可你原本並未打算參宴吧?如果為了幫我而接了赴了趙王的宴,便是變相接受了趙王招攬。若我所料不錯,那雍王應當也與你遞了帖子吧,眼下雍王與趙王鬥得正厲害,你接受趙王示好,必將得罪雍王,這萬萬不可。”

魏驚春:“那怎麼辦?要不,我再找找其他世家大族的邀請帖,為你引薦一下?”

“萬萬不必。”

孟堯舒朗笑道:“我已經想好了,如果在上京實在待不下去,我就向吏部請求回青州去,當個縣令或者什麼其他九品芝麻官都好。”

魏驚春一愣,脫口道:“不行。”

說完,意識到自己有些失態,道:“能做京官,誰願意外放,外放到富饒之地也就算了,一旦去了青州,你這輩子都彆想回上京了!你辛辛苦苦考了這麼多年,好不容易考中進士,便真的甘心回青州當個縣令麼!”

孟堯沒料到魏驚春這個素來溫文爾雅注重禮儀的人會如此激動。

不由大笑了聲,道:“與你開玩笑的。”

“我自然是不甘心的,你我讀聖賢書,即使做不到先生所教誨的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也當竭儘所能,為百姓發聲。否則,這大淵朝堂,更無寒門弟子容身之地了。既來了上京,如果不好好作出一番事業,我如何有臉面回去面對家鄉父老。況且,不還有你在麼。”

魏驚春不自在的咳了聲。

輕哼道:“說得義正言辭的,你打算怎麼留在上京?靠乾躺著麼?”

孟堯:“你怎麼忘了,於我們寒門學子而言,還有一條路可走。”

魏驚春想了想,突然明白過來:“你是指——考督查院?”

想考督查院,必須參加督查院專門舉行的考試。

督查院考試一般於每年殿試後半月進行,與吏部授職的時間恰好重疊,等於變相地給及第學子提供了另一條入仕之路。

督查院獨立於六部之外,長官與六部尚書同列七卿,地位超群,擔負著監察百官之責,與大理寺、刑部合稱三司,所謂三司會審,督查院便是其中之一,朝中凡有大案要案,都要經過督查院最終複核才能真正審讞定罪,呈遞禦前,督查院權力最盛時,糾劾百司,提督各道,院中禦史無論品級,可以任意彈劾朝中高官,甚至是皇帝過失,都禦史但著緋衣入朝,百官無不惶恐戰栗。

雖然如今的督查院今非昔比,甚至可以說是個冷衙門,但由於執掌督查院的次輔顧淩洲以清正嚴明著稱,雖出身世家,但十分看重寒門子弟,

在六部九卿各機要部門裡,督查院也是每年錄用寒門子弟最多的中央機構,每年殿試之後,仍有大量及第學子會選擇報考督查院,督查院考試也是出了名的競爭激烈。

左右參加督查院考試,與吏部授職並不衝突,考上了多一條出路,不必再四處奔走經營,考不上也不影響吏部安排其他職位。

魏驚春道:“聽聞今年報考督查院的學生,高達百人,但最終隻能錄用三到四人,且督查院選人,素來是寧缺毋濫,往年甚至有過無人通過考試的情況,雖是一條出路,但也不易。而且,督查院考試,不僅有卷試,還要接受顧閣老當面考問,光是這一層,便令很多學生望而生畏了。”

“還有另一點,督查院考試內容,與會試殿試截然不同,不考四書五經,也不考策論文章,而是考刑名律法這些專業內容,我們平日所學,可以說是毫無用處,這也是很多在會試殿試中排名高的學子,報考督查院都無功而返的原因。”

便是魏驚春這個榜眼,也沒把握能考上,所以魏驚春雖例行報了名,但並未將希望寄托在這條路上。

孟堯道:“無論如何,總算還有一條路可走,萬一我運氣好,真考上了呢。”

魏驚春點頭,心下也寬慰了些:“說來離督查院的考試也沒幾日了,既然決定要考,就好好備考。”

吏部授職前後差不過一個月時間,一個月後,諸進士所任職位差不多也塵埃落定。因而這一個月也是各方招攬爭奪人才的關鍵時刻。

趙王蕭楚玨一直派人盯著雍王動靜,聽聞雍王再三示好,但蘇文卿並沒有接受雍王好意,當即冷笑一聲。

“蕭楚桓算什麼東西,不過衛氏扶持的傀儡罷了,他想許人職位,也得看衛氏肯不肯給他行方便之門,隻憑幾句空口承諾,就想把人攬到麾下,也太天真了。”

蕭楚玨直接吩咐心腹:“你親自去一趟蘇宅,告訴蘇文卿,隻要他願意入本王麾下,六部之內,五品及以下官職任他挑選。”

新科進士入朝為官,官職多從七品做起,甚至還有八品九品的,能直接在六部核心部門任五品官,已經遠超同屆舉子。

這便是蕭楚玨同時身負世家與皇族血脈的底氣。

趙王府侍從應是,同時不解:“這蘇文卿名氣雖高,但畢竟隻是一個寒門舉子,殿下為何要如此費儘心力拉攏?”

