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是萬劍歸宗?”
逃出戰場很遠, 幾人停下休整,薛寧問出了壓在心底沉沉的問題。
不知為何,她有些不安,天空中仍有劍光不斷朝著一個方向飛去, 那是界門的方向。
穿過界門, 又要去哪裡?
紫衣女修遞給她一個水囊:“這裡面是靈液,可幫你補充靈力, 你方才引水過來耗了不少靈力吧?快補補。”
薛寧接過來沒有立刻喝, 她現在確實精疲力竭, 但人在外面, 總要有些警惕,哪怕是一起作戰過覺得可靠的道,也不能保證對方就真的是百分百的好人。
當逢亂世,什麼都得小心點, 她當著這些人的面引來可以澆滅傾天火焰的水, 他們就真的不好奇,不想要她的“寶物”嗎?
女修見薛寧悶頭不喝,彎唇一笑, 拿過來自己喝了一口, 又將水囊口用法術清理乾淨, 才再次遞過來。
“安心, 我們不是壞人。”
薛寧有些尷尬,這才踏踏實實喝起了靈液。
女修繼續給她解釋什麼是萬劍歸宗。
“其實我也不知道什麼是萬劍歸宗, 隻是在宗門的古籍裡看到過。我見到這樣的畫面, 理所應當地想到了這四個字。”
她站起身,仰頭望著天空中仍在不斷聚合的劍光:“古籍上記載,化劍清妙仙尊有一道魔神忌憚無比的劍招, 若非是這一招,魔神統治六界還要更早一些。”
“那一招就是萬劍歸宗。”
女修低頭看過來,薛寧靠樹坐著,聽到她問:“你怎麼了?”
薛寧怔怔回神,說:“沒什麼,走神了,想到一些事。”
女修訝異:“這個時候還能走神,你心理很強大嘛。”
薛寧順著她的視線掃向周圍,幾棵大樹前靠坐著七八個人,每個人都很狼狽,這會兒仍心有餘悸,精神高度集中,哪裡像她,還能走神。
她其實也沒想什麼彆的,隻是聽人提起劍仙,不可避免地想到秦江月。
今天可以死裡逃生,不得不感謝他。
低頭看著手中的劍骨花枝,他生前隻說會庇護她直到他死,但現實是,哪怕他死了,仍然在不遺餘力地保護她。
“小妹叫什麼?咱們從今往後就是生死之交了。”
女修坐到她身邊,親切地攬住她的肩膀。
薛寧回神,本想說真名,可她這真名因為秦江月實在是聞名於天下,江湛還在那邊聽著,於是她拐了個彎,簡略道:“叫我阿寧就行了。”
如此也不算是騙人。
女修當即知道她有難言之隱,很是體貼說:“我叫銀心,銀子的銀,心血的心。”
隨後指著不遠處的一個男修,那男修瞧著和江湛年紀差不多,約莫剛弱冠的相貌,穿著淡紫色的錦袍,梳著繁複華麗的發髻,眉眼精致,妖嬈嫵媚,和銀心有幾分相似。
“那是我弟弟銀楓,小楓,過來認識阿寧。”
銀楓本還在發呆,被這麼一喊頓時看了過來,視線直接與薛寧對上。
餘光注意姐姐的眼色,銀楓俊美的臉漸漸紅了,他動作倒是非常麻利,眨眼便到了她們這裡。
“阿寧。”他紅著一張臉道,“叫我小楓便好。”
薛寧視線下移,落在他領口,看到那裡繡著幾朵合歡花。
……銀楓,這名字好像有點耳熟。
她會覺得熟悉,那肯定是原書裡有過姓名的人物,薛寧多留了個心眼。
“臉紅什麼?瞧你那出息。”銀心拍拍弟弟的頭,“方才在火海裡你衝的最前,也是最危險的,若不是阿寧出手相助,你怕是早就死了,救命之恩,你想想怎麼報答。”
銀楓臉瞬間更紅了,可他的膚色完全和他的行為成反比,人唰一下子就到了薛寧面前,把薛寧嚇一跳。
“救命之恩,無以為報,隻能……”他拖長音調,妖嬈的眼尾微微壓下來,赧然不已,“隻能以身相許了。”
此話一出,其他圍觀的修士齊聲喊了聲“好!”,那聲音之大把薛寧嚇夠嗆,連她袖子裡的小龜都給嚇出來了。
方才薛寧遇到危機,它是想出來幫忙的,可它現在除了能跑快些,什麼都做不到。
它這個身份冒然出頭,還會被魔族認出來,更給她添麻煩。
它就隻能忍著,一直藏著不動,當縮頭烏龜。
越是聽外面水深火熱,它越是自責,覺得自己沒用,這會兒掉出來,狀態很是不好。
“這是你的契約靈獸嗎?”
