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4. 314(一更) 誰的時代(1 / 1)

何止是那喬裝劉焉出聲的不知道該當在此時說出什麼話來, 就連對眼前這出冊立繼承人的大戲該當負起主要責任的趙韙也不知道。

他該說什麼,說他作為眼前一幕的始作俑者該當親自恭迎大司馬嗎?

連趙韙這種膽大包天的就是此種表現,更遑論是在下一刻就被喬琰牢牢盯住的劉璋。

劉璋又眼瞧著她問道:“還是說, 因諸位的擁躉, 讓劉益州覺得, 我這位大司馬到了你蜀中成都的地界上,也是要按照你們的規矩來辦事的。”

“劉益州不親自與我說道一二嗎?”

這“親自”二字上所加的重音,在周遭兵卒的包圍之下, 越發展現出了一派意味不明的樣子。

在喬琰過分銳利的眸光之下, 劉璋這原本就是被趙韙的蠱惑才坐到這個位置上的庸碌之人, 直接驚恐地後退,甚至坐到了地上。

劉益州, 劉益州……

在此刻,那些因為吳懿和張魯領路的涼州兵卒, 已經越發徹底地占據了城中的主導權, 甚至因為吳懿頗得劉焉信任的緣故, 在城中所能調動起的勢力進一步奠定了優勢局面。

可到了這樣的程度, 劉焉依然端坐在那裡,沒有做出一點讓人覺得像是正常人的表現,誰都該知道他絕非處在清醒的狀態了。

喬琰會看不出來這一點嗎?絕不可能!

但她依然發出了這樣的問題。

那麼這劉益州三字,到底是在說真正的益州牧劉焉, 還是在說他這個冒名篡位之人, 在她的目光轉圜中,分明有著歧義, 還極有可能指代的是後者!

劉璋哆嗦著唇,沒敢說出話來。

在他幾乎空白一片的腦子裡已經顧不得去想,那段從漢中出兵到成都的千裡之途到底是如何被她在瞬息之間度過的, 隻知道他在城中的警報信號也被敲響的那一瞬,比任何時候都要後悔——

後悔他為何會被趙韙說動做出了這樣的舉動!

若是喬琰沒來到此地,讓他們當真按照計劃所說的那樣先將生米煮成熟飯也就算了,頂多就是面對隨後從長安發起的征討,可現在生米都還在淘洗的狀態,對方就已經出現在了他的面前……

在這聲威赫赫的當朝大司馬面前,他們難道還有從中翻盤的機會嗎?

喬琰將目光從這瑟瑟發抖的劉璋臉上收回,心中腹誹了一句,益州人倒是選了個頗為“合適”的新任益州牧,便已緊接著開口道:“將趙韙、劉璋拿下,封鎖成都,凡參與此事之人全部革職查辦,將劉益州和其他人員安頓進州府之中。吳將軍隨我來。”

這前面的安頓指令,明擺著是衝著姚嫦、馬超這些人說的。

除了個劉焉因為奄奄一息而得到了個妥帖輸送的待遇之外,其他人彆管到底是不是這出移花接木戲碼中的受害者,都直接被跟他們不熟的涼州兵給扣押進了劉焉的州府之中。

那藏匿在劉焉座椅之下的家夥就不必說了,直接被投入了成都的大牢裡。

頗有意思的是,在他被押解下去之前來上了一出對自己的伸冤和對趙韙等人的控訴,因他的聲音和劉焉實在相似,倒像是又在替劉焉完成了一出發言一般。

喬琰嗤笑了一聲,小聲說了句什麼。

而後便擺了擺手,示意隨軍的軍醫跟上往州府去的那一行人的腳步。

進軍益州這等南方瘴氣之地,讓喬琰絲毫也不敢鬆懈。

即便他們所走的進軍路線讓益州人始料未及,又在途徑了廣漢屬國後有了個合格的帶路之人,但疾病這種東西又不會因為行動的速度快慢和攻占成都的速度而避讓開。

不過大約是因為此番行軍中的主力乃是涼州軍,論起身體素質,就算是並州軍也未必能與之相比,加上其中還有相當一部分已在這兩年間習慣了益州的氣候,竟沒讓軍醫發揮出多大的作用,反而是讓他們負擔起了給劉焉看診的職責。

看著這朝著兩個方向走去的隊伍消失在她的視線中,喬琰也朝著一個方向走了出去。

因她先前的那句“吳將軍隨我來”,吳懿跟上了喬琰的腳步,聽她問道:“成都附近的軍營權限你能拿到手嗎?”

