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1 / 1)

繡坊老板是個約莫四十來歲的婦人,布衣荊釵,為人甚是爽利。

“金線有是有,但咱們的金線顏色染得不好,姑娘看了若是不滿意,可以去前面那家金玉樓裡看看。”婦人道,“那裡是凡人與修士合開的鋪面,好東西多一些。”

在夾縫中求生存,好東西自然少之又少。

如今哪怕是皇宮貴族,用的東西也無法和從前相比。

唯有和修士粘上一點關係的,才能有點不一樣。

薛寧聽到腳步聲,回頭看秦江月,用眼神表達了自己的驚訝。

修士居然會和凡人一起開店嗎?

秦江月走到她身邊,在老板娘去拿金線時低聲道:“應是江長老。煉器師常要尋一些稀奇古怪的材料,免不得與凡間親近。”

“江長老。”薛寧想到連拜見大會都沒出現的煉器大師,“她不是避世?”

“是。所以大多時間,都是江太陰代她四處搜集材料。昔日我外出降魔,也常被她囑托帶些材料回去。”

薛寧點頭:“父親隕落後,雪隱峰就在江長老名下,我若想上去,是不是還要去打擾江長老拿個首肯?”

秦江月看著她:“你想去就做,不用跟任何人打招呼。”

薛寧幽幽凝視他,秦江月偏開頭,過了一會才生澀地吐出幾個字:“有我為你撐腰。”

……

為了不偏向她,甚至都不出席仙門大比的人,居然如此明著要為她撐腰?

薛寧覺得稀奇,不夠轉念想想,應該是這件事不像仙門大比影響那麼大吧。

老板娘在這時取來了金線,和紅線堆在一起叫她瞧。

“雖然比不上頂好的,但都是我自己染的,用的都是好料子,娘子想給郎君做什麼?打絡子的話出來的效果不一定就比金玉樓的差。”

薛寧定睛一看,老板娘著實謙虛,這金線明波流動,配旁邊的紅線再貴氣不過。

“就這個,多少銀子?”

薛寧想自己付錢,秦江月已經走到前面,給了老板娘正好的銀錢。

很好,她手裡的銀子還是找不開,就是不知道他什麼時候有了那些碎銀子。

兩人一起走出繡坊,聽得老板娘在後面道:“郎君娘子慢走,需要什麼再來啊。”

尋常的一句攬客之語,聽得薛寧渾身不自在。

郎君娘子,這是將他們當成了凡人夫婦。

明明薛寧梳的還是姑娘家的發髻……她朝身邊一瞥,秦江月本來要走,突然又折回去,將手裡剩下所有的碎銀子都擱在了隱蔽的地方,除了老板娘誰都看不到。

老板娘愣了一下,見薛寧面上飛紅,窘迫地快步跑了,笑意中摻雜了一些羨慕:“多謝郎君,祝郎君夫妻恩愛,長長久久。”

秦江月認認真真地朝老板娘行了謝禮:“承您貴言。”

回仙府,還是要跟秦江月一起禦劍。

薛寧踩在花枝化作的

“劍”上,來時是在後面抱著他的腰,歸去時跑到了前面,不想看他,也不想再抱他。

可秦江月禦劍極快,薛寧心裡也沒底,她有那麼點恐高,就閉著眼或者不朝底下看。

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出來時速度很快,回去時好像很慢?

薛寧有點煎熬,手不知道放在哪裡,就抓住衣袖的紮帶緩解緊張。

忽然,禦劍的速度明顯變快了,她身子一個不穩險些傾下去,好在後面一雙有力的手臂將她牢牢抱住了。

這麼一抱就沒有再鬆開。

薛寧感受到身後微涼的氣息,因為習劍,秦江月身上總帶著劍意清寒。

這種情況在秦白霄身上並不見,應該還是秦白霄修為並未達到那個境界。

本來高處就不生寒,身後還有塊大冰山,叫薛寧情不自禁打了個寒顫。

“冷??_[]?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

抱著她的人問了一聲,不需要回答,已經將她抱得更緊。

“就是你身上冷,你怎麼還靠得更近。”薛寧無語地掙紮了一下。

秦江月還是不放開。

“很快就不冷了。”

話音落下,他身上開始散發熱度,果然不冷了,卻讓她出了不少汗。

“一冷一熱,我若還是凡人的時候,怕是要因你生風寒了。”

薛寧人被他嵌在懷中,背緊緊貼著他的胸口,甚至能感覺到他有力的心跳。

“你那時是什麼樣的?”