銀楓的話被打了個岔,見薛寧尷尬,也不繼續下去,絲滑地轉了話題。
薛寧鬆了口氣,點頭說:“是,這是我的靈獸。”
“真可愛,是隻烏龜呢。”
小龜聽到這話,自閉中忍不住反駁:“我是神龜,不是烏龜。”
銀楓笑了一下,應了聲:“是嗎?口誤,對不起神龜大人。”
小龜很喜歡他的上道,暗暗給薛寧使眼色,那意思是:這個不錯,雖然長得妖妖嬈嬈不像好男人,但實際上反差萌,有趣得很呢。
薛寧仿佛沒接收到它的眼神示意,剛要和銀楓拉開點距離,就聽他說:“你看,這是我的契約靈獸。”
他不知何時已經和她並肩而坐了,那自然親密的架勢,讓薛寧渾身不舒服。
她一邊不著痕跡地挪開,一邊被他以引薦靈獸為由再次靠近。
“不過我們還沒來得及契約,就出了方才那樣的事。我們這次離宗來凡界,就是為了尋它。”銀楓戳戳掌心靈獸的鼻子,“它淘氣得很,就喜歡到處跑。”
薛寧和他掌心的靈獸視線相交,有些叫不出對方的名字。
小小一隻,像個粉團子,顏值很高,捏起來手感很好。
“神龜大人提醒了我,我得趕緊和它契約,免得它再亂跑,下次或許就抓不到了。”
銀楓語畢,就開始與那粉團子下契約,薛寧本無意觀看,人都起身要走遠了,遠處的江湛一直注視這裡,見銀楓和她舉止親密,他臉色越發蒼白,被紫衣修士們排除在外,一副可憐兮兮的樣子。
薛寧並不在意他什麼感受,讓她不得不介意的,是銀楓契約靈獸的過程。
那過程太熟悉了。
薛寧經曆過,所以萬分清楚。
她呆呆地看著粉團子和銀楓換血,表情非常難看。
銀心察覺到,靠過來輕聲問:“怎麼了?嚇到了?彆擔心,一點血而已,一會他們結了契,傷口都會愈合。”
薛寧突然問她:“姐姐,結契之後還能解契嗎?”
“可以啊。”銀心說,“這又不是一錘子買賣,可以磨合得嘛。實在磨合不了,也是可以分開的。隻是要分開的一方需得付出很大代價,受極大的反噬,要不然人人遇見更好的靈獸,都會想著要解契換新的了。”
薛寧臉色並未因這個解釋更好看一點,她聲音變得很低:“那如果……契約的主人出了問題,被人奪舍,或者被強行換了,又會如何?”
銀心很奇怪她為什麼問這個,小龜也在一邊納悶,它直接道:“阿寧,你在想什麼呢?這肯定是會出事的啊,要麼是這個奪舍的人,要麼就是靈獸,必會有一個受到契約反噬,最輕也得是修為儘費,神魂重創。”
“是。”銀心附和道,“我還真見過一個這樣的例子,靈獸不肯服從新主人,直接爆體而亡,那奪舍的人拿了人家的皮囊還沒用幾日,就被靈獸契約的反噬給弄死了。”
薛寧:“多謝告知。我有點累,去那邊眯一會兒,要走的時候喊我。”
看她臉色實在難看,銀心也不阻攔,拍拍她的手說:“去吧,走的時候我叫你。”
薛寧匆忙點頭,六神無主地來到沒人的角落,靠著樹乾蹲坐下,對追來的小龜道:“你也去其他地方玩,讓我一個人待會。”
小龜想說什麼,見她臉色又閉嘴了,一步回頭地走遠。
薛寧等它走了,低頭把臉埋在雙膝之間,抱膝沉默著。
她想到那時在無爭仙府後山。
小龜出了事,很難受,她找秦江月幫忙,秦江月那時做了一些事,當時她什麼都不懂,不知道,現在全都明白了。
那是在幫她和小龜解除契約,之後又替他們重新下了契。
他早在那時就知道她不是原本的薛寧了。
可他什麼都沒說。
他沒有揭穿她,甚至還幫她承受了契約的神魂反噬。
結束之後他讓她和秦白霄都出去,一個人待在屋裡時,是在替她承受痛苦吧。
他一定很疼。
他怎麼什麼都不說?
他確實是一個什麼都不說的人。
他總是無聲地執行著自己心中的決定,任何人都無法觸碰他的內心,聽起來很固執己見,不是什麼好的品德,可就是這樣一個人,沉默地為她做著一切。
哪怕到了最後關頭,想要和她定下婚契,讓她死後為他守寡,也不曾拿出這些作為籌碼。
他想要的始終是心甘情願,不是因為恩情而不得不從。
她以為自己從未真觸及他的內心,但其實,她早就碰到了。
秦江月死前讓薛寧無論何時都不要為他掉眼淚。
她答應了。
可現在沒辦法了。
她可能守不住這個承諾了。
眼淚不斷掉下來,她時不時抬手抹去,她想,彆人對你好,越是這樣悄無聲息,越是這樣不張揚不圖回報,才越是難以回報。
他閉眼之前一個人孤零零待鏡湖邊,心裡在想什麼?
他若在天有靈,看到她逃之夭夭,而溫顏卻願意嫁給他的牌位、做他的遺孀,是不是會對她感到失望透頂,又因溫顏而感動?
