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8. 288(一更) 旱災將至(1 / 1)

建安元年的長安新路展示上, 禰衡為了和王粲一較高下,寫出了一篇《鸚鵡賦》,以表現長安和他處相比的卓越之處。

不過評判文章的好壞, 當然不是按照所用生僻字多少的,而是看能否更加準確且明晰地朝著讀者展示出這篇文章裡的內涵。

在這方面上來說,還是王粲的那篇神女送征賦更能讓人讀懂。

何況王粲的整個故事架構也更加完整, 其中的起承轉合也比鸚鵡賦精彩得多,禰衡就自然不可能排名在王粲之上。

雖是如此, 以他進入了前三甲的情況, 他的這篇小賦還是按照喬琰之前給出的獎勵條件,將詩賦刊載在了樂平月報之上,分發到州郡各處。

禰衡在早年間就已經闖蕩出了點狂士的名頭,他進入長安城之後對各方人物的點評,更是讓人無比清楚地知道了此人的恃才放曠之態。

所以在他這鸚鵡賦出現後, 因這一出前後對比, 人人都以為他這得算是被喬琰拿出來的一係列東西給震懾在了當場,也得算是收起了他那張不把門的嘴。

然而讓這些人沒想到的是,作為頭名的王粲去了喬琰的大司馬府, 擔任起了負責文書的府掾一職, 禰衡卻一點動靜都沒有。

就算他還跟著楊修一起參加了長安城郊的那場論酒之會, 也沒有影響他依然保持著在長安過閒散日子的生活, 絲毫也沒有要為喬琰效力的意思。

在有些人的想法中,禰衡此舉或許是出於對喬琰沒將頭名給他的不滿, 但要禰衡自己說的話,輸了就是輸了,他這人狂得沒邊,也還是知道何為接受事實的。

他就是懶得出仕。

以他這種文章詞賦可換酒的才華, 要在長安生存下去也不難。

隨著紙張價格的日漸低廉,他這種才子的日子也就越發好過。

或許唯一難過一些的也就是一點了——

長安城中限酒。

按照喬琰之前和劉虞商定的結果,這場限酒令會持續兩年的時間,也就是會一直持續到今年的五六月裡。

那麼現在的長安,酒水依然是受到限製購買的。

頂多就是因為禰衡是楊修的好友,才能讓他在年節的時候可以從楊修這裡多買到一點酒水,然後借著酒勁再罵一罵喬琰的這個限酒行為。

他這種生活狀態持續了一年半的時間,以至於長安城的人都知道了——

禰衡寫那篇鸚鵡賦純屬就是他自己手癢,和他對喬琰有什麼崇敬的心情,那是沒有半枚五銖錢的關係。

這位能不再乾出一次擊鼓罵喬的舉動都算是不錯的。

也正是因為他的這種立場,誰都沒覺得他這忽然和淳於嘉撞上,又對對方來上了一出當街的犀利批駁,還能算是給喬琰說話。

禰衡是什麼人?

連荀彧這種相貌端方氣質超群的,都能被他點評一句“荀文若可以靠著那張臉去給人吊喪”,簡直是個言辭毒辣、百無禁忌的噴子。

他連自己的士人形象都沒有那麼在意,又哪裡會在意淳於嘉的臉面。

若按照楊修對禰衡的評價,這人嘴毒歸嘴毒,看東西的眼力還是有的。

若非如此,他也不會在論酒會上一針見血地指出“這世上若人人都可以公而忘私,天下絕不會出現長安朝廷與鄴城朝廷的兩方”。

所以他也看得出來,喬琰暫緩動兵、操持農事,恰恰是在此時最合適的積蓄實力舉動。

長安朝會這上的爭執其實是瞞不住人的,畢竟已經被拿到了正式的台面上來說,也就理所當然地傳到了禰衡的耳中。

他並不覺得以喬琰在三州,甚至還要加上益州的種種行事,會讓她出現什麼避戰畏縮的心態,那麼這出抵抗旱災的舉動,就顯得很值得深思了。

備戰還是備荒,對一個有能力出戰的人來說,選擇後者必然要經過一番權衡取舍。

這種抉擇是不容易的。

也當然要比那些隻知道在朝堂上扯皮的玩意更有立足的邏輯。

所以他一邊嘀咕著他還不想讓限酒令再多進行兩年,一邊就去堵住了淳於嘉的去路。

也不知道他這人是不是因為從王粲那裡受到了一點刺激,所以他現在也學會了一種很新的找茬手法。

這不是要在說正事之前鋪墊鋪墊嗎?

禰衡就先跟那淳於嘉聊起,說聽聞你今日在朝會之上批駁了大司馬的決定?我想跟你談談這事。

淳於嘉對於禰衡和喬琰之間的恩怨也算是知道不少的,尤其清楚禰衡這小子的狂放脾氣。

他便得出了個推論,禰衡顯然是覺得喬琰此舉不當,這才找上了他。

禰衡必定是覺得,就該趁著長安這邊占據了優勢,一鼓作氣將東面的朝廷給拿下才對。

這麼看來,這小子是跟他站在一頭的!

淳於嘉在朝堂上被喬琰給堵了回去,又遭到了她的無視,卻到現在還沒想明白到底為何要先考慮無蹤影的救災,依然憋著一口氣在心裡,正愁沒人跟他一起對喬琰做出一番批駁,現在遇上了個明擺著的同路人,彆提有多高興了。

結果還沒等他說上兩句,就忽然聽到禰衡問道:“您種過田嗎?”

