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0. 370(一更) 辯駁群才(1 / 1)

“說是說的在下不才, 但他這表現可一點都看不出謙遜的意思啊。”禰衡朝著台上望去,自覺自己從仲長統的表現中實不難看出他對自己今日一辯群雄的底氣。

“聽說早年間戲彆駕在樂平書院見到他遊學至此的時候,看起來還像是個內斂拘謹之人, 大約這就是才氣自現吧。”楊修回道。

按說這兩位此時都該當在長安才對。

但楊修剛往鄴城走了一趟,照例是打著關照老父親身體的旗號,實則是將一批《昌言》帶到鄴城, 以分發伴手禮的由頭給送了出去,可把袁紹這個做舅舅的給氣得夠嗆。

偏偏他還拿楊修沒點辦法。

兩軍交戰還不斬來使呢, 楊修隻是來走親戚的又有什麼錯?

何況在袁紹拿到這本著作後,便也難免預備看起了司隸那頭的樂子。

如果說此前因那赤氣貫紫宮的天象, 已經讓袁紹著手在發酵流言一事上推波助瀾, 那麼這本《昌言》的問世,就是讓袁紹越發堅定了要趁著這場在長安朝廷內部發生的動作,將喬琰以朝堂鬥爭的方式拉下馬去!

不過在他能做出什麼有利於他的舉動之前, 楊修就已經完成了在鄴城的書籍傳播工作, 隨後施施然地離開了鄴城。

他途徑洛陽之時也正是這鼎中觀中對於《昌言》發起論辯的時候,想到當年他那年少輕狂, 將喬琰邀約前來一鬥的表現,楊修便忍不住前來看個熱鬨。

至於禰衡, 按照他和楊修的說法, 他是因為在長安城中沒甚樂子可看, 這才來到此地的。

大概是因為他當時在街頭直接將淳於嘉給氣了個吐血, 以至於長安城中此番對喬琰說閒話的都繞著他走了,唯一一個能跟他當街對峙不落下風的虞翻還是個混不吝到連自己都罵的存在, 讓禰衡沒少語塞到不想說話。

一聽洛陽這邊有新的辯論可看,禰衡想都不想地趕了過來。

“才氣自現還是厚積薄發可不好說。”禰衡嘀咕道。

台上的仲長統給他的感覺並不像是個純粹被喬琰推舉出來充當傳聲筒的存在,但和他禰衡的這種狂放又顯然有些區彆。

這才有意思。

以喬琰的脾性, 也絕不會讓一個可能會被人給輕易駁倒的存在出現在此等公開的場合。

比起看到這位一朝成名的年輕人就此折戟,禰衡也更樂意於看到對方在這裡一展身手,將那些個意圖將他這《昌言》之說踩進地裡的人給氣出好歹來。

可惜的是,就算喬琰將這個鼎中觀之會的時間敲定在了十二月之初,有些置身偏遠之地的存在還是難以在短時間內抵達,今日出現在這裡會對仲長統做出發難的,不是得到過長安城某些人授意的,便是在洛陽地界上未曾被喬琰啟用、又不滿於昌言中說辭的。

禰衡忽然開口道:“我看到了個熟人,去打個招呼。”

楊修還沒來得及做出阻攔,便見禰衡已從人群之間擠了過去,行到了個中年男人的身邊,頗有社交悍匪架勢地和對方搭上了話。

楊修可以確信自己並未看錯,在禰衡出現在對方面前的那一刻,那家夥的臉色頓時一變。

這麼一變,也讓楊修認出對方身份了。

建安元年五月由大司馬頒布推行禁酒令之時,曾經將司隸和南陽等地的豪強世家給聚攏在一處,做出詔令的宣讀,一面以烈酒的高超釀酒手段做出打壓,一面又將醬油等物作為利益交換的籌碼。

在她將所有的條件說出之前,有個朝著她發難的便是眼下被禰衡找上的那位了。

中牟任氏子弟。

“足下是經由了一番進學,此次要重新來大展身手了?”禰衡一副正兒八經發問的樣子,朝著這任氏子弟問道。

對方下意識地便往後退了一步。

“說笑了,不過是來見見大場面的罷了。”

他當然對《昌言》之中的說法不滿,當年他能對著喬琰說出,他們這些豪強收容民眾為隱戶,是在為長安城分攤掉流民齊聚所帶來的壓力,解決他們的就業生存問題,眼下也依然是這般心態。

但看看仲長統在這本書中是如何說他們的!

