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8. 318(一更) 公孫末路(1 / 1)

“烏桓三王?”公孫瓚驟聞這個消息先是一驚, 又在心中生出了幾分隻覺荒誕可笑的想法。

那烏桓三王位居於蹋頓這個烏桓單於之下,其中更是有一支已經為蹋頓所吞並,如何有可能直接越過蹋頓, 形成對張遼等人的支援?

若真如此,蹋頓隻怕也已經不複存在了。

一想到這一點, 他語帶嘲弄地朝著下屬說道:“我看那張遼在居庸關的三年也沒做什麼準備,連遼東屬國那頭發生的吞並之事都被蒙在鼓裡, 竟覺得依靠著烏桓三王的旗幟來將我給糊弄住。”

他那些派去護送傳信之人的下屬已經從濱海道回返, 在回來的路上經過了位處於狐奴縣和濱海道之間的平穀縣, 此地還是處在他們的人掌控之下。

但他話剛說出去又不由陷入了沉思——

張遼是會做出這等草率安排的人嗎?

當年他和蹋頓以及軻比能的三方援軍,在張遼所統帥的部從守衛營寨的陷阱中被困, 險些沒能衝破重圍,軻比能甚至喪命在了其中,讓他失去了拉攏鮮卑支部為己用的可能。

隨後的濱海道之戰中, 張遼又神來一筆地從徐無山翻越而來,將劉虞給救走, 讓其成功回到了喬琰的手中,在長安即位天子。

在張遼戍守於居庸關的數年中,他始終保持著穩紮穩打的發展方式, 一面從廣陽、漁陽方向收攏並不願意在公孫瓚手下做事的民眾,一面在上穀郡繼續延續著劉虞在任之時的安民政策, 一直到今年秋收之前, 才在這個誰也未曾想到的時機發動了往西的征伐之戰。

這個發起戰事的時間點和他一路長驅直入的表現,讓人根本無需懷疑他對於此戰的信心!

他有何必要作偽, 打出烏桓三王的旗號?

下屬一從他的面前走開,公孫瓚的臉色就沉了下去。

用的是不是疑兵之計,得看做這事的將領是何人。

在這一刻, 公孫瓚很難不做出一個判斷,除卻被蹋頓吞並的難樓部,另外的兩支很有可能已經在試圖擺脫蹋頓壓迫的想法之下和張遼達成了聯手,甚至那難樓部也選出了個代表來,以顯示昔日在單於之下三王並立的盛況。

他們或許沒有先行將蹋頓給弄死在遼東的地界上,卻必定已經成為了一路對公孫瓚發起威脅的隊伍!

若是再算上那有可能出現在北部塞外的步度根,這就分明是一處勢在必得的圍獵!

公孫瓚看著屋外的夜色,心亂如麻。

當年他為了對付劉虞和並州的聯手,可以如此有決斷智慧地拉上兩個盟友,如今也不至於被面前的意外給直接擊潰。

可眼下的局勢對他的確艱難。

漁陽儼然是一座孤城!

即便是冀州那邊的袁紹要想發起對他的支援,也必須先越過從安樂縣到狐奴縣之間的屏障,而遼東屬國那頭的蹋頓很可能局勢也不如自己想象得更好。

他該如何做才能在這處境中脫困而出?

在心中的一番思忖後,公孫瓚召集來了下屬說道:“狐奴縣中張遼小兒打出了烏桓三王的旗號故布疑陣,在城中的守軍必定不多,我意在擢一股肱將領率兵進攻狐奴縣,拆穿對方的詭計,也好一振我方的士氣。不知哪位願意為我一戰?”

