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1 / 1)

聶槃找慕不逾是有正事要說。

進來之後就看到他盤膝坐在法閣西側的平台邊,望著山間的雲霧繚繞喝茶。

說是喝茶,茶杯端在手裡很久都沒抬起過,聽到她的聲音也不打招呼,拿個背影對人。

雖說兩人馬上要昭告天下,解除婚契,也不至於生疏道這等地步。

“仙尊回來,是否要讓弟子們到仙閣外等著覲見了?”

聶槃的直覺告訴她,哪怕她覺得不舒服,這個時候也最好彆挑慕不逾的毛病,不然會發生很糟糕的事。

她的選擇是對的,因為就連如此正常的問題,慕不逾都老半天才回答。

他將茶杯重重放到桌上,頭轉過來,眉頭緊蹙,眼底是濃濃的厭惡與諷刺。

聶槃可以肯定這不是對她的。

以她這麼多年對大師兄的了解來看,這怕是對他自己。

“還在擔心仙尊回來對你的處置?”聶槃遲疑著,“你可能不會相信,但我一直覺得你不會有事。”

大戰在即,一位修界道君何其珍貴,秦江月不像是會在這個時候自斷臂膀的人。

但慕不逾畢竟追殺的是薛寧,化劍仙尊又確實對這位道侶極為心重,連迫在眉睫的弟子訓教都擱置多日。

“至少不會傷你性命。”聶槃斟酌著。

她本意是安慰大師兄,可大師兄好像情緒更差了。

“這樣活著,何如赴死。”

慕不逾緩緩站起,整理衣衫,淡淡道:“回去吧,我去仙閣見仙尊,弟子們在道場等待召見,莫要擅自靠近仙閣。”

聶槃有點擔心:“大師兄,要不我去……”

“逃不過的。”慕不逾偏頭看了她一眼,眼神很淡,語氣也很平靜,“好好照顧阿妏。”

怎麼跟交代後事一樣。

聶槃眼睛有些熱:“大師兄!”

慕不逾沒再停留,化光而去,直奔水上仙閣。

從無爭法閣到水上仙閣,距離並不算遠,尤其是對慕不逾這樣的高修來說,頃刻間就能到。

仙閣結界是打開狀態,但他站在外面沒有進去。

也不需要進去了,仙閣裡有誰,一眼就能看到。

薛寧在這裡。

她好像長高了一點?今日沒梳從前的雙髻,難得梳了個靈蛇髻,穿著件碧青色交領大袖紗裙,通身沒有任何刺繡,額邊垂下兩縷發絲,隨著她彎腰給烏龜刷殼兒的動作輕輕搖曳。

她看起來和以前不太一樣,不知是因為突然長高了,還是因為發髻換了,總之,就是覺得好像,突然間長大了。

慕不逾眯了眯眼,長久地站在那裡看著,幾乎忘了自己本是要來做什麼的。

薛寧是被小龜提醒,才意識到結界外面有人。

秦江月這會兒不在,他們是要一起從三生石處回來的,不過走之前他突然望向人界的方向,眉頭微蹙,眼神微冷,薛寧問他怎麼了,秦江月那

時說,人界有魔氣滋生。

自正式與魔界決裂,不再假意臣服維持表面的和平,魔族已經不敢隨意進犯人界,在那裡發現魔氣是不正常的。

秦江月既然看見了就不可能放過,所以要過去看看。

薛寧本來也要跟著去,但秦江月沒準許。

他在無爭仙府外設下本命結界,如今仙府算是六界之內最安全的地方。

這幾次薛寧犯險,令秦江月枕戈待旦,沒有一日是輕鬆的,短時間內,他不希望她再參與到任何有風險的事情當中。

看他一副精神衰弱無比強硬的模樣,薛寧隻得老老實實回了仙閣,等他看過人界情況再回來。

也不是不能叫彆人去,仙府還是有人可用,但眼下秦江月去是最快也最無傷的辦法。

薛寧回了仙閣先是入定片刻,調息過後覺得身體輕盈,靈脈疏通,有力氣沒地方使,憋得難受,就把目光轉到了小龜身上。

開始刷龜。

小龜是神獸,身不染塵,龜殼自然也不臟。

但薛寧本就是沒事找事兒,它喊著不用不用,她也沒有停手。

說來好笑,刷之前小龜百般推拒,覺得自己是很純潔乾淨的龜,根本不需要刷,但真的刷上了……

“對對對,就這邊,哎呦,舒服舒服,阿寧再往左邊點兒,誒對了,就是這裡。”