他心中本還有幾分因見到劉焉這受製於人景象的唏噓,在聽到喬琰這話後又當即回道:“可以。”

“隻是要勞煩君侯將趙韙夥同劉璋將府君扣押的消息在成都地界上廣泛傳開。”

劉焉固然在對益州士和東州士兩個陣營上差彆對待,進而引發了趙韙等人的不滿,但他自中平年間在益州擔任益州牧到如今的時間,也已足夠他在此地形成積威,甚至有相當一部分益州人因為劉焉和郤儉對比,覺得此人有值得擁戴之處。

若要收攏益州人的人心,打著為劉焉來掃平內亂的旗號無疑是很有必要的。

見喬琰頷首,吳懿接著說道:“此外就是,君侯最好能儘快讓龐將軍和府君的幾位公子出現在人前,也好……”

“此事先不急,就說他們被趙韙等人以南蠻毒物控製,還未到清醒之時。”

初聞此言,吳懿的臉上露出了幾分錯愕之色,可他陡然想到,喬琰在先前蒞臨他所鎮守的涪縣之時說過,他與其寄希望於在將妹妹嫁給了劉焉的兒子後,可以通過劉焉兒子的飛黃騰達,來實現算命之人對她那貴不可言的命格闡釋,為何不兄妹二人都在她的手下奮鬥出個位置來,爭一個更能掌握在自己手裡的貴不可言,便隻是問道:“那麼君侯此時需要我什麼?”

“將成都的軍營掌握在手後,以協助劉益州平叛為由,我將馬孟起和其部從也一並交給你統領,即刻北上,與漢中太守一道——”

“夾擊身在巴郡的嚴顏!”

早在她成功說動張魯協助她偷渡陰平道後,就讓人朝著漢中送出了消息,令徐庶在十日之後揮師南下,越過米倉山和大巴山的山口,從巴郡這邊向著成都方向進軍。

徐庶在漢中招攬到的士卒和與他同在漢中的褚燕所率領部將,必須也得抵達成都,形成對喬琰的後備支援,否則光是靠著她所統領的這一支奇兵,要想同時壓製住吳懿和張魯,甚至是隨後的龐羲部從,實在是有點艱難。

大軍進發,隻能走巴郡,而如今鎮守巴郡的,就是在趙韙協助劉璋奪權中,被派去取代了龐羲那巴郡太守位置的嚴顏。

此人確實是有真本事的,為了減少在突破巴郡防線中出現過多的傷亡,還是來上一出令人猝不及防的兩面夾擊為好。

不過在吳懿領命離去後,依然率著一部分騎兵跟在她身邊的傅乾問道:“君侯讓吳將軍帶著成都坐鎮的兵卒前往巴郡與褚中郎合兵,可是為了防止成都兵力過多,在此地鬨出什麼反叛動亂的情形,不利於我們控製局面?”

喬琰笑了笑,“為何不能是我想要給他一個立功的機會?”

在她麾下的隊伍抵達涪縣之時被她說動投誠,一道揮兵進入成都地界,可以算是一件功勞。

與徐庶、褚燕南北夾擊嚴顏,等同於是鏟除掉反叛益州勢力的武裝力量,當然也得算是一件功勞。

這兩件功勞必定會被她“如實”地上報到長安朝廷。

益州此番的變故,隨著劉焉的行將退場,也恰恰給了她一個將劉姓州牧逐一鏟除的機會,所以她絕不可能讓劉焉的子嗣繼續繼承益州牧的位置,而需要用一個在益州有一定的聲望,卻並不是益州人的存在。

但準確的說,吳懿不會是益州牧,因為益州這種極容易獨立在外的地方,已不適合再將軍政大權都給統一地放在一個人的手中。

所以吳懿最多也就是一個益州刺史了。

益州各郡的太守才是她要操縱的重頭戲。

她轉移了討論對於吳懿安排的話題,朝著薑冏說道:“叔明,昔日你在金城郡協助過仲德處理過那頭的軍屯事務,如今在成都這邊我也將此事交接給你。”