淳於嘉不解他為何忽然問及此事,隻是茫然地搖了搖頭。

禰衡回道:“我也沒種過,所以我路過田邊的時候都踮著腳走路,生怕踩在田埂上會對兩旁的農田造成影響,挺擋光的。”

淳於嘉:“……?”

禰衡又問:“您打過仗嗎?”

淳於嘉還是搖了搖頭。

禰衡道:“我也沒打過,所以我一般情況下都繞著那些士卒走,因為我知道他們一個能打五個我,像我這種容易得罪人的,也可能被人直接套麻袋打,那就更難打得過了。”

“……”禰衡還真在之前那出征文活動的時候被人用套麻袋下黑手的方式打過,以至於他這話說起來還怪有可信度的。

但他忽然問答的這兩句話,在讓淳於嘉一頭霧水的同時,也怎麼聽都覺得有點不對勁。

他皺了皺眉頭,意識到禰衡可能不是來跟他同仇敵愾的,連忙問道:“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禰衡回道:“詩中有言,無拳無勇,職為亂階。我看淳於大夫就是這樣的情況了。”

“你!”

禰衡坦然地攤了攤手,“說句實話而已,淳於大夫不通田事,不通戰事,若是和我一般每日詩文並茶酒下肚,街上漫遊,茶館閒聽,偶爾往那弘文館裡走一遭,沾一沾大儒的風雅習氣,倒也不失為一番文士狂生之態,卻非要對自己不擅長的東西指手畫腳,算是什麼道理。”

他頓了頓,又道:“對了,淳於大夫飽學,想來也是聽過豎刁這個名字的?”

“昔年管夷吾曾經對豎刁做出過一個評價,叫做——人情莫過愛其身者,豎刁不愛其身,豈能愛君乎?淳於大夫倒也應了這句話。”

“不懂裝懂,妄言非議,是不愛己身之名,人不愛己,何能愛君,這道理已有人做出了個驗證了,那麼淳於大夫又當真愛君嗎?何言什麼儘快令天下一統!”

淳於嘉氣得嘴唇都在發抖。

禰衡提到的豎刁是何人他怎麼會不知道!

豎刁、易牙、開方三人,便是那春秋霸主齊桓公身邊的小人。

豎刁為了取信於齊桓公,表示對他的忠心,甚至將自己給閹割了,為此管仲做出了一句評價,豎刁這個人連自己的身體都不愛惜,又怎麼能希望他會愛自己的君主呢?

果然,在齊桓公病危的時候,豎刁就和他的狐朋狗黨一起作亂,甚至讓齊桓公最終餓死,印證了管仲的那句話。

禰衡的這套詭辯邏輯便是在說,他淳於嘉對自己不懂的東西也要指指點點,是連自己的名聲都不愛惜,同樣的,不愛惜自己的人也不會愛君,那他還非要為了天下一統的進軍大業提建議,那可真是其心可誅啊。

至於禰衡自己愛不愛身,愛不愛君,可沒有什麼好讓人指摘的,反正他自己也不出仕,兩袖清風,樂得自在!

這甚至還隻是禰衡這出街頭挑釁的開頭而已。

也難怪,等到喬琰收到消息的時候,淳於嘉都已經氣到吐血了。

從見到了這兩人吵架全過程的人口中聽到了這番交談,喬琰很難不覺得,禰衡這廝看起來都順眼了不少。

要說會罵,還是要看這些噴子啊。

他甚至到了現在還沒消停,緩過勁來的淳於嘉一副要跟禰衡算賬的樣子,他便頗為無奈地歎道:“人不通古今,襟裾馬牛;士不曉廉恥,衣冠狗彘。哎,可悲可歎呐。”①

淳於嘉終於在此時看到喬琰出現在了這裡,轉頭喝道:“大司馬,你竟讓人如此辱我!”

忽然被調轉了火力,喬琰也挺無辜的,“您這就錯怪我了吧,我向來不說假話的。我要駁斥你的話在朝堂上都已說了個明白了。何必誇大其詞呢?”

“豎刁為閹宦奸臣,您卻在昔日為黨錮之禍中士人一黨,同樣遭到了牢獄之禍,將您比作誰也不能比作豎刁。此人扶持公子無虧即位,令齊國內亂,您卻跟陛下之子無有私交。這也是一處不符之處。”

董卓都得說,她在寫檄文的時候所說的字字句句都是紮心事實。

“倘若禰仲平此舉出自我的授意,我橫豎都要將他的詞給改上一改。您說是不是?”

禰衡這些話不符合她的審美啊。

淳於嘉面色越發漲紅。

彆看喬琰說的話是在將他和豎刁之流撇開關係,但她從頭到尾都沒有對一件事做出駁斥,那就是禰衡對淳於嘉最本質的指責——

他本事沒多少,非要越界到自己不熟悉的領域之中多話。

一想到自己再次見到這位公務繁忙的大司馬,居然是因為被禰衡給當街罵吐了血,淳於嘉更是有種氣血上湧,要再吐一口血的衝動。

哪怕周遭圍觀的人群都在此時被金吾衛給疏散走了,留在此地聽到喬琰這句話的人並不太多,淳於嘉還是一口氣沒喘上來直接暈了過去。

喬琰跟禰衡隔著救治淳於嘉的醫護人員對視了一眼。

在這一刻,兩個人都很默契地把最後一根稻草甩鍋到了對方的身上。

這可不能怪她(他)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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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淳於嘉這個先例在,為了防止自己遭到這種難以回應的語言打擊,長安城中就算對喬琰這個抉擇有些反對建議的,也都沒敢在這種風口浪尖上提出來。

在朝堂勢力已經在關中徹底穩固之後,喬琰一點也不奇怪