他突然問了一句,身上溫度漸漸緩和,變得適中起來,隻是禦劍的速度又放慢了。

“說話可以回去再說,為何走得這樣慢。”

秦江月過了一會才回答:“怕回去之後你還是不消氣,便不能這樣抱著你。”

薛寧耳朵都紅了,咬著唇使勁掐了一下他的手臂,他一點反應都沒有,好像沒有痛覺的石頭。

“誰知道你問的那時是什麼時候。”她嘟囔了一句就不再吭聲,大有他有事不想告訴她,她也不告訴他的意思。

如果他現在肯說出來,那也不是不行,薛寧沒那麼小氣。

但秦江月直接沉默了,直到回了仙府的水上仙閣,依然沒有開口。

薛寧下了花枝,站在仙閣邊看著水裡倒映的自己,在秦江月進去之前慢吞吞道:“我也不知該如何說我那時是什麼樣子——如果你說的是我作為凡人時的模樣,我能告訴你的,隻是我那個時候大約很招孩童喜歡,我那個職業……你可以當我是嬰童的私塾先生。”

秦江月靜靜看她背影,眼神複雜且有些掙紮。

良久,在他想要開口時,薛寧轉身走了。

“我去尋銀心姐姐問些事,晚些回來。”

秦江月目送她身影消失,還記得銀心是誰。

合歡宗的那個金丹女修。

她弟弟對薛寧有企圖。

秦江月本來要進去的,這會兒實在邁不開步子,乾脆朝仙閣外走去。他在結界前站定,呼吸吐納

,一邊修煉一邊等她回來。

合歡宗在仙府的住處有些偏,和其他仙宗都間隔距離,也不是這次才特殊對待,往年也都是如此。

薛寧到時銀楓不在,好像是被什麼人叫走了。

他那樣好的性格,會有很多朋友找也不奇怪,他不在正好。

“我不找銀楓,我來找銀心姐姐。”

薛寧跟客院門口的合歡宗弟子客氣道:“勞你給銀心姐姐說一聲,就說薛寧來找她。?_[]?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

那弟子也穿紫衣,很素淨,隻在領口有兩朵合歡花。

他瞧著年紀不大,外貌是二十五六的模樣,個子高,野生眉,生了一雙狗狗般的眼睛,鼻尖有恰到好處的痣——這和薛寧有些像,讓她不自覺摸了摸鼻尖。

“薛寧?”男修訝異道,“你就是薛寧?那個在凡界奮不顧身救了許多人的薛寧?”

……她的事跡已經傳頌得人儘皆知了嗎?

可以,她現在是真的火了,後面忘了。

“師尊,你又在玩鬨!”

銀心的嬌嗬響起,薛寧乍一聽師尊二字不免愣住。

眼前男修莞爾一笑,回身道:“為師並無玩鬨,隻是未曾表明身份。你的好友將為師當做你的同輩修士,可見為師駐顏有術,近日又俊了幾分。”

銀心負氣將他推開,恨恨道:“快點消失,彆叫我好姐妹見了,以為我也和師尊一樣不正常,靠不住。”

這居然是銀心的師尊!

銀心的師尊,那不就是合歡宗宗主嗎?

合歡宗宗主長了好純潔的一張臉啊!

薛寧微愕地注視合歡宗宗主離開,他走了幾步,還不忘回頭可憐兮兮地看她一眼,薛寧有點知道銀楓那氣質是隨誰了。

模樣像了銀心,但氣質隨了他們宗主。

“阿寧來找我玩?”送走師尊,銀心笑起來,“快進來,我這幾天除了修煉就是修煉,都無趣死啦!”

薛寧跟著進去,坦誠說:“我也是無事不登三寶殿,想請教銀心姐姐一件事。”

兩人進了銀心的屋裡,在蒲團上坐下,銀心好奇道:“你還有事要請問我?”她揶揄笑起來,“你身邊不就有個最厲害的,有什麼是他不能教給你的呢?”

薛寧臉有些熱,銀心不怪她隱瞞身份,甚至不多提這件事,讓她少了很多糾結。

“是這個。”她將今日買的絲線拿出來,“我想編劍穗,但不會,姐姐會的話,便教教我吧。”

“哦……”銀心拖長音調,眼神曖昧,氣氛都濕熱起來。

薛寧好不自在,想要從蒲團上起來:“你若老這樣我就走了,不學了。”

銀心一把將她拉住,按在地上嚇唬:“上了我的賊船可就下不去了,不就是劍穗?多簡單,我過往那些露水裡不乏劍修,撩人時可沒少編這東西,你喜歡什麼樣式儘管說來。”

薛寧遲疑著:“我沒什麼特彆喜歡的樣式,還是要適合他才好,姐姐覺得什麼樣式適合他?”

