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0. 290(一更) 時代抉擇(1 / 1)

一個……何其嶄新的時代!

仲長統心中思忖, 大司馬所要培養出的,難道隻是樂平書院的那些直係效忠於她的學子嗎?

或許不是的。

他們能形成對抗弘文館體係選拔入朝廷的人才,卻顯然還不足以形成一種質變, 來衝擊那看人先看上三代的傳統。

更多的人還被限製在他們原本的階級下,甚至不知道隻要他們能夠追尋天時規律勞作,就能讓他們得到更為豐厚的產出, 更不用說將他們所處的階級實現跨越。

但在現在展露出苗頭的變革之前,他們好像有了另外一種被人喚醒的可能。

樂平月報的存在讓人有了一種更輕易獲取“書籍”的辦法, 這種書籍還被人通過以圖配文字的方式降低了閱讀難度。

他們今日知道的隻是蝗蟲在通過逐層篩選後剩下的數量, 知道人定勝天這四個字,明日知道的可能就是更多的文字,更多的語句,甚至是一篇完整的文章。

而在這種複刻量產的生產方式中,這些報紙可能會變成更加容易獲得, 也更加廣為傳播的東西, 讓有些人根本還來不及對其做出任何的阻攔,就不得不接受這樣一個人眾有之的事實。

以往在一日之內,哪怕是有專人進行抄錄, 所能產生的樂平月報也僅僅是千份而已。

可哪怕是關中地界上, 現在也有六七十萬的人口, 以至於大部分人獲取到樂平月報的消息都是從購買到報紙的識字之人口中。

在大司馬一直致力於引導的潮流之下, 這些人或許會選擇“慷慨”地將報紙上的信息告知於周圍的人,但倘若有朝一日, 在報紙上傳遞出來的是一項並不有利於他們的消息,他們還能保持這樣的慷慨嗎?

仲長統覺得不行。

所以真要對抗這個時局,喬琰能做的隻是繼續增加樂平月報的發行,讓其正式形成對書籍市場的衝擊, 同時讓更多的人清楚地知道樂平月報上所說的每一句話。

這是一種何其危險的嘗試,又是一種何其讓人為之振奮的嘗試!

哪怕他不知道這樣的一出變革,最後是真的能開啟民智,讓人不再一味相信於求神拜佛,還是讓這些參與到變革之中的人在世家利益的挾製之下選擇偃旗息鼓或者粉身碎骨,他都想要緊跟上這股潮流一試!

“我想去長安求見大司馬。”仲長統忽然對著好友開口說道。

常林會跟這個年紀小了自己十歲有餘的少年成為好友,便從未有將他的言論當做是什麼少年人的胡鬨,此刻聽他說想要求見大司馬的時候,也並未覺得這是什麼冒犯的求見上官之舉。

他在這一刻無比清楚地看到,仲長統落於紙上的那些不信天命的叛逆堅持,都在此刻清晰地浮現在了他的眸光之中。

常林便隻是問道:“等見到了大司馬之後呢?”

仲長統認真地回道:“我想見到更多的誌同道合之人,也希望完成這本逆流之作。”

常林看了他許久,最後露出了一個真切的笑容,“好,我給你寫一封推薦信。”

或許,仲長統並不是樂平書院的一份子,對君侯來說也是一件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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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禰衡不是大司馬府的一員,在有些時候也是變廢為寶的好事一樣。