蕭楚玨道:“你也說了,他在寒門學子間名氣很高,還有個賽潘安的稱號,隻要能將他拉入麾下,其他寒門學子自然會聞風來效忠本王,這叫一本萬利,懂麼?”

侍從笑道:“殿下英明。”

“若殿下能將本屆狀元榜眼同時收入麾下,這天下人,便都知道殿下賢德之名了,便是陛下立儲時,也得考量一二。”

蕭楚玨眉間是勢在必得的野心。

“可惜呀,探花郎是衛氏嫡孫,不可能站在本王這邊,否則,這一甲前三,他蕭楚桓一個也甭想占到。”

“三公子,我們殿下有請。”

這日

,衛瑾瑜剛出藏書閣,就遇見了等候已久的雍王府侍從。

衛瑾瑜沒什麼意外,跟著那名侍從來到巷口,果然見雍王蕭楚桓一身錦袍,坐在車中。

面對衛瑾瑜,蕭楚桓全然沒有面對蘇文卿時刻意端著的賢王風範,他目光肆無忌憚地上下流連著,直接道:“瑾瑜,衛氏既然還沒給你安排職位,不如歸入本王麾下如何?”

蕭楚桓身為衛皇後養子,經常出入衛府,和衛府幾個孫公子都交好,十分了解衛氏情況和衛瑾瑜在衛氏的處境。

他道:“你這樣的脾氣,是不招人喜歡,也難怪不討你祖父歡心,不過,本王喜歡。來本王這裡,想做多大的官,本王都許你,可好?你在這國子學裡,晝夜苦讀,過得連個寒門子弟都不如,不就是為了往上爬麼,這世上,再沒有比本王更了解你,更能幫你的人了。”

不知是不是探花郎名頭加持,蕭楚桓覺著這雪一般清絕的人,短短數月不見,更加勾魂攝魄,引人遐思了。

十七歲的探花郎呀,年歲正好,正是適合好好調.教的時候。

他也是真沒想到,眼前人竟有這等一鳴驚人的本事,委實讓他刮目相看,且激起了他更強烈把人誘捕的欲望。

衛瑾瑜不動聲色聽完。

道:“我想要的位置,殿下怕給不了。”

蕭楚桓不免挑眉:“哦?說說看。”

衛瑾瑜:“聽聞禮部老尚書今年就要致仕回鄉,我相中了他的尚書位,殿下能給麼?”

蕭楚桓神色數變,一時分不清對方所言幾分真幾分假,笑道:“瑾瑜,你開玩笑吧?”

“看來,殿下是給不了了。”

“如此,便勿需多談了。”

衛瑾瑜唇邊浮起一抹輕蔑笑,轉身而去。

蕭楚桓死死盯著那道影子,笑意褪去,滿是陰鷙。

雍王府侍從戰戰兢兢立在一側,頭也不敢抬,隻低聲道:“這三公子,是瘋了吧,禮部尚書,那可是七卿之一,正二品……”

“你當他真是想要那個尚書位麼?”

蕭楚桓面色陰冷:“他這是故意奚落本王呢。”

侍從熟知雍王性情,聞言越發惶恐。

“嗬,都到這種地步了,還在本王跟前拿喬呢。”

“衛氏不發話,便沒人敢給他官兒做,我倒要瞧瞧,他能嘴硬到幾時。”

衛瑾瑜仍舊在值房看書到深夜,一本書看到一半時,外頭忽然傳來敲門聲。衛瑾瑜動作頓了下,起身過去打開門,果然見是那夜的那名管事。

衛瑾瑜跟著對方出了側門,果然見到站在夜色裡的韓蒔芳。

“先生。”

衛瑾瑜照例要跪下行禮,被韓蒔芳止住。

“直接說正事吧,吏部授職之事,你是怎麼想的,可需先生相助?”