她希望銀心給點建議,但銀心盯著她半晌,有些怨念地抓亂了她的頭發。

薛寧茫然不解,銀心丟來一句:“臭丫頭,年紀輕輕就吃那麼好的,羨煞人也。”

薛寧:這個時候隻要微笑就好了。

“給你說的那位,太多花樣都是累贅,最素淨的配他就是最合適的。”

當一個人生得過於俊美時,身上的首飾再怎麼精致都達不到錦上添花的程度。

隻要不出錯,最好學最簡單的樣式就可以了。

“來,包教包會,包君滿意。”

銀心扳住薛寧的手開始手把手教學。

這一學就到了入夜時分,薛寧也沒回去。

其實一點不難學,但因為要送給秦江月,還是第一次送他東西,她格外慎重,編了幾次都覺得不夠好,拆了又重新開始。

小龜冒出頭來想催她快回去,時辰太晚了,隻還沒張口就被她塞了個烏龜糖人,頓時把秦江月的等待拋在腦後,感動得眼淚汪汪。

“嗚嗚嗚嗚阿寧去哪兒都想著我,我一定努力孵蛋,早日把老四給孵出來!”

銀心稀奇地瞧著它,跟薛寧吐槽:“我還是第一次看到烏龜掉眼淚,好奇怪,有點好笑怎麼辦,可以笑嗎?”

小龜瞬間瞪起眼,奈何薛寧那邊忙活著頭也不抬道:“請隨意。”

小龜:“……”非要我滿眼失望地看著你嗎!

銀心見它豆豆眼呆住,笑得更是厲害了。

合歡宗客院這裡歡聲笑語,水上仙閣那裡就冷冷清清。

秦江月其實習慣孤獨。

這才是他生命的常態。

可站在仙閣外看看這裡看看那裡,都覺得不對。

哪裡都不對。

想到白日惹她不高興,不禁疑心她這一走就不打算回來了。

正想放出神識看她到底去了哪裡,倒也不擔心她的安危,在仙府中無人敢對她如何,她如今的力量,真出事給他發信符的時間肯定是有的。

隻是素來耐心極佳的人,今日覺得時間過得太慢,實在等不下去了而已。

神識放出去,還沒尋到薛寧,就看見有另外一個人在仙閣結界外猶猶豫豫,一看就來了很久,一直不曾進來。

是秦白霄。

他臉色不好,有傷在身,手臂僵硬,秦江月頓了頓,將結界打開。

秦白霄見結界波動,就知道是兄長發現自己了。

他不再磨蹭,白著臉走進來,原以為要入了仙閣才能見到兄長,沒想到他就在門口。

“兄長。”他行了個禮,手中拿著本命劍。

秦江月掃了掃他的手臂:“練劍傷了?”

“是。”秦白霄一鼓作氣,“今日不知為何,練劍時總覺不對法門,有幾處實在難解,所以才來兄長這裡打擾。”

換做以前,他直接就進來了,可不會在外面遲疑那麼久。

秦江月身份到底還是變了,秦白

霄也通過幾次異常,明白他先是劍仙,後才是兄長。

他可以隨時放棄秦江月這個身份,但永不可能不做劍仙。

……是這樣的吧?畢竟修道之人哪有不想成仙的?

既然已經是仙了,又怎麼舍得放棄呢?

“拿劍使一遍我來看。”

秦江月淡淡一句,秦白霄不敢磨蹭,握劍而起,將困頓之處使了一遍。

不被秦江月看著的時候還沒有這樣艱難,一旦被兄長注視,反而比前面幾次使得更力不從心。

秦白霄落地,一身汗意,甚至都不敢抬頭看兄長的眼睛。

秦江月不輕不重的聲音響起:“你不適合修劍了,白霄。”

秦白霄身子僵住,猛地抬頭。

“從前你七情淡,雖有心悅之人,但並無太多執念與雜亂,定力也強,是適合修劍的性子。”秦江月慢慢說,“但現在你的心亂了。”

秦白霄久久未語,人有些怔忪。

聽兄長這麼一提醒,他最近確實想得太多,劍法滯澀處,皆是因為心亂,劍也亂。

他茫然了片刻,有些不知該怎麼辦。

他當了一輩子劍修,如今被劍仙說不適合修劍,那又該怎麼辦?