在現如今的長安城裡,誰都知道禰衡曾經為了這春旱之事的籌備當街斥責了淳於嘉,但在做出了這樣一番站在喬琰這邊立場的表現之後,他卻一點都沒有要為喬琰效忠的意思。

這人原本是怎麼狂放不羈的,那就還是那個樣子,甚至對牙門將軍給出了個“食量不小,非隻可看守牙門,還可鎮守庖廚”這樣的評價。

起先還有人覺得,禰衡這舉動著實是傲慢至極,以至於長安城中敬仰大司馬的,不乏有人打算再套他一頓麻袋。

反正就算把人打了,大概也會被人覺得是淳於嘉讓人下的黑手。

奈何最近金吾衛的執勤效率越來越高了,可能麻袋剛套上就被人現場逮捕了。

而現在到了春三月,因那份蝗蟲防治宣傳的樂平月報,禰衡的混不吝表現頓時成了卓有遠見的不拘小節。

聽聞自己的門前甚至被人放上了半包野菜,禰衡捏著手中報紙的手都不由一抖。

這種素樸表達謝意的行動,禰衡還是頭一次見,也讓他渾身上下都難受得厲害。

“就算沒有我乾出這事,大司馬也不會讓人破壞她計劃的。”禰衡嘀咕道。

這些長安城的民眾大可不必覺得,是因為有他這種瘋子把反對派給嚇到了,這才讓他們選擇偃旗息鼓,進而讓喬琰的種種政策得以順利施行。

他還沒有這麼大的本事。

“話不能這麼說,”楊修回道:“對淳於大夫這等有機會躋身三公之位的,你禰正平都極有行動力地將人攔截在路上罵吐了血,甚至讓人在顏面大失之下暈厥過去,天知道在他下面位置的,到底能不能挨得住你這張嘴,比起被人說是不愛惜自己的名聲所以也不愛君主,還不如先觀望觀望局勢算了。”

所以禰衡還真是有點貢獻的。

禰衡很想辯駁一句,淳於嘉會氣暈過去,絕對不是因為他的那番毒舌輸出,而是因為那位大司馬用最平靜從容的語氣說出了一句對淳於嘉最直白的立場譴責。

這擱誰能受得了……

聽說因為近來天時的情況和樂平月報的發行,那淳於大夫又在今日朝會請了個病假,這總不是他造成的了。

不過,淳於嘉或許是因為吸取了兩個多月前的經驗教訓選擇了退避三舍,大司馬的麻煩還是有的。

禰衡的目光在手中的兩份月報上相同的字跡之間門往複比對,眉峰微微一動,對著楊修說道:“我看你有這個空閒誇我,還不如往大司馬府走一趟,替你那位君侯站個立場。”

仲長統看得出來這份報紙中所代表的變革,禰衡置身局外也同樣看得明白。

這個變革的征兆並不像是旱蝗之災一樣直白了當,但總還是有聰明人會看出來的。

現在就看這些人到底是如何理解喬琰這個舉動的了。

在此時的大司馬府中還真迎來了一個在朝會後登門造訪的人。

“王司徒大駕光臨還真是讓人意外。”喬琰朝著來人看去,抬手示意王允入座。

是王允先找上門來,也不算是讓人太意外。

王允對她到底是何種態度,喬琰不會看不出來。

建安元年的年中,在她直接敲定由張懿出任徐州牧,並派出在海陵駐兵之人的時候,王允對她的種種做法是有微詞的。

或許尤其讓王允覺得她的權柄太高會造成禍患的,是張懿的下屬居然選擇直接找上她這位大司馬。

但彼時的他不管是因為當年喬琰攻入關中對他的救命之恩,還是出於穩定時局的考慮,都並沒有將這種不滿的情緒在公眾的場合下說出來。

到了如今才是真正找上了門來。

雖然他開口的第一句並不是對報紙印刷之事提出問詢,而是說道:“大司馬讓樂平書院的學子研究一窩燕鴴可以在一個月裡能吃掉多少蝗蟲,研究水分占比多少的土壤更有利於蝗蟲的孵化,是不是有些本末倒置了。”

“在書院之中有鄭公、荀公、盧公、蔡公等當世大儒,本該成學風盛行、絲竹高潔之地,怎能讓這些東西占據了主流。”

王允想到讓這些樂平書院的學生,端著一塊一丈見方的土地,小心地計算出其中到底有多少個蝗蟲的卵塊,就有種眼前一黑的感覺。

想到其中還有他們祁縣王氏的子弟也就更是如此。

若這進學的內容已經變成了報紙上所展現的樣子,還不如讓那幾位大儒回到長安重開太學,屆時關中必定因為這樣的大儒彙聚而引來更多的投效之人。

反正現如今的長安城已不再是先前為董卓所禍的樣子,而是早已經重建了秩序,算起來也是太平之處,還是天子腳下。

鄰近的池陽醫學院同樣能滿足這些上了年紀的大儒養護身體的需求。

算起來,若真能完成從樂平書院到長安太學的變更,對於喬琰的權柄來說,也無疑能起到一點削弱的效果。

不過王允對此也沒有報以太大的希望,他也看到喬琰嗤笑了一聲,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王司徒,我看你也不是因為樂平書院的學生在研究什麼來找我的吧?既然有話想說,何必在這裡拐彎抹角的。”

王允深吸了一口氣,乾脆直截了當地問道:“敢問大司馬,這份樂平月報是以何種方式製作出來的?”

