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顏來找秦江月的速度雖然已經很快了,但其實也做了很久的心理準備。
自秦江月回到無爭仙府,她就沒有去看過他。
不是不能,不是不想,隻是不敢。
不敢看到他傷重的樣子,不敢看他平靜溫和的眼睛。
師兄是為了救她才被魔神的致命一擊擊中,他本可以躲開的,全都是因為她。
溫顏一身素衣,不施脂粉,不簪釵環,跪在木屋外滿地藤蔓之上,向秦江月請罪。
她沒想到看見的會是薛寧。
薛寧還是穿著平日裡的墨藍色衣裙,頭發綰著簡單的發髻,發間簪了一支墨玉簪。
這裝扮著實老氣了一些,在凡間都是做了外婆的女子才穿的。
好在薛寧年輕,除了被顏色壓得人氣質沉鬱陰森之外,也沒有特彆難看。
……今日好像還多了點不一樣。
薛寧的表情似乎沒平日那麼陰森,即便是持重的墨藍色,也沒了“老夫人”感,倒是有些新寡愁鬱之色。
——她可不就是要當寡婦了嗎?
溫顏為自己這個想法感到渾身僵硬。
她長睫輕顫,視線朝薛寧身後一瞥,沒見到秦江月的蹤影,擔心頓時浮上了臉龐。
她倏地站起來就要進去一探究竟,好像生怕薛寧害死秦江月,越過薛寧時的防備溢於言表。
“等等。”
薛寧橫出手臂攔住了她,溫顏頓了頓,臉色雖冷,但還是秉持著一份禮節。
“師兄可在裡面?我得見到他才行。”
說完她又要進去,薛寧沒放人。
“他在裡面,我沒對他做什麼,他來時什麼樣子,現在就還是什麼樣子。”薛寧看著溫顏道,“你放心,我沒那麼急著守寡。”
如果可以,誰想守寡呢?
哪怕沒有感情,也不希望那麼好的人就這麼死掉。
他不死,還能完全扭轉劇情,都不用她自己努力了,直接躺贏,何樂不為?
可惜很難。
他都已經那樣了。
溫顏秀眉微蹙,似乎有些抱歉,她正要說什麼,幾道金光一閃,兩人面前瞬時出現好幾人。
薛寧幾乎立刻通過幾人的衣著打扮認出了他們。
白發白須一身紫衣的,肯定就是無爭仙府的府主慕不逾,他身邊冷眉厲目,五官和秦江月有幾分相似的,一定就是秦白霄。
再往旁邊一點,應該是仙府的幾位長老,他們如臨大敵地盯著薛寧和溫顏,對薛寧是戒備,對溫顏是憂心。
“師姐,過來。”
秦白霄朝溫顏伸出手,好像薛寧是什麼洪水猛獸,下一息就要吃了她。
明明溫顏修為比薛寧高得多,隻要她願意,捏死她如同捏死一隻螞蟻。
府主和秦白霄態度一致,手掌一抬,勁風襲來,薛寧被迫後退,重重摔到一面牆上。
胸口氣血翻騰,薛寧一時沒忍住,直接吐了血。
蒼白病弱的臉,纖細的眉,單薄的身子包裹在墨藍色之中,薛寧下巴上都是血,吐得著實不優美,非常慘烈。
疼得讓人想起上輩子死的時候。
被尖刀刺中要害也不過如此了。
“府主,不要!”
溫顏驚呼道:“莫要動手,我沒事!”
“……”
他們都是大能,自然看得出來女主沒事,對薛寧出手,隻是因為她擋在秦江月如今的住所之前,明顯有什麼陰謀罷了。
秦江月已經是現在這個樣子了,往日裡還會因為他避諱薛寧,給她三分面子的人,現在都不想理會她了。
他們都和秦江月一樣,猜到她來此的目的。
“薛長老怎會生出你這種無情無義的女兒。”慕不逾冷哼拂袖,“你來此定是為了退婚,江月好時你借著他的身份橫行霸道,如今他不好了,你便立刻要劃清界限,我無爭仙府怎可有你這種寡廉鮮恥自私自利的弟子?”
慕不逾往前一步,擲地有聲道:“看在你是薛長老獨女的份上,這些年我等對你諸多忍讓,今日本座屬實不能再放任你,你想退婚可以,不必去叨擾江月,將退婚書拿來,從此後你與江月再無瓜葛,與我無爭仙府也一刀兩斷!”