他說他們是“財賂自營,犯法不坐”之輩,手中的權柄合該進行一番削減。

要不是眼下仲長統已經被喬琰的部從給嚴密保護了起來,若是他出了什麼事也容易被聯係到他們的身上,他是真打算給對方個好看。

可這種話對著站在同樣利益訴求立場上的人,任翊可以坦蕩地說出來,甚至在背地裡斥責幾句,難怪喬琰會選擇和兗州喬氏之間完成立場上的切分,就算她當時沒有獨立出來,在她做出這等舉動後,彆管她是不是當朝大司馬,兗州喬氏都該當將她從族譜上除名——

對著禰衡這家夥,他卻不能說。

他也確實沒有上台與仲長統相爭的打算。

河南尹地界上因洛陽昔日曾為天子居所,累世公卿、財貨盈門之家可不在少數。

這些名門之間又各有聯係,想出言將仲長統給鎮壓下去的可不止一個兩個。

何必非要他再行上台呢?

倘若被仲長統將三四年前的事情給翻出來,在這大庭廣眾之下拿出來說道,他還覺得有些丟臉呢。

他這話剛說完,便見有個年輕人上了台。

也不知是不是有人打算先試探試探仲長統的本事,便先讓個與他差不離可算是同齡的過來交涉。

可這年輕人剛出言開口通報家門,自稱出自杜陵黃氏,便已聽到仲長統問道:“杜陵黃氏?可是建成侯後裔,門庭子孫為吏二千石五六人的杜陵黃氏?”

“不錯。”聽到仲長統提及曆經漢武帝、漢昭帝、漢宣帝三朝,一度擔任丞相的建成侯黃霸,這年輕人的臉上頓時浮現出了幾分驕傲之色。

世家名門大多講究傳承,如杜陵黃氏這般傳承了二百多年的便可算是身家淵源上佳的存在了。

而他這位作為代表登場的,人雖年輕,卻已早早在郡中察舉孝廉,遲早也要往長安去過一過那弘文館的路子。

但仲長統又哪裡是要跟他討論什麼家學淵源的,見對方居然都沒從他的話中聽出嘲諷之意,反而覺得這是往來交談間自報家門的表現,他不由冷笑了一聲說道:“昔年王莽篡政,杜陵黃氏所襲爵位被取消,光武興複,本為嗣爵重啟,再臨天子堂上之時,偏杜陵子弟不思進取,懷抱名門尊榮,守農舍塢堡,得安樂富貴,徒追憶往昔,固步自封而已。”

“其中意圖求變者倒也有那三二人,百八十年前轉居酒泉,成為郡中大姓,大漢不能治邊陲,便令地方人治理河西四郡,於是酒泉黃氏割據郡縣,驅逐長官,終登太守之位。君侯執掌涼州,沉潛隱忍數年,終於將那酒泉太守黃衍鏟除。”

此事還就是在近來發生之事!

因涼州地處偏遠,河西四郡又為烏鞘嶺所隔絕,這酒泉之變和河西豪強隨著徐榮、馬騰等人地位鞏固而遭到的第二輪打壓,都還沒傳入中原來,以至於當從仲長統的口中說出這消息的時候,這杜陵黃氏子弟驟然一驚。

什麼情況?什麼叫做將酒泉太守黃衍鏟除?