公孫瓚並未對下屬說過自己隨後的那番揣測。

他這數年間身為幽州牧的積威和早前的戰績,誰也未曾想到他此刻對下屬說出的話,分明不是他所有的判斷。

也當即有人朝著他主動請纓,決定趁夜奪取狐奴。

他盛讚其臨危不亂的品行後將其送出了漁陽縣城,隻是當他目送著這支隊伍遠去之時,臉上閃過了一絲複雜的神色。

這種複雜並未在他的下屬面前表露出任何的端倪,那離開漁陽發兵的將領與士卒分毫也沒意識到,自己是被公孫瓚派出去做了個探路的石子,隻覺自己將要為府君奪回狐奴縣,打破張遼等人連克數城的凶悍戰績。

然而當他行到狐奴城下的時候,寂靜的夜色中忽然響起了一陣急促的出兵梆子響,城頭的守軍像是早已預料到了他的到來一般,從城頭射出了數百道箭矢飛羽。

這第一輪的射擊過後,還能從中存活下來的士卒轉頭又見後方的林地間殺出了兩列騎兵,借著城頭在這一刻熊熊燃起的火光朝著他們殺奔而來。

並州騎兵!

還是一支精銳之師!

哪怕是大多數時候隻聽從著統帥號令行動的士卒,在這迫近而來的騎兵喊殺聲中也不會弄錯一件事——

這分明就是個早已做足了準備的陷阱,哪裡是什麼色厲內荏的假象!

府君啊,您真是判斷錯誤了。

但或許,公孫瓚其實沒有對那樹立有烏桓三王旗幟的狐奴縣做出錯誤的判斷。

夜色之中的圍剿和逃亡,在疏淡的月光中潑濺開了一層層的血色。

那些養精蓄銳而來的並州騎兵簡直像極了攀咬住獵物就絕不可能會鬆手的野獸。

隨後更是從那狐奴城中還殺出了一批火把在手的步卒,朝著四野裡逃竄的公孫瓚部從搜捕追擊而去。

即便如此,總還是有些人能僥幸在這樣的追擊中逃離出去,往漁陽縣回返的。

可當他們在天明之後終於依靠著戰馬回返到漁陽的時候,卻發現了一個對他們而言格外可怕的事情。

公孫瓚說什麼狐奴縣隻是打著烏桓三王的旗號,實際上是並無多少守軍的空城?恰恰相反,此時的漁陽縣才是一座毫無守軍的空城!

就在昨夜,他已經從此地撤離了出去。

這些替他往狐奴縣進攻的士卒根本無從得知,在他們離開了漁陽之後公孫瓚到底是用何種說辭讓士卒們都追隨著他離開的此地。

他們看到的隻是漁陽縣中的絕大多數民眾根本都不知道守城將領的連夜撤離,甚至未曾出現什麼動亂的狀態。

但彆管這些民眾有沒有生亂,眼下更要緊的是,公孫瓚讓他們進攻狐奴,根本就不是希望他們打出一場勝仗,而是希望他們往陷阱之中鑽,以便給他留出逃命的機會。

天下何來這樣不負責任的府君!

公孫瓚卻一點都不覺得他的舉動有什麼問題。

這裡是幽州,是個充分證明了何為適者生存的地方。

隻要他能夠從眼下被圍困的劣勢中突圍出去,回到遼西和遼東屬國的地界上,以張遼等人並非幽州本土人士的身份,遲早能夠像是劉虞一般被他驅逐出去。

他這一時之退,不過是為了隨後更好地卷土重來而已!

至於那些被丟下當做了犧牲品的士卒,等到他取勝之後自然會給他們一個交代的。①

故而也就是在那些進攻狐奴縣的士卒離開之後,他就悄無聲息地將城中的其他部下給一並召集了起來,打著分兵進攻安樂縣的幌子出城,實則是直奔平穀而去。

他很清楚,夜色裡要留意到漁陽這邊出現的大規模撤軍或許不難,可在已經分兵出去一支前去進攻狐奴的情況下,張遼那邊的隊伍要想做出及時有效的應對絕不容易。

這正是給他撤退的好機會!

不過這些發覺公孫瓚逃離的士卒可能不會想到,公孫瓚這出拋棄下屬而逃的舉動也並未給他帶來什麼好結果。

當他率軍途徑平穀城,並未在此地停留,繼續朝著東面行去之時,從那北部長城豁口處赫然殺出了一支隊伍。

一支早已等在此地的隊伍!