薑冏本以為自己此番跟隨,其實還是君侯想要看到他們漢陽四姓在經曆了當年的清洗後的態度,卻沒料到,喬琰在帶出這支涼州人組成的隊伍中,其實還是對他的職務有所考慮的。

隻聽得喬琰接著說道:“在元直等人從巴郡抵達成都,劉君郎的幾個兒子和下屬被我放出來之前,將益州州府府庫中的存糧和趙韙等人被查抄出的物資清點明白,等我們的人手足夠了,不必過問於長安,直接將糧草自長江水道送向海陵。”

這些將會是遼東郡那邊用於拉攏公孫度的利誘,和對方出兵的開銷用度。

意識到這益州之行引發的很可能會是一連串的變革,而他在其中有了更進一步出頭的機會,薑冏臉上閃過了一抹喜色,回道:“君侯放心,此事我必定辦妥。”

至於查抄趙韙等人的府庫所涉及的交涉,其中與益州世家豪強之間的潛規則,在薑冏從喬琰對涼州各家的態度中,已能找到一個參考答案了。

在吳懿將成都的兵卒帶走後,這座城市便是徹底由他們說了算了。

“我們也可以走了。”喬琰最後對著傅乾說道,“當年成都的一把大火燒掉了劉焉所打造的上千車輿,又有另一把火燒掉了綿竹董扶的故居,但我想這位益州牧留給我們的把柄,大概並不隻是被燒掉的那些才對。”

他的夫人和子嗣有沒有像是他在被喬琰出兵漢中威懾之後所做的那樣謹小慎微,還是個未知數。

總能找出些割據一方後的不妥之處的。

就算沒有,為了取締掉劉焉在益州的州牧地位,並讓民眾接受益州的管理方式發生一番變化,它也得是有。

所以這樣的查抄,隻能交給對她來說的心腹來做。

傅乾對喬琰的言外之意心領神會,並未多加言語就跟了上來。

這樣一番安排下去,便該算是各司其職了。

對這些身在成都的益州民眾來說,城中負責戍守的人員忽然都換了一批,好像根本沒影響到他們的生活,這讓他們一面懷著忐忑的心情,擔心自己會否在這番權力更替面前遭到波及,一面又探頭探腦地打聽起了這城中發生的一連串事情。

人總是有好奇心的,尤其是當這種八卦還跟子嗣爭奪繼承權有關的情況下。

再加上當日那“劉焉選定了劉璋最為繼承人”還專門搞出了個高台展示,讓人看了個清楚分明,也就越發有了討論的話題性。

喬琰翻看著劉焉在此地留下的卷宗典籍之時,就聽到負責在城中巡視的姚嫦和她彙報道:“今日在街上聽到他們在說,彆看益州距離長安千裡之遙,但做了壞事就要被君侯從天而降,來上一出懲處的。”

“上次劉益州的違製車輿暴露於外,君侯不顧長安那邊剛進行了登基典禮,就突至漢中,今次劉璋那小子擅奪父親權柄,位置就還沒坐上去,君侯就又到了。雖說君侯管不到那些瑣事,但也不妨礙這些人用來警告孩子。”

姚嫦說到這裡,越想越覺得好笑。

她模仿著那些大人的語氣說道:“大概就是這樣的,如果不敬君王不敬父母,明天大司馬就到你門前來,帶著那些涼州兵一起。”

喬琰回道:“那你不是也在這個行列之中?”