喬琰開辦樂平月報的時間門已久,甚至在她還未曾攻入涼州的時候就已經出現了。

武都郡太守蓋勳帶著薑冏來到並州求援的時候,見到的正是第一期樂平月報期刊。

到如今已經有四年多的時間門了。

在頭兩年經營的時候,甚至到王允在長安見到了樂平月報,也隻覺得它是上位者用來對著下方傳遞政令的道具而已。

此外,她因長安路的修建展開了與詩文征稿同時進行的書畫征稿,並借著醫學院的建造申請,發起了畫院的籌備,所拿出來的種種理由也都讓王允並沒有感覺到任何的問題,尤其是對月報上的內容進行優化表達這一點。

但將這些看起來正常的東西彙聚在一起,卻好像變成了一種讓人心神不定的可怕存在。

這到底是一出突如其來的發明改進,還是喬琰的早有預謀?

王允無法依靠自己得出一個結論,他也絲毫不敢有所耽擱,果斷地選擇來喬琰這裡問個明白。

喬琰端詳了一番他的臉色,回道:“王司徒應該知道錢幣是如何產生的,這新一期的報紙也差不多就是如此了。”

她沒有隱瞞他的必要,否則今日會有一個王允前來問詢此事,明日還會有下一個。

但這個回答讓王允不由面色一變。

雖在登門拜訪喬琰之前他已經有了這樣的猜測,在這個事實被喬琰親口承認出來之前,王允還抱有一點不切實際的希望。

然而現在,她給出了一個足夠明確的答案,一個王允並不太想聽到的答案——

錢幣是如何產生的,樂平月報的情況也相似!

言外之意,錢幣可以因錢範的存在而被不斷地複刻產出,報紙顯然也可以做到這一點。

這是一種何其可怕的事情!

而若是報紙可以的話,其餘的書籍可不可以?

在沒有被喬琰命名為低價紙的竹紙存在之前,或許這種摹印的方式還會受到一層限製,現在卻隻讓人看到了一種異常可怕的未來。

竹紙,畫院,造幣機關,樂平月報……

這些東西在喬琰的手中被以令人匪夷所思的方式給連綴在了一處,一點也沒有留給人緩衝思考的機會。

王允當即沉著面色問道:“大司馬是否知道,自己這個舉動到底意味著什麼?”

現在隻是第一份樂平月報而已,隨後呢?

這對於士族階層的衝擊幾乎是毀滅性的。

在東西朝廷的對峙局面下,她忽然拿出了這樣的東西,隻會讓這世道的一統變得更加的艱難!隻因鄴城那邊的官員必定會對此表現出反對的態度,為此他們也必定要更加緊密地團結在袁紹的身邊。

可面對王允直白到鋒芒畢露的譴責,喬琰的目光沒有任何的波動。

她隻是回道:“我想請王司徒親眼看幾件東西。”

王允跟著她從這座待客的廳堂行到了書房之中,就見這裡放著一隻透明盒子。

在這隻用數塊白水晶經過打磨而後拚湊成的盒子中,裝有的是一塊土壤的切片模型。

白水晶在切薄打磨之後,足以讓人透過它清楚地看到盒子裡的情形,尤其清晰的便是在正對他們的這個面上,一條被縱向切開的蝗蟲產卵後留下的斜向甬道。

哪怕明知道在這個盒子的上頭也進行了加蓋,還進行了黏連的封口處理,王允還是不由被喬琰將這種東西放在書房中的舉動嚇得有點不寒而栗。

喬琰的指尖敲了敲頂蓋,並未回頭看向王允,接著說道:“王司徒應該不是那等昏昧之人,會在百姓遭受蝗災吃不上糧後問,他們為什麼不吃肉。那麼你就應該知道,像是這樣蓄積了蝗蟲卵塊的甬道,在旱災之年的田間門到底有多少!”

“不錯,它們確實沒有這樣的機會可以紛紛破土而出,但在舊年的蝗災之中,哪怕隻有司隸的蝗災會因為天子在側的緣故被記載下來,也必然是為禍天下的災厄。”

她語氣之中的沉重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王允忽然在此時聽到她歎了一口氣。

“王司徒……光和七年我也是這樣過來的,若非彼時的我疑似有感染疫症的跡象,那麼,是歲大饑人各相食這樣的處境中,我就是那個被入口的食物。”

“若能竭力讓旱災蝗災的影響更小一些,便是做出一些會讓人詬病甚至是明言反對的舉動又有何妨!”