這支直接將他的騎兵攔腰衝散成了兩段的並州騎兵,絲毫也未曾表現出蟄伏一夜的疲累,反而在朝著兩端衝殺的姿態中表現出了讓人為之膽寒的剛猛。

公孫瓚倉皇回頭,就見那隊伍之中有一個格外醒目的存在。

其所騎乘的駿馬實為天下良駒之首,而手中的方天畫戟已在那雲中微現的日光中,反照出了粼粼金光。

那不是呂布又是誰!

他為何會出現在此地?

公孫瓚的臉色已經不能用難看來形容。

他怎麼會想到,張遼根本就沒將“把公孫瓚騙到狐奴城下主動進攻”當做打破戰局的切入點,而是憑借著進攻的強勢和在狐奴給出的信號,迫使公孫瓚放棄戍守漁陽。

這三年間對公孫瓚的觀望足以讓他看穿公孫瓚自私為己的脾性,和在戰局不利面前可能做出的逃避舉動。

所以這場在平穀以東,接近漁陽和右北平分界線上的伏擊,才是他給公孫瓚設下的真正陷阱!

誰都有可能在這樣的伏擊出手中劃水,唯獨呂布不可能。

隻因他一旦進入右北平地界他就得回撤,否則就是違背了喬琰的命令。

要取公孫瓚的性命隻在此時!

可大概就連呂布都有點無奈於公孫瓚的表現。

他那名聞天下的白馬義從在當年平定漁陽張舉張純之亂時的強勢表現,根本沒在此時展露出分毫,反而隻是讓他們在斷後和逃跑上的速度比起先前更快了些。

幽州突騎的奔速在這種亡命的環境下,比起呂布那支由大宛寶馬坐騎組成的騎兵隊伍也沒差上太多,再加上公孫瓚和其下屬要遠比呂布清楚漁陽的環境,這兜兜轉轉的追逃,雖然沒讓公孫瓚成功將呂布給甩掉,卻也沒讓他直接追上去。

“這小子還跟我比上耐力了?”呂布提著方天畫戟格外想要罵人。

當年他追擊那鮮卑單於都沒有這麼麻煩,公孫瓚倒是很能跑。

他屢次想要將手中的武器給放下,換成他的長弓,將公孫瓚給直接射殺下來,但多年間的作戰本能,讓公孫瓚不是將呂布射出的箭給躲開了,就是將距離又重新拉遠了,處在了射程之外。

可若要比耐力,公孫瓚的坐騎又怎麼可能是赤兔的對手呢?

當這奔逃接近半日的時候,公孫瓚自己已清楚地感到他那坐騎的速度降了下來。

不隻是坐騎,在這正午升騰起的日光之下,公孫瓚覺得自己的精力也快要到極限了,就連他的面前都好像出現了因為昏沉而出現的殘影。

但他的前方忽然出現了一串急促的馬蹄聲,又讓他強行打起了幾分精神。

他抬眸朝著前頭看去,竟赫然看到了蹋頓的臉。

在這一刻,公孫瓚先前的疲累都被他全部丟在了腦後,隻剩下了援軍到來的慶幸。

雖說按照正常的路途花費來說,他派往遼東屬國的信使不應該在此時就出現在了蹋頓的面前,甚至到了能將蹋頓給帶到他面前的地步。

又或者蹋頓的出現極有可能並不代表著盟友到來,而是另外一路前來合圍的隊伍。

但他已不想再進行這種少有鬆懈就會被射落的無望逃竄。

即便是死在蹋頓的手中,也還可以說這是他們幽州人之間的內鬥,而不是被這入侵境內的呂布張遼給逼迫到了這樣的境地之中!

他死死地凝視著那張遠望之中也有些熟悉的臉,隻覺這夏日的烈陽和長時間的追逐戰已經讓他的頭腦中出現了幻覺,竟看到馬兒的頭顱出現在蹋頓的上方,在後頭還有另外一張陌生的臉。

這是什麼光怪陸離的景象,簡直笑……笑話?

一瞬間,公孫瓚忽然勒住了韁繩,渾身發冷。

在兩頭合圍而來的馬蹄聲中他清醒了過來。

他也清楚地看到,那邊根本不是因為強光而出現的視力幻覺,而是蹋頓的頭顱被人給砍了下來,掛在了馬前,被人當做了耀武揚威的戰利品,隨同那匹戰馬一起朝著他奔來。

同時遭到了這般待遇的,又何止是蹋頓一人!