姚嫦笑道:“還彆說,這體驗挺新奇的。”

但已被關入了囚牢之中的趙韙、劉璋等人大概是不會覺得他們這處境和待遇可以叫做新奇。

被當場揭發的篡權會遭到何種的懲處,完全是由喬琰來決定的事情。

他們所能知道的,隻是喬琰相當惡趣味地將他們給關押在了相鄰的囚牢之中,給了他們互相推諉責任,甚至是供出彼此更多秘密的機會,另一面,他們在監牢之外的田產和府庫資產都被收繳了個乾乾淨淨,連藏匿在什麼彆莊小院裡的都不例外。

誰讓薑冏在對趙韙所在的宗族所用的手段,和喬琰當年對漢陽薑氏的,分明沒有什麼區彆。

而在這種近乎於軟刀子割肉的煎熬中,他們聽說了一個被獄卒好心帶來的消息——

劉焉醒了。

但他並不是被喬琰手下的醫官來上了一出妙手回春,從原本瀕臨死亡的處境之中被救了回來,當喬琰在收到消息後抵達對方病床前面的時候,聽醫官彙報的意思便是,這很可能是劉焉的回光返照了。

臨終關懷這種東西,在喬琰這裡大概是沒有的,最多就是在面對劉焉的時候,比起將劉璋嚇得癱坐在地上之時的表情看起來溫和可親一點。

可對劉焉來說,她再怎麼神情柔和,面帶笑意,在他睜開眼看到的人並不是自己的兒子,而是本該在洛陽的喬琰之時,也隻有驚愕震悚這一種情緒。

而當喬琰揮退了眾人,坐在對方的床邊,將他先前所遭逢的一切變故都給娓娓道來的時候,劉焉的眼中更是透露出了一種驚愕和狐疑同在的神情。

他極力掙紮著起身,“我要見我的兒子……”

然而回光返照也並不能讓他身上的氣力支撐他下床,喬琰的下一句話更是將劉焉給定格在了當場,“你是想看到一個在牢獄之中還死不悔改、覺得自己隻是被旁人所蠱惑的兒子,還是想要看三個在此時還沒有恢複神誌,在變故當前連那個愚蠢的弟弟都比不過的兒子呢?”

“我沒有必要瞎編一些謊言來騙你,若非真有其事,以眼下的局勢我為何要放棄洛陽那邊的開拓與守備局面,跑到你這個道路不通的益州來。”

劉焉的面上閃過了幾分深思。

這數月來箭創的發作讓他的身體和精神都遭到了極大的破壞,但他的頭腦還沒有因為病重被摧殘,當想到他上一次醒來之時劉璋有些異常的表現,他心中已經有了幾分評判。

喬琰說的話極有可能是真的。

而她此刻不疾不徐地開口更是讓劉焉意識到,她已經不打算跟將死之人說謊了。

“何況,我是該謝謝你的,何必騙你呢?”

“當年若非你提出了那番州牧重啟的建議,我也不可能借著你的說辭提出駁斥之言,既讓我名揚京師,得到了許子將的評價,還得到了孝靈皇帝的信任。”

“又若不是你的堅持讓州牧製度最終還是得以出現,我也無法有禮法可循地坐上並州牧的位置,卻從未有人覺得這個位置也是我爭出來的。”

“再若不是你在這益州生出了僭越之心,我要實現登臨大司馬位置的目標,還不知道需要謀劃多久。”

“今日又是你沒能教好自己的兒子,甚至讓其中一個成為了益州人意圖掌控益州全境的傀儡,這才讓我有了名正言順將益州地界重新收回手中的理由!”

凡此種種,都仰賴於劉焉的傾情助力,又怎能不說一句拜他所賜,所以——

“就為了這份感謝,我也必定會善待你留下的三個兒子。”

為何是三個兒子,已不消多說了。

因為劉璋一定要為他所為之事付出代價,作為喬琰向著長安朝廷的交代!

在這一刻,劉焉從這至今也不過雙十年華的當朝大司馬眼中,看到了一種近乎無情的政治博弈,更是因她的這份感謝而覺一種寒氣入骨的冷意。

這哪裡是什麼感謝,分明是對對手步步緊逼的淩遲,唯獨剩下一句“善待”,還能算是最後的一點憐憫。

而唯一的一點欣慰竟然是……他在生命的最後時間裡,沒有被全盤蒙在鼓裡。

還在和她拉鋸對峙的袁紹,怎麼可能會是她的對手。

此刻坐鎮長安的劉虞有這樣的一個臣子,又真的是幸運嗎?

在他已經有些模糊的意識中,隱約聽到喬琰說出了對他的最後一句話,“現在已不是你劉君郎的時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