仲長統卻絲毫也沒有給他反應的時間,已接著說道:“敢問兄台,你等身無半通青綸之命,而竊三辰龍章之服;不為編戶一伍之長,而有千室名邑之役,將以何說我?”①

好一句“身無半通青綸之命,而竊三辰龍章之服”!

杜陵黃氏近年來的確少有子弟有官職在身,或者說,就算是有的話,也絕不能算是出挑的。

可就算是這樣的存在,也依舊役使成百人為仆從,衣著多有逾製之富貴,說是竊居龍章之服,當真是一點也不為過。

驟然聽到這樣的指摘,又忽然聽到酒泉分支遭到了鏟除的打擊,這年輕人哪裡還能對仲長統做出什麼問責,甚至都沒開口發出什麼質問,便已在眾人的目光之中灰溜溜地下台逃離。

眼見這樣的一幕,身在台下的任翊不由長出了一口氣。

他就說像他這等有“案底”的還是先不忙著跳出來的好。

可他朝著台上看去的目光裡依然沒有多少敬畏之意。

仲長統可以用這等身家背景之說,將杜陵黃氏子弟這等存在打壓下去,甚至讓對方無暇對他的策論本身發起指摘,卻不能將這套邏輯儘數套用到所有的對手身上。

畢竟——

“他不能說你,不知我能否為之?”

那黃姓子弟的背影都還沒有從眾人的視線之中消失,便已有另外的一個聲音傳了過來。

仲長統不疾不徐地朝著對方行了一禮,“種潁伯自然可以。”

“素聞潁伯先生昔日為宛縣縣長之時,因南陽郡吏於休沐之日遊戲市井鄉裡,為百姓所患,必下車公謁,與之交談,令其自愧,自此莫有敢違之人。品行操守與言辭犀利,均可算是當世翹楚之人。敢問先生,要以何教我?”

仲長統的這番解說陳詞,讓種拂摸了摸自己的胡子,臉上原本緊繃的神情稍稍鬆弛了幾分。

洛陽種氏,仲山甫之後,實可算是名門。

而種拂本人更不像是先前那位自告奮勇登場的家夥一般無甚本事,隻靠著先輩之遺名度日。

他自己便有為政能吏的名聲,累升到光祿大夫的位置上,正如仲長統所說,他是沒什麼可指摘的地方的,要在此做出什麼當庭辯論之言,當然沒有問題。

但身在台下的楊修卻直覺,仲長統此刻對種拂的客氣,可不太符合他今日鋒芒畢露的態度。

他朝著和任翊搭話結束走回來的禰衡比劃了個口型,說的正是“光祿大夫”四個字。

光祿大夫可不是什麼吉利位置啊,之前被禰衡給氣吐血的淳於嘉,不就是在光祿大夫的位置上嗎?

也難為種拂能在此時從長安請了休沐假期來到洛陽,找仲長統的麻煩。

種拂並未聽到台下這兩人意味深長的交流,他隻是朝著仲長統說道:“我想與足下探討探討為政之道。”

這話之中的挑釁意味不是一般的濃厚。

要知道,仲長統年不過十八,尚未正式進入官場,種拂要同他說說為政為官之道,無疑是想先從對方的薄弱之處著手。

仲長統面不改色,朝著種拂伸了伸手,“願聞其詳。”

種拂說道:“我見你在昌言中說道,好節之士,推辭爵位封賞,恪行茹素簡樸之道,雖有清邵之名,卻實為矯枉過正之舉。人享其宜,物安其所,方能令官員行其道,儘其職。故而若能有清明之政治,不必有此標杆,也當能使政通人和,邪正自分。然君未有從政之履曆,何敢有此斷言,令昔日懸魚太守之善舉,竟為足下所稱不當為之舉?”