這台詞過於熟悉,是原書裡原身送了退婚書之後,慕不逾來到孤月峰親口對她說的。
簡直一個字都不帶差的。
原書裡的薛寧聽了這話,直接扯出了她的殺手鐧——為仙府和秦江月而死的父親。
她的父親死了,她無人教導無人疼愛,走到如今這個地步怪誰呢?
都怪他們。
現在他們還要把她趕出父親生前所在的仙府,隻是因為她不想做寡婦,又何嘗不是以大欺小?
她總是有理由,巧舌如簧,哪怕形單影隻力量微薄,也怨毒地盯著每個人,好像隻要積蓄了足夠的力量,就要把他們全都殺了。
慕不逾在原書中最後還是沒能趕走薛寧,薛長老的名號實在太好用,他剛下的決心,還是被那雙和薛長老很像的眼睛給抵了回來。
但從那以後切斷一切聯係,在無爭仙府中孤立她,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努力擦了擦滿臉狼狽的血跡,薛寧這個身體遠不如她穿書之前的,受了這一掌,肺部就跟破風箱一樣,快要窒息了。
她艱難地站直身子,一步步朝他們走去,在眾人冰冷厭惡的注視下,一字一頓道:“我說什麼了?”
“……?”
薛寧盯著他們:“我說什麼了你就叭叭個沒完沒了?我傷她了嗎你就打人?我拿退婚書了嗎你就說我要退婚?怎麼,你巴不得我跟秦江月退婚是不是?無情無義寡廉鮮恥的不是我,是府主吧?畢竟我完全沒想過要退婚。”
薛寧這會兒甚至笑了出來:“我今天來這裡的目的可真要讓你們失望了,我沒打算退婚拋棄秦江月,從今天開始,我就住在這裡,他活一日,我就照顧他一日,他死了,我就給他扶棺送終,怎麼樣,驚不驚喜,意不意外?”
她臉上儘是叛逆,好像他們越是想要她如何,她越是要反著來。
眼底嘲諷的神色,仿佛看穿他們的裡應外合,絕對不要他們如意。
倒是和面對秦江月時表現出來的質疑態度一致,久好像真的不認為他是要死了一樣。
薛寧強撐著虛弱的身體轉向女主,慢吞吞地說:“彆再來了,還有你們都是。既然你們還知道我是他的未婚妻,那我才是最應該待在這裡的人。你們都是修為高深的大能,應該能感知到他在裡面好好的,那也不必進去看他了。你們可以走了,再見。”
她女主人一樣趕人,其實本來不打算鬨得這麼僵,但一來原身本來就不是好相與的,太友好低姿態隻會被懷疑,二來,對方都動手了!他都動手了啊家人們!這誰能忍!忍不了!真的忍不了!
群眾裡面有壞人啊!
薛寧轉過身去想回到屋裡,又被女主喊住了。
“等等。”溫顏幾步上前,頓了頓道,“我幫你療傷。”
她不提還好,一提就特彆疼,好漢不吃眼前虧,薛寧正要答應,就聽到她後面的話。
“你的傷很重,我這幾日就留在這裡幫你療傷。”
“不了,謝謝,你們可以走了。”
薛寧果斷拒接,雖然很心動,但真的不行,女主如果最後還是留下了,那她這傷真是白受了。
溫顏看著她充滿拒絕的背影,清冷的臉上縈滿了哀傷。
一直沒說話的秦白霄拉回停留在薛寧身上那若有所思的視線,微微斂眸道:“師姐不必擔心她,她豈是會委屈自己的人。至於兄長那裡,我這就進去看看。”
雖然他們確實都像薛寧說的那樣修為高深,可以在外感知到秦江月生命體征還算正常,但有些事情是必須要眼睛看過才肯相信的。
聽了秦白霄的話,薛寧就停住了腳步,她轉過頭來,秦白霄目不斜視地越過她。
“我這個親弟弟待在這裡,似乎要比你這個所謂的未婚妻來得名正言順。”
風送來秦白霄冷淡的話語,他是真的做到了討厭的人,半個眼神都不施舍。
心底冒出幾分不甘來,好像是原身殘存的情緒。
薛寧捶了捶胸口,把那情緒壓下去,發現秦白霄也沒能進到屋裡去。
因為秦江月出來了。
外面如此吵鬨,裡面的人哪怕修為儘失也不可能毫無反應。
白皙的手推著深木色的輪椅,乍一看顏色反差極大,更彰顯他生命的易碎脆弱。
秦江月好像有一種魔力,之前再劍拔弩張的氣勢,在他出現之後都會變得溫和沉靜下來。