韓蒔芳目光溫潤凝視著對面少年郎。

衛瑾瑜也坦然望著對方,頃刻,卻搖頭道:“瑾瑜不敢勞煩先生。”

韓蒔芳像有些意外。

“這話怎麼說的,你是怕連累先生?”

“你大可放心,我不會直接出手,如今我掌兵部、刑部,你若願意,我可以直接讓劉侍郎出面,以你父親故交的名義,讓吏部將你調入這兩部任職。”

衛瑾瑜道:“自父親故去,親朋故交皆散,劉侍郎沒有理由無緣無故照拂於我,以衛氏手段,很容易就能查出我與先生的關係。我不能拖累先生,也不能因為這點小事壞了先生大計。”

少年微垂目,容色乖巧,言辭懇切。

韓蒔芳歎道:“你如此懂事,倒教先生不知說什麼好了。可授職一事,關乎你的前程,怎能說是小事?”

衛瑾瑜道:“瑾瑜一人之前程,與父親所蒙受的冤屈相比,不算什麼。隻要能助先生完成大業,瑾瑜萬死不辭。不過,如果兵部或刑部真有空閒職位,先生能不能幫忙安排另一人進去?”

韓蒔芳問:“何人?”

衛瑾瑜終於抬頭:“一名來自青州的寒門學子,名孟堯。”

“你與他交好?”

“我與他並無交情,隻是覺得,此人是可用之才,如果不能留在上京,是朝廷損失。”

韓蒔芳沉吟片刻,點頭。

“這倒不是什麼難事,不過,以他的家世背景,就算入了刑部、兵部這等機要部門,恐怕也隻能從最底層的從九品做起。而且,我也無法給他任何照拂。”

衛瑾瑜道:“學生想,這個職位於他而言,已經是最大的照拂了。”

**

督查院值房。

大弟子楊清將一份名單捧到顧淩洲面前,道:“師父,這是今年報考督查院的學子,比往年足足多了二十多人呢。”

顧淩洲從頭到尾掃了一眼,問:“這是全部名單麼?”

楊清笑道:“距離報名結束隻剩最後一天,有意願報考的學子,應當差不多都已經過來報名了。而且,今年的狀元、榜眼,都在報名之列呢。”

世家子弟多有家族幫忙安排官職,而督查院是唯一一個世家大族都插不進手的地方,因而報考學子以寒門學子居多,準確說,基本上所有通過殿試的寒門舉子都會試著考一考督查院,便連已經得金殿授職的狀元蘇文卿,都報了名。

楊清禁不住稱讚:“從六品的翰林院編修,也不算低了,且職位清閒,將來說出去是翰林學士出身,此子能不甘現狀,有放棄這份清閒之心,來報考督查院,著實令人刮目相看。聽聞最近雍王、趙王都步步緊逼,意圖納他入麾下,他可不缺前程。”

“寒門學生,能走到這一步不容易。今年督查院一共有幾個空額?”

楊清便答三個。

顧淩洲頷首,沉吟須臾,道:“若是招不滿,就給他留一個吧。”

楊清一愣。

督查院考試嚴苛,招不滿是常有的情況,他沒想到素來嚴厲的恩師,竟會破例設一免試名額。

因按照規定,金殿授職,隻要滿三月,得貴人賞識提拔,是可以轉入其他部門任職的。

轉念一想,恩師此舉,可能也是為了幫助蘇文卿擺脫趙王、雍王圍堵的困局,便笑道:“能得師父如此青眼,這位寧州來的蘇才子倒是好福氣。學生記下了。”

見顧淩洲依舊在盯著那份名單,沉默不語,似有心事,楊清試探問:“可是有師父中意的學生,沒在名單之列?”

然楊清已經提前看過名單,今年通過殿試的寒門舉子,除了一人因丁憂返鄉,幾乎都已在報名名單裡了。

顧淩洲卻沒說什麼。

正這時,當值的司吏忽走了進來,捧著一物道:“閣老,楊禦史,方才又有一名學生過來報名了。”

報考督查院,學生需自備名帖投考,寫明姓名、年齡、籍貫等基本信息。

楊清接過名帖,看了之後,微微驚訝:“是他?”

顧淩洲問何人。

楊清笑道:“師父絕對想不到,就是總在您值房讀書的那個孩子,衛氏那位拿了特赦名額的嫡孫。真是奇怪,身為衛氏嫡孫,他怎會來報考督查院。”

顧淩洲目光終於自那名單上挪開。

面上沒什麼特彆表情道:“督查院選人,不看出身,他既報名,按流程走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