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1 / 1)

這一聲喊,讓在場眾人的目光瞬間轉到了薛寧身上。

她是這裡唯一姓薛的人,聶槃口中喊著那個人的親生女兒。

薛寧神色平靜,聽見大長老嘴裡喊她父親名字,仿佛她父親還活著,甚至還來刺殺過大長老,她沒有一點多餘的情緒。

她靜靜看著大長老,對方入了魔的雙眼也漸漸轉到她身上。

慕妏雖然也是薛琮的女兒,可她一點都不像父親,完全和母親一個模子刻出來。

薛寧就不一樣了。

她完美繼承了薛琮和江暮晚兩人所有的優點,七分像江暮晚,三分像薛琮,那個冷淡疏離,對一切漠不關心的神情,簡直是薛琮的翻版。

聶槃見到她那個神情,居然找回了一點點理智。

她看到受傷的慕妏,看著自己劈開的墳墓,還有在場聚集的同道們。

她知道今日無法善了。

多少年了?

她以為活下來的人才有資格爭取,現在卻意識到,活下來的人才是最痛苦的。

聶槃緊盯著薛寧,其他人也因這個目光越發凝視薛寧,都想知道到底是怎麼回事。

秦江月不可能讓他們如此冒犯薛寧。

神威壓下,他就站在薛寧身邊,所有望向這裡的人都會受到壓迫。

強大的威亞吞噬著他們身上的靈力,五臟六腑仿佛被人用力捏住,心肝都被碾得生疼,他們必須馬上低頭臣服,否則必然血脈逆行,不死也重傷。

沒了聚焦在自己身上的眼神,薛寧的表情還是沒什麼變化。

聶槃是唯一一個哪怕被秦江月神威壓製,依然不願轉開視線的人。

“你叫他出來。”

她握著劍,一字一頓道:“這麼多年了,他既然能有法子來殺我一次,肯定還能再來,你叫他出來,我站在這裡讓他殺。”

薛寧面無表情,毫無回應,聶槃越發崩潰。

“叫他出來見我啊!死都死了那麼多年,還突然出現乾什麼!我好不容易,好不容易……”

好不容易才從他的死亡裡走出來。

好不容易才恢複了正常生活。

好不容易,才很少再想起他。

慕不逾抓住她失神的機會,想將她控製住帶走,但聶槃反應極快,一劍過來,慕不逾也是勉強才抵擋得住。

聶槃本來就強,是本門除了秦江月之外目前最強的劍修,走火入魔令她丹田燥熱,靈力暴漲,實力更加強悍。

她本就是天之驕女。

入門就被前任府中選中,親自帶在座下教導,不負師尊期望,很快獨當一面。

彆人還在修煉的時候,她已經可以幫著師尊帶弟子了。

薛琮就是她帶的第一個人。

小師弟從小就生得好,粉雕玉琢,好像個白嫩嫩的糯米團子,極討聶槃喜歡。

聶槃教他很用心,有時晚了,她就讓小師弟在自己房中打坐

,自己在一旁看著。

有她傾心教導,薛琮本身就有天賦,自然進步很快,沒多久就隱隱有追上她的架勢,甚至在一次外出曆練時,還救了她這個師姐的性命。

聶槃永遠忘不了,青袍素簪的少年擋在妖獸和她之間,大喊著讓她快走的模樣。

她是喜歡師弟的。

那個時候她就意識到了。

可師弟好像不開竅,對她所有的表示都當做是姐弟的關愛,有時下山也會給她帶些東西回來,但都是些中規中矩的,不帶任何偏頗意義,如發簪玉佩這類曖昧的禮物,她一件都沒收到過。

有時薛琮乾脆會帶些好吃的回來,這是最安全的禮物。

不過這些都沒什麼所謂,隻要是他給的,她總會很高興,這說明不管是什麼感情,自己至少是在他心裡占據一席之地的。

他們都是修士,壽命漫長,她有時間等他開竅,一切水到渠成。

可這所有,都在一次去凡界的任務回來後改變了。

那是薛琮獨自下山執行任務。

他已經長大了,是獨當一面的真君,常常會單獨出去執行任務,那次也不例外。

沒人會知道,那次出去,會發生後面直接導致無數人悲慘結局的邂逅。

聶槃至今還清楚記得,師弟那次回來後就老是心不在焉,盯著一棵桃花樹發呆。

有次她實在好奇,就問他喜歡桃花嗎?