他的表情始終溫溫淡淡,清透的臉龐如同映光的溫潤玉石,寂靜幽深的眼眸慢慢劃過在場的所有人。
“你們誰都不用留在這裡。”他的神色無波無瀾,“若我有什麼需要,傀儡可以幫我。修界事忙,去做更重要的事吧。”
他安然地坐在輪椅上,微風吹動他額邊的碎發,薛寧穿書以來,第一次在他臉上見到笑容。
輕柔,無聲,從容,自如。
仿佛天驕也好,廢人也罷,都不能動搖他半分心性。
活著還是快要死了,對他來說都無所謂。
所有人都沉默下來,秦白霄臉色難看,眼眶泛紅,他想說什麼,對上兄長的臉又什麼都說出不來。
他好像支撐不住,匆匆彆開身走了,他們兩兄弟感情很好,哪怕以前他難免會嫉妒兄長那種自己怎麼追趕都追不上的強大,偶爾會因為他對自己的管束感到失落煩悶,但那是他至親的兄長,不管到了什麼時候,都是可以為之生死的血脈親人。
如果可以,他願意替兄長變成廢人,替他去死。
換位思考一下,他簡直不知道要如何像兄長這樣平靜地接受天翻地覆的變化。
秦白霄感到羞愧,無法面對,所以他逃掉了。
慕不逾倒是還想說什麼,可秦江月又笑了一下,他就什麼都說不出來,長歎一聲帶著唏噓不已的長老們離開了。
薛寧覺得他們趕緊走了真的是好事。
不光是對她來說,對秦江月來說也是。
這一張張惋惜痛苦的臉,簡直是不斷提醒著他“你快死了”,這何嘗不是一種殘忍?
一時之間,簡陋的住所除了秦江月,隻剩下薛寧和溫顏。
從前外門弟子都嫌棄的地方,如今聚集著仙府精英。
“師兄,他們可以走,但我不能。”溫顏咬唇道,“你是為了救我才變成這個樣子,我無論如何都不能離開你,我要留在這裡照顧你,這是我僅能為你做的事了。”
修界式微,因為她害得眾人的希望隕落,溫顏這幾日沒少受人排斥。
但她覺得這都是應該的。
她隻覺得這都還不夠。
要她為秦江月償命,她也不會皺一下眉頭。
秦江月對溫顏的請求不置可否,不說還也不說不好,好像在等待什麼一樣。
很快他就等待到了。
“溫師姐。”
薛寧臉上還帶著血痕,擋在秦江月面前的步伐卻很堅定,如同護著小雞的母雞。
體會到這種感受,秦江月不禁微微側目。
“你錯了,這不是你僅能為他做的事。”
由於薛寧的表情實在太正式誠懇了,溫顏也迷茫了。
“……不是嗎?”
薛寧肯定道:“不是。你還能為他做一件事。”
“什麼事?”溫顏怔怔地問。
薛寧挺直脊背:“照他說得做,離開這裡讓他如意,讓他心情好上一些,這不也是為他做事嗎?”
溫顏呆住了,不可思議地看著她,似乎沒料到她會這麼說話。
她腳步不動,薛寧正要再說點什麼,秦江月開口了。
“我不是為了救你才受傷。當時要救的不隻是你,還有其他仙宗的同門,溫師妹不用有什麼負擔。之後我會寫一封澄情書,讓其他人不要再為難你。你也不必覺得虧欠我,修界正是用人之際,我已經是這樣,你更要保重自己。”
溫顏變了臉色:“我不是怕彆人為難才來,師兄當真不懂我的心嗎?我……”
“你該走了。”
秦江月言儘於此,推著輪椅回了屋裡。
薛寧愣了一下,趕緊追了進去。
溫顏也想跟上去,可耳邊不斷回蕩著“你該走了”那幾個字。
薛寧是他的未婚妻,她有追進去的理由。
而她又算什麼呢。
難道要當著人家未婚妻的面,說出那些不該有的心情嗎?
隻要薛寧還在一天,她就沒有身份表露那些感情。
房間內。
薛寧追上來的腳步很快被秦江月的眼神製止。
他抬起眼來,坐在輪椅上的人微微仰視站著的她,卻有種她被俯視的感覺。
“你也走。”
他簡短地言語得到同樣簡短的回答。
“我不走。”薛寧又往前一步,“想讓我走?做夢來得快些。”
秦江月表情不動,一絲不易察覺的幽暗情緒在他身邊飄渺地環繞著。
他平靜地問:“不走,留在這裡等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