她負手在屋中走出了兩步,從書架上打理得齊整的文書中抽出了一本,朝著王允遞了過去,“事實上,以這等方法批量生產月報甚至是其他書籍的想法,並非是在這一期月報製造的時候才出現的。”

王允將這本文書翻開,就見這是一份兩三年前的建議。

紙張和其上的墨痕都不是新近產出的樣子。

那是昭姬對喬琰建議用這種方式擴張報紙的發行量的正式奏報。

在這份奏報之中還提到,若是可以的話,樂平書院之中的教學典籍可以用這樣的方式進行印刷,一來減少對製造課本的人力支出,二來也有了擴招的條件。

“你既然都這麼問了,我也不妨告訴你,早在九年前紙張剛被製作出來的時候,它的成本就沒有你想象的那麼高。所以在這項舉措發明被剛研製出來之時,我若想要像今日一般拿出這樣的數萬張樂平月報,也做得到。”

王允這會兒可沒有這個多餘的心力去計較,喬琰當年是不是連帶著漢靈帝也給一起騙了,而是將注意力都落在了喬琰隨後的那句話上,“以王司徒看來,眼下的局面裡,還有什麼方法是比這個,更能讓人知曉如何應對蝗災與旱災的?”

王允下意識地搖了搖頭。

他若真能拿出這樣的辦法,那麼早在前來質疑喬琰的第一句話裡,便應該說出來了,又哪裡會等到被她這樣發問。

喬琰又問,絲毫沒給人以喘息的機會:“若我們能從這樣的天災之中最大限度地保存實力,或許在三兩年內就可以兵不血刃地拿下冀州青州幽州,這其中的意義難道不足以讓人冒險一試嗎?”

王允沉默著沒出聲。

從今年年初淳於嘉的表現來看,去年喬琰未曾動兵的情況,可以說是已經給她惹來了非議,表面上看是淳於大夫吐血昏厥,不得不做出了退避,但事實上喬琰所面對的壓力可能一點也不小。

大漢兩廷對立的局面持續的時間門越長,也確實越有這個打破平衡做出改變的必要。

這出力保蝗災之中有生力量的決策,實有其必然性。

隻是……

他總覺得這其中依然有些不太安定的因素。

誰讓喬琰是“被迫為之”這個結論,和她慣常做出的表現並不那麼吻合……

她不像是會被逼迫到這個境地的脾性。

然而在王允有些恍惚地被人送出大司馬府的時候,他就在府門前遇到了楊修。

這位弘農楊氏的子弟按理來說應該是和他會站在一個立場的,因其父輩祖輩同樣是四世三公的地位,應當更在意於家族的根基受到衝擊。

但他絲毫也沒從楊修的臉上見到任何質疑於喬琰舉動的樣子,在與他打了個招呼後就神情平靜地進入了大司馬府之中。

這讓王允不由有些疑惑,他是不是真的有點想多了?

但他並不知道的是,在楊修邁步而入書房的時候,就朝著喬琰問道:“君侯將王子師給騙過去了?”

喬琰擺弄著面前的水碗和紙船,漫不經心地回道:“像他一樣敏銳的人必然還有,不過眼下局勢利我,還沒等我拿出第三件東西,王允就自己告辭了。”

民眾之命,一統天下的機會和世家的利益被擺在一個台面上來較量,在王允對喬琰的立場有所誤解的情況下,他確實容易得出一個錯誤的結論。

可誰說,她出身兗州喬氏,又在劉虞的支持下分家出去建立了樂平喬氏,她就是必須站在世家的這一頭的?

這場變革在她十年磨一劍的籌劃之中悍然發動,絕不會給曆史的車輪以任何後退的機會!

不過……

喬琰抬眸朝著楊修看去,問道:“你不怕嗎?”

他難道就沒有和王允一樣的擔憂嗎?

喬琰的麾下也並不隻有楊修是世家出身,誰讓在當下的背景裡,能接觸到知識成為人才的,大多還是世家與寒門。

真正的底層人士都被拘束在生活的困境中,何敢指望鯉魚躍龍門之事。

面對喬琰的這句問話,楊修笑了笑,“君侯也未免太小看弘農楊氏的底氣了。”

也太小看他楊修的自信了。

總會有人不是擔心因為印刷術的存在而失去自己賴以生存的資本,而是慶幸於擁有此物,可以讓自己的筆墨傳入千家萬戶。

領先了數十年乃至於數百年的底蘊,若是還不能讓他們借著這股東風騰飛,甚至懷揣著這些隱憂固步不前,成為君侯的絆腳石,那麼——

他們也沒有存在的必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