太爽了。

刷龜殼原來是這樣痛快的事情。

薛寧看著小龜如同貓咪被RUA時受用的神情,猜測著刷龜殼大約類似給人抓背或者采耳。

那感覺確實解壓。

白龜紫龜藍龜羨慕不已,一直在旁邊排隊等著輪到自己,可惜老大剛要結束,就警惕地看著結界外面道:“阿寧,府主來了,在外面站好一會兒了。”

薛寧專心刷龜,還真沒注意到慕不逾,被這麼一提醒就望了過去。

視線相對,仙風道骨白發白須的道君微微轉頭,竟先一步避開了她的目光。

“站好一會兒了?你怎麼不早說?”薛寧有點無語。

她回來的時候秦江月本來要關閉結界的,但薛寧覺得他們都耽誤這麼久了,仙府那麼著急,必然很是緊要,一會兒來人找她還能招待一下,免得他們再著急。

或許拜見秦江月的弟子們會來,結界開著諸多便宜。

鑒於已經在仙府外設了本命結界,秦江月也沒拒絕薛寧的提議。

但看到慕不逾出現在那裡,薛寧還是心有餘悸。

畢竟是之前想要殺了她且付諸過行動的人。

薛寧將小龜們團到一起,直起腰走向慕不逾。

慕不逾餘光瞥見,慢慢將頭轉了回來。

有那麼一瞬間,他希望時間定格在這一秒。

他沒想過要殺她,她也不是化劍仙尊的道侶。

小龜幾個團在一起警惕地盯著慕不逾,生怕他再亂來。

仙尊雖然不在,但它們在這裡,斷不會再讓他像在

秘境裡那樣傷到阿寧。

至於小龜為何現在才提起慕不逾來了,自然是方才刷殼兒太舒服了,有點割舍不下。

自己都享受完了,其他幾個小弟也就無所謂了,便可以告知。

白龜幾個豆豆眼瞪著小龜,恨不得把它翻過去,叫它再也翻不回來。

你了不起!你清高!我們是什麼很賤的龜嗎!

“仙尊還沒回來。”

薛寧這會兒已經走到慕不逾面前,但兩人之間隔著一道結界,誰都沒有跨過去。

“他看到人界有異常魔氣,親自過去查看了,應該不會回來得很晚。”

隻是魔氣,不是長聖或者其他護法作亂,耽擱不了秦江月多少時間。

慕不逾來這裡確是為了正事,也是為了領罰。

但秦江月不再出乎預料,也讓他麻痹的心開始胡亂跳動。

他是天山藤妖,隱藏身份拜入無爭仙府九百年,做府主三百餘年,兢兢業業,問心無愧。

他是法修,所修習道法近似無情道,這是旁人不知曉的。

會答應聶槃,幫她給孩子一個名分,既是為了幫師妹,也是為了互相掣製,不讓仙府成為一言堂,底下的長老弟子們才能安心。

慕不逾為人傲慢冷酷,不假顏色,若他一人獨大,底下的人會有些不安。

除此之外,這段婚姻也是為了將其他女子對他的追慕徹底隔絕。

包括給假面蓄須也是為了這個。

修為高,相貌出色,哪怕性情冷酷也招人喜愛。

這些喜愛不利於他的道法,他就想到這個法子一勞永逸。

一個人成了親,孩子都有了,再位高權重,也沒幾個女子樂意追慕。

這樣的萬全之策,慕不逾多年來不覺得哪裡不好。

直到秘境中身染海妖之毒,又因吐真丹被迫面對內心,道出自己都不敢相信的話語之後,被薛寧幾次以妻女在身嫌惡提醒。

“慕府主?”

該交代的都交代了,慕不逾不走也就算了,還杵在這裡盯著人看,薛寧白皙乾淨的臉上浮現出幾絲防備。

慕不逾被那防備刺痛。

“我說過不會再殺你,就絕不會再動手,你大可不必戒備。”

他終於開口,聲音有些難掩的疲倦,薛寧對他不甚了解,沒聽出來。

“那你還站在這兒乾嘛?還不趕緊走?我臉上有東西嗎,一直盯著看?”薛寧往後退了一步,想了想,還打算把結界關閉。

雙手已經抬起,就要結陣,慕不逾卻突然進來了。

“你乾嘛!”薛寧擺出迎戰的姿態,小龜們也一衝而上。

慕不逾看著這一幕,眼睛微微有些發紅。

“不是問我為何不走?我是來請罰,如何能走。”

他繼續往前,看著薛寧步步後退,他皺起眉道,“我對你不設防,你為何後退?你該對我出手,對,就這樣,凝結靈力,衝盈相濟,朝這裡打。”

慕不逾手按在自己眉心,面不改色道:“彆猶豫,我從秘境出來就在等這一日,已經等得很久。”

……等什麼???這人到底在說什麼啊??