他竟然愣住了,重複了一遍:“喜歡……桃花?”

之後好像突然明白了什麼,喊了一句“多謝師姐”就匆匆下山了,甚至沒稟報師尊。

聶槃有些擔心,但還是替他去師尊那裡稟報了一聲,叫他不至於回來的時候被訓斥。

可她萬萬沒想到,那樣尋常的一天,她照例等師弟回來,聽到消息高高興興來接他,會看見他身邊站著一個柔婉美麗,卻毫無靈力的凡人。

那是她第一次在師弟眼裡看到那種,男人看女人的眼神。

她被迫意識到了一點——

喜歡就是喜歡,不喜歡就是不喜歡,日久生情不假,但往往無法一見傾心的日久生情,生出的都是親情友情,不是愛情。

現在薛寧站在那裡靜靜看著她的樣子,讓她想起她不甘地尋師弟,問他怎麼可以喜歡彆人時,薛琮的錯愕和最後的麻木。

師弟對她從未有過曖昧之舉。

所有的一切都是弟弟對姐姐的尊敬。

“你們都看著我做什麼呢?”

聶槃眼睛出血,終於依依不舍轉開目光,望著目光停留在自己身上的其他人。

“這樣的矚目,上次還是從魔域回來的時候。”

聶槃笑起來,似乎要說什麼,慕不逾蹙眉道:“想清楚再開口。”

慕妏也緊張起來,不斷喊著娘,聶槃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眼底一片血紅。

秦江月是在場唯一可以以一己之力阻止她繼續發瘋,停下一切的人。

他沒有動。

他隻是看了看薛寧,薛寧沒有任何表示,他便什麼都不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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聶槃握著劍,一步步走向薛寧,在距離五米遠的時候,再也無法前進。

她看了看秦江月,歪了歪頭說:“他保護你,就像當年你父親保護你母親那樣。”

薛寧微微皺眉。

“你什麼都知道了。”她很肯定這一點,“那就來徹底清算一下吧。”

早晚是要清算的,與其清算到女兒身上,不如她自己來。

“薛寧。”聶槃輕聲道,“這一切,都該是我的錯。”

“我喜愛薛琮。哪怕到今日,我依然喜愛他。”聶槃的語氣堅定而酸澀,“他是那麼好的人,我怎能不喜歡呢?我一直記得,我和他被傾天設計,有了肌膚之親那一夜,他醒來後恨不得自刎謝罪的樣子。”

他們的故事並不長。

甚至三言兩語就能說清楚。

一個愛而不得的故事罷了,甚至缺少一些黑化的戲劇性。

聶槃沒有黑化過。

她當年脾氣確實不好,對江暮晚挑剔,厭惡,也嫉妒。

她對她排擠,嫌惡,卻並未有過什麼實質性的傷害。

和薛琮那一夜她也是被陷害設計,無法自控的,當時薛琮和江暮晚的孩子都快出生了,她很清楚自己不能再和師弟有任何關係,一旦有了,那是要逼死薛琮。

可魔不會和你講這樣的道理。

他們醒來的時候,薛琮是真的差點自殺。

他沒能成功,一來是她的阻攔,二來是江暮晚馬上要生產,他難以想象自己隕落的消息這個時候傳回去,他的妻子要怎麼樣。

所以他隻能咬牙吞下苦果,帶著對妻子的愧疚回到宗門,將一切和盤托出,等待妻子的判罰。

那聶槃呢?

聶槃最看不起自己的,就是她那時的竊喜。

她竟然因為這件事感到快樂。

甚至在事後,江暮晚與薛琮夫妻離心,她還覺得,她的機會來了。

江暮晚是凡人,無法修煉,即便薛琮再如何拿天材地寶替她堆命,她早晚也會死。

會死得比她早很多很多。

她想,到那個時候,作為與他有過一夜的人,她是有資格再和他一起的。

她無心去主動破壞他們,發現魔氣在雪隱峰,帶人闖入時,也是真的覺得江暮晚會因為薛琮和她的意外走上歪路,和魔族勾結陷害仙府眾人。

她是有證據才行動,沒想過江暮晚會在生產後不久就死在魔族手裡。

“你母親死後,我知道自己有了你父親的孩子,我那時,卑鄙地欣喜若狂。”

此言一出,滿場嘩然,慕不逾已經不再阻攔,因為沒用了。

所有人都去看慕妏,慕妏呆滯地站在那,瞪大眼睛,雙手顫抖。

“我去見他,發現他狀態不對,隱隱有境界失守的痕跡,便知他根本接受不了妻子的死去。他還苟延殘喘地

活著,是因為有你這個女兒,他要儘做父親的責任,要活著庇護你。”

聶槃笑起來:“這樣的人,不可能接受自己導致妻子死去的錯誤後,留下一個‘孽種’。”

這是第一次,有人直白地說慕妏是“孽種”。

這個人還是她的親生母親。

“娘!”慕妏崩潰大喊,“你在說什麼啊!什麼孽種!什麼她父親的孩子!你是走火入魔了胡言亂語的對不對!彆再說了娘!”