身邊有腳步聲,薛寧紅著眼睛去看,是銀心發現她在哭,過來給她遞手帕。
“擦擦吧。”
薛寧看了一眼,接過來低聲道:“謝謝。”
銀心在她身邊坐下,她比薛寧修為高,肯定也年長許多,便自認是個姐姐。
“怎麼了這是?不介意的話,同我說說?”
薛寧倒是想和人說,可這樣的事怎麼說?說了也沒有意義了。
她搖搖頭,是沒事的意思,可眼淚還是不斷流。
她有些無奈,長舒一口氣道:“真的沒什麼,隻是想到一個笨得要死的人。”
銀心靜靜凝視她,片刻後道:“那一定是個很好的人。”
薛寧愣住。
她明明說是笨蛋……哪裡誇過他好。
“能讓你這樣為他掉眼淚,肯定是個很好很好的人。”銀心猜測,“是你喜歡的人?抱歉,之前介紹小楓給你認識,似乎有些唐突。我弟弟他年輕小,剛剛築基,恰好是尋道侶的時候,我們這一門要修煉,必得尋個合心意的道侶,所以我見你很好,就介紹你們相識,都未曾問過你是否有婚配。”
如果是喜歡的人,看薛寧這樣子,大約是沒有在一起的,不然不會哭得這麼傷心。
那又有沒有婚配?
如果有婚配,小楓是徹底沒機會了。
薛寧回答這個問題用了很長時間。
在銀心以為她不會回答,打算離開再讓她一個人靜靜的時候,才聽到她開口。
“我婚配過了。”薛寧聲音有些啞,但語氣很堅定,“隻是……他不在了。”
她的眼神緩和下來,回憶起秦江月的眉眼還有他溫文的笑,人也跟著平靜下來。
“他確實是個很好的人,也真是個很笨的人。”
銀心托腮:“那還真是很矛盾的一個人。”
“是啊。”薛寧抹去眼淚,這會兒已經不哭了,帶著點酸澀的笑意,“他很溫柔,也很強大,隻是……太短命了。”
銀心臉上有些感同身受的遺憾:“好人總是不長命。”
薛寧站起身,結束了這個話題:“我好了,咱們休整夠久了,這就出發吧。”
銀心跟著起來,沒有拒絕這個提議。
她遠遠看了看自己那少男懷春的弟弟,他瞧薛寧一眼都如小兔受驚一般,不禁在心裡為他擔憂。
現在叫他收心怕是來不及……但總歸不是活著的前夫,是個死了的。
……任重道遠啊。
小龜見薛寧回來了,第一時間跑到她身邊,前腳抬起來,一副要她抱的樣子。
薛寧看著它,也不知它知不知道她換過人,現在的依賴和好,在知道後還會不會繼續?
“阿寧?”小龜歪歪頭。
薛寧彎腰,把它抱起來,沒一會兒忽然皺眉:“這是什麼?”
她從小龜身下摸出一個……蛋???
“你真的生了???”
薛寧什麼傷春悲秋都顧不上了,難以置信地看著手心裡的公龜。
小龜也徹底懵了。
天上劍光仍在不斷閃爍,六界之中用劍的太多了,萬劍歸宗不僅僅是“萬劍”,那隻是個約數,一個象征詞,六界的劍要全部朝向一個位置,怕是天夜都難以結束。
薛寧被公龜下蛋的事轉走了注意力,一時半會沒再去想天上的劍光。
但劍光始終注視著她。
無爭仙府,鏡湖坑洞之中,樸素的花枝被六界劍光包裹,聚合成耀目金光。
金光將結界撐得很遠,趕回來的慕不逾和各宗首座寸步難近。
就連來一探究竟的魔神長聖也進不去。
他本來很懷念的,可真的遠遠感受著那熟悉的氣息,逐漸也有些不高興。
“是你很好,但千萬彆真的是你才好。”
長聖的喃喃自語絲毫不避諱無爭仙府的人,誰都能聽得見魔神低語,也都知道他就在附近。
所以鏡湖到底怎麼了?
他們快要瘋了。
備受矚目的鏡湖中央,花枝在劍光聚合到一定程度後,漸漸化成一個人的輪廓。
那人身子修長高挑,肩寬腰細,容光極盛,是真正的仙人之姿。
他頭戴飛仙玉冠,仙袍清逸飛揚,似乎是沉睡太久,身上筋骨活動起來,發出哢噠哢噠的聲音。
冷金色的眼尾揚起,是他睜開了眼睛。
那是一雙凡人不敢直視的眼睛,是真正屬於神明的眼睛。
瑰麗的容貌,漠然的神情,眉心淩厲劍印——無需解釋,人人見了他,都會知道他是誰。
化劍清妙仙尊。
他回來了。
遠處高空中的魔神長聖,耀武揚威了數不清多少年頭,都快忘記被打壓的感覺。
但這一刻,威嚴撲面而來,長聖胸口悶血,腿差點軟倒跪下去。
那是來自神明的威儀——弱者理應跪拜強者,邪魔理應臣服於神明。
“劍仙。”長聖品著口中血腥味,飛身離開人界。
這地方怕是一時半會不能再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