薛寧修習的心法是慕不逾的,他稍微以指點,所謂衝盈相濟,她就完全知道要如何將法力注入他體內要他的命。

“站在那裡彆動。?[]?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薛寧冷了臉,“再過來我真動手了。”

小龜集結成陣法,將薛寧護衛其中,慕不逾閉了閉眼,停下腳步。

“真動手……你不打算動手?為何?不要我死嗎?我活著你能安心嗎?”

“你這話前後矛盾,剛才還叫我大可不必戒備,現在又問我你活著能不能安心。”薛寧放下手,看都懶得看他一眼,“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是一直再等著我追究你秘境裡發生的事。我以為,這件事我們在秘境中已經做了了斷。”

慕不逾錯愕抬眸。

“你拚儘全力殺我一次,我也拚儘全力試圖反殺你一次,你我既都沒死成,事情就算是結束了。”

“……結束了?”他怔怔望著她,語氣有些飄忽。

“不然還要怎樣?”薛寧不厭其煩,秦江月怎麼還不回來,真是應酬夠了這人。

“你是無爭仙府的府主,是修界的道君,擔負重則。我雖覺得你想殺我的理由是無稽之談,但姑且算是出發點不壞。既已有過交手,誰也沒藏著掖著,那就秘境事秘境畢,出來就不要再提起。”

慕不逾一直在等薛寧來殺他。

他以為自己在死的時候會遺憾會不甘,此刻卻發現遠遠不是如此。

薛寧不打算追究那件事,反而讓他恐慌緊張。

他想說什麼,被薛寧抬手製止。

“我言儘於此,沒功夫聽你那些您邏輯詭異的辯詞,你若想說就去找彆人說,你是府主,定是很多人願意聽你說話,但這裡面絕對不包括我。”

慕不逾的心像被人割裂,他幾乎因為她的話無法呼吸。

她真是厭惡他到了極點,也讓他自我厭惡到極致。

“不過說句心裡話,慕府主,你也肯定是接受不了因為這樣的事死在大戰前夕吧?是怕仙尊會追究,所以才主動來請罰,想早日得個結果才對。”

薛寧轉了身,側對著他回過頭來,眼神淡漠疏遠。

“你這樣的人,心高氣傲,如這天上雲,誰都看不起。你這一生節製、修道,哪怕不是得道飛升,也該是戰死沙場,才不算白活。”

“不該是因內鬥死在這裡,黯然失色,毫無用處。”

慕不逾如夢初醒,不可置信地凝望薛寧,唇瓣微動,緊緊握拳。

她說的是他,又何嘗不是她自己。

她都能想明白的事,他當初卻陷入其中,做出殺人的決定,簡直糊塗。

當世逢魔,修士便是死也該死在戰場,而不是內鬥。

是他之錯。

慕不逾心壓重石,啞聲道:“……對不起。”

萬語千言,到了唇邊竟隻能說這三個字。

這三個字大約也是薛寧唯一可以接受從他口中說出來的話了。

她顯得有些意外,像是不敢相信高傲如慕不逾,會向誰俯首道歉。

薛寧詫異挑眉,片刻後微微笑道:“好,如此,我們算是和解了。他日戰場之上,咱們也並肩而行,共同對敵。”

她抱起小龜,轉身離開,乾淨利落,沒再回頭。

這日風和日麗,驕陽似火,紅光之下,薛寧一身青衣,像一團清冷的月光,沉入他翻滾的心,叫他通體生寒,難以自持。

慕不逾突然覺得唇齒之間滿是血腥。

他抬手撫唇,不知何時,他隱忍得將唇都咬破了。

他從前總是在心裡困惑,化劍仙尊那般修為身份,如何會毀在薛寧手中?

逆天而為也要和她在一起,不顧人言,不懼非議。

現在他知道了。

可他寧願自己一輩子不要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