種拂的這話一出,當即有人在台下叫好。

是啊,若說非要讓官員吃飽了飯才能做事,又何必推舉什麼為政清廉呢。

仲長統又誠然沒有當政的履曆,他提出這樣的說法,難保不是頭腦一熱之間想出的。

可仲長統的回答卻讓在場的眾人驚掉了下巴,“不瞞潁伯先生,我是從您這裡得來的結論。”

種拂怒道:“你莫要在此開我的玩笑。自我為官以來,從未多收一絲一毫的法外之財,歲俸隻有少領的,未有多領的,如何便是你這番言辭的例證?”

仲長統笑了笑:“我說的是您的祖父和父親,昔日您祖父為定陶令,積攢餘財三千萬,此事定陶之民尤有人知曉,這筆財富之中有經商所得,有貿易往來的抽成,還有除當地為富不仁者所得,也並未被你種氏據為己有,你父景伯為官之年,將此餘財賑恤宗族及邑裡之貧者,活民數千,於是得以於延熹四年遷司徒之位,名臣橋公祖、皇甫威明均出自您父親舉薦,堪配三公之名。”

“大司馬追憶祖父往昔,多對種景伯有所稱頌,難道這並未是應和我之言論的絕佳典範嗎?”

種拂怎麼都沒想到,仲長統居然會在這辯駁之詞中,直接將他的祖父和父親給拖了出來。

大漢極重孝道,種拂若是對仲長統之言有所駁斥,是否就是在對他祖父和父親的做法有所質疑呢?

他說不下去了!

就算明知仲長統是在與他做出一番詭辯之說,他也絕不能在此時再多說了。

更何況,他還沒同他父親一般做到三公的位置上!

種拂當即告辭離去,而取代他站在此地的已換了個人。

這位倒是也乖覺,政治上的東西,種拂都沒能對他做出什麼批駁,他自忖自己的本事還不如種拂,更不該在什麼不一定能爭辯得過的事情上僵持,還不如來說說另一項在昌言中貫穿的結論。

仲長統不看天命。

他問道:“我見足下在書中寫道,人事為本,天道為末,敢問有此一言可是在說,圖讖、秘緯、天文、洛書、風角、星算、六日七分之學,連帶望氣、占候、推步之術,均為妄言?曩者文王拘而演周易,今時鑽研易學者以樂平書院鄭康成為首,莫非足下是連對方所觀之物也不覺為真?” ②

仲長統回道:“矯枉過正,官場如此,天道人事之說也如此,上洛台氏精於此道,卻也不必給我扣上此等高帽。”

“人求天道垂憐之說流傳過盛,以至於兆民呼嗟於昊天,貧窮轉死於溝壑者不計其數。昏聵之君權移外戚,寵被近習,令為惡之宦者內充京師,外布列郡,顛倒賢愚,貪殘牧民,然陰陽失調,三光虧缺,蝗蟲並至之時,為之問責的卻非宦官,而是三公,以為上應天命,便可解困。唯君侯以人定勝天之言,方令蝗蟲得除,民生興複。”

“易理洛書之言自有其道,不過需有方寸之分而已。閣下不如先分清我所言說之物,再來駁斥不遲!君不見百姓之苦耶?”

那台氏子弟朝著周遭一看,當即見到了不少朝著他怒目而視之人,頓時往後退去了一步。

而緊隨其後的開封鄭氏鄭渾也並未從仲長統這裡討到好處。

他問詢仲長統那井田製在荒地的重啟並無先例可用於佐證,這也並不像是先前種拂的那等情形,他對此又要做什麼解釋。

仲長統回道:“作有利於時,製有便於物者,可為也。事有乖於數,法有玩於時者,可改也。故行於古有其跡,用於今無其功者,不可不變。變而不如前,易有多所敗者,亦不可不複也。”③

創新有利於時宜,就做。

事情有不合理的地方,就改。

古代的法令放在如今已不能滿足時效了,那就變。

要是變了還產生弊端,那就恢複或者調整!

要是連嘗試都不去嘗試,那才要招致終身的遺憾了!

仲長統看著面前臉色慘淡的數人,又朝著台下眾人看去,問道:“不知,還有誰人欲與我言說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