她跪倒在地,膝行到母親身邊求她彆再說了,但聶槃並未理會。

確實有走火入魔的原因在,但她早就想著有要說開的一天。

這些年她修煉到了瓶頸,一直不敢面對心魔,再不面對也是一個死。

不能死啊。

死了怎麼保護女兒呢。

她現在完全理解師弟當年的心情了。

“阿妏,你彆怕,你還有娘不是嗎?大師兄……你要感謝府主,是他給了你活下來的機會,給了你高貴的身份和優渥的生活。”

慕妏望向自己一向敬重的父親,現在是完全明白他當時那些話是什麼意思了。

可她真的沒辦法接受。

“娘,我求你了,彆說了,求你彆說了……”

不說怎麼可能呢?

不說,哪怕自己去死,不跨這個心魔,但薛寧就真的不會動手嗎?

那日師弟的半個元神出現必然有原因,肯定是薛寧觸及了什麼,讓師弟元神回歸。

元神的執念是殺了他們的孩子,或者乾脆是殺了她們母女倆,那薛寧本身呢?

師弟會不會賦予薛寧這個責任呢?

若薛寧要她們死,有秦江月在,她們母女是不可能活下來的。

那就隻能鋌而走險。

這是聶槃選擇今日“走火入魔”的原因。

“這一切都是我之錯。”聶槃反手收劍,在薛寧面前跪下,“我苛責弟妹,蒙騙師弟,生下這個不該存在的孩子。生有妄心,不甘轉折。都是我的錯誤。”

聶槃將劍柄遞給薛寧:“今日在場眾人可以為我做個見證,我願以死謝罪,隻要能留我女兒一命。”

“雖然可能會讓你很惡心,但薛寧,阿妏與你身上流著同樣的血,給她一個活下去的機會,讓我來償還一切,好嗎?”

安靜地聽到這裡,薛寧已經無比乏味。

她厭煩這一切糾葛。

目光劃過神色各異的所有人,薛寧最後看了秦江月一眼,看著他眼中倒影的自己,轉過頭道:“大長老看似在誠懇求我,可鬨出這麼大動靜,毀了我父親的墳墓,搶奪他的遺骨,惹來這樣多的人圍觀,與其說是求我,不如說是在逼我。”

“將一切全都道出,由你自己承擔,那你完全不知往事的女兒自然就是可憐無辜的。她選擇不了任何,隻能傻呆呆地跌坐在那裡喊著‘彆說了’——這樣的情形,我若真想要將她如何,都顯得過於殘忍了吧?”

薛寧厭倦地皺起眉:“那有沒有一種可能,在近日之前,我也和你的女兒一樣,什麼都不知道,卻要承擔比她更多的困苦,被所有人討厭,甚至是被你的女兒以大小姐的高貴身份嫌惡、看不起?”

所有慕妏曾經對原身的傲慢、傷害,現在都成了回旋鏢。

“我父親還在時,出於那件事男女身份不同,你也是受害者的原因,也對你抱有愧疚吧?”

薛寧往前一步:“你又是如何心安理得接受這份愧疚,看你女兒騎在我頭上,頂著府主之女,天之驕女的身份看我不起,幾次三番在與我的矛盾之中受我父親偏向的呢?”

“我從前性子確實不好,肯定也有我錯的地方,但大長老,你那時看我父親在我與你的女兒之間站在你女兒這邊,斥責我無禮,讓我道歉的時候,心裡有沒有暗暗欣喜呢?”

“你有沒有覺得,看,江暮晚,你的女兒和我的女兒,他更喜歡我和他的女兒,我和他的女兒更優秀——這樣的想法呢?”

“哪怕隻是一瞬間,你有過嗎?”

這一聲聲疑問音量很輕,羽毛般劃過眾人心底,卻留底極大的震撼。

聶槃肩頸緊繃,幾乎被問得難以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