那些烏桓人具有標誌性特征的首級,被懸掛在這支騎兵的每一匹戰馬前面。

這種格外獨特的做法,讓他們即便隻是被一個年歲不大的女郎所統領,也無法讓公孫瓚感覺到任何的可乘之機,隻覺遍體生寒。

蹋頓死了,他真的還有逃出生天的機會嗎?

公孫瓚並不知道這個答案。

他隻知道他在此刻,身體的本能已經壓過了他做出決斷的神誌,毫不猶豫地調轉馬頭朝著南面疾馳而去。

可還沒等他走出多遠,他就聽到了那前方出現了一陣仿佛索命的鈴鐺聲。

那是一種什麼感覺……

鈴鐺、馬蹄、喊殺和這幽州的長風混合在一處,形成了一片將他牢牢包裹在其中的泥淖。

公孫瓚甚至無法分清,在他試圖提槍還擊的行動中,他機械式的舉動到底有沒有砍中任何一個他的對手。

可很快他就覺得自己的前額、咽喉和胸口都發出了一陣尖銳的痛楚。

在這種貫穿傷的刺激之中,他還沒來得及抓緊韁繩就從馬上摔了下去。

再接下來的事,他已不可能知道了。

因為他已被戰馬從胸膛上踏過,像是踩滅火星一般,將他的最後一口呼吸給壓滅了下去。

他死了。

交戰也很快走向了尾聲。

當那支從東面同樣長驅直入的隊伍強橫地衝入了那些逃兵隊伍裡的時候,幾乎像是屠夫在追趕著無有還手之力的雞鴨。

南面本應當在海上巡查的甘寧,在岸上哨騎來報公孫瓚的動向後匆匆上岸,恰好趕上了這樣的一出圍剿,完成了對漏網之魚的捕撈。

呂布的隊伍也從後方趕了上來,將這場對公孫瓚的追擊戰攔截在了漁陽郡的境內,並未違背他對於喬琰給出限製的執行。

漁陽郡的郊外漸漸隻剩下了戰馬甩尾抬腳發出的細微動靜,歸入了平靜之中。

眼見此景,相會的三支隊伍因成功完成任務,上到領頭人下到部從各自鬆了一口氣。

然而這口氣實在是鬆早了。

當公孫瓚的屍體在收拾戰場後被送到眾人面前的時候,一個很嚴肅的問題出現了。

在場圍殺公孫瓚的眾人幾乎都有一手不差的弓箭,而在方才撲滅這股殘存勢力的行動中,人人都為搶奪擊殺公孫瓚的首功而射出了一箭。

誰讓他們都怕這出三面而來的圍追堵截,讓自己的隊友兼競爭對手搶先了一步抵達公孫瓚的面前。

箭術的超群讓他們這種近乎直覺的開弓拉箭居然各自命中了自己選定的靶心,而其造成的結果是,在公孫瓚的身上居然有數支箭矢,且觀其命中的位置,都可以算是致命的要害。

比如說,呂令雎那支效仿喬琰而打造的羽箭,就紮在了公孫瓚的額頭上。

甘寧習慣使用的小箭射擊的角度極刁鑽,赫然出現在公孫瓚的咽喉,正中了鎧甲破損的縫隙之內。

呂布所用的三石弓和太史慈所用的兩石弓穿透力極強,竟是一箭從公孫瓚的後心貫入,一箭從側腰紮入,洞穿了肺腑。

這麼一看,好像誰都是造成公孫瓚之死的罪魁。

那麼,擊殺公孫瓚的首功該當是誰的?

其中的一對父女將領一點都沒有將功勞讓給對方的意思,反而都覺得自己所拿下的才是此番的首功,也讓眼前的場面變得更加戲劇性。

姍姍來遲的張遼和公孫度一個從西面一個從東面來到此地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麼一副看著公孫瓚屍體面面相覷的狀態。

公孫度開了口,試圖打破這個讓他覺得有點尷尬的沉寂:“要不……你們抽簽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