他這麼可能不做劍修呢?

“我該怎麼辦?”他表情空白地看著秦江月。

“這並不可怕。某種意義上,這也是作為劍修的必經之路。”

秦江月背過身去,修長背影如月下幻象,“或許每個劍修都要度過這個階段。”

秦白霄有些迷亂,遲疑地問:“兄長也曾心亂嗎?”

秦江月反問他:“你覺得呢?”

秦白霄搖頭:“我不知道,看不出來。”

秦江月這時轉過身來,居高臨下地俯視他,淡淡道:“我回來之後,你見我用過劍嗎?”

“……”

秦白霄渾身一震,茫然意識到,劍仙歸來後,真的一次都沒有拿起過真正的劍。

萬物都可以在劍仙手中化作劍的模樣,但那都不是真正的劍。

即便是萬劍歸宗的時候,秦江月也沒有拿起任何一柄劍。

降魔劍交給了他保管,可如今也未曾出鞘過一次。

他時常拿一根花枝作為法器,再是化為劍的模樣那也不是真正的劍。

“兄長。”秦白霄嘴唇都白了,“這不是好事。”

秦江月比他平靜得多:“你既知道就儘快靜心修行,所有擾亂你心的人和事,都敬而遠之。”

秦白霄抿抿唇,到底還是將擔心問出口:“那兄長呢?”

秦江月的回答令他錯愕不已。

“我不重要。”

秦白霄呆了呆:“為何不重要?兄長何意?”

秦江月沒再回答他,因為薛寧回來了。

他揮揮衣袖將秦白霄趕走,待薛寧走近的時候,人在想方才弟弟的疑問。

為何不重要?

因為天道在他隕落那幾萬年裡已經選了新的救世者,正是秦白霄。

他如今所做一切都隻是輔助他成功罷了。

他的好與不好,亂與不亂,就變得沒那麼重要。

今日未曾告訴薛寧的也正是秦白霄困惑的地方。

用劍時因無法心無旁騖而產生滯澀其實並無大礙,劍仙修的劍道是至純至陽劍道,七情六欲本就不該存在於神仙身上,他染了塵欲,自然與修的劍道相抗,會有滯澀很正常,但時間長了也不一定克服不了。

輔助新的救世之子也無需他擔全部責任,所以即便最後也沒辦法尋得從前的狀態,也沒有什麼要緊。

不告訴薛寧,是怕她因此改變那個還沒做下的決定。

怕她會介意這些,會因“耽誤”他而避開。

他也有種難言的慚愧——對自己的道,對不敢再握的手中劍的內疚與自傷。

這些情緒在他身上聚合,讓一向情緒內斂的人,在看到薛寧站在他面前時,有些鮮少外露的寥落。

“回來了?”他輕聲問。

薛寧點頭,一臉吃驚:“你不會一直在這裡等我吧?”

秦江月沒說是也沒說不是,甚至不問她去了哪裡,她平安回來就好。

“進去吧。”他朝她抬起手,想牽她回去,其實也怕她拒絕。

薛寧也真的沒把手給他。

但她塞了一樣東西到他掌心。

她的手柔軟溫暖,叫他寂冷的心一點點重煥生機。

“你等得可真值!能第一時間拿到我送的禮物!”

薛寧興奮極了,眼睛睜得大大的:“快看看喜不喜歡!我拆了又編好幾次,被銀心姐姐笑話半天才完成的!完不完美?喜不喜歡、”

寂靜深夜突然就熱鬨起來。

秦江月瞳孔收縮了一下,垂眸看著掌心金紅色的劍穗,淩亂的心忽然就定了。

“師妹。”

?好好地怎麼突然又開始叫那個情趣稱呼了?

“師妹快些結丹吧。”

“……”

你是什麼魔鬼嗎?

好好送你禮物,突然催彆人結丹乾什麼?

不對。

師妹……

結丹……

【忍耐不是為我,是為你。】

薛寧臉爆紅,指著他跳了一下,飛奔回仙閣。

背靠在殿門上,臉燙得她手都不敢碰。

小龜從袖子冒出來,還傻呆呆地問:“禮物送出去了,仙尊看著甚為喜愛,攥在手裡都不鬆開呢,可阿寧你怎麼好像不太高興?你怎麼不開心?”

連帶著原皮膚一起,四隻小龜好奇地問她:“阿寧,你怎麼不笑啊?”

薛寧:“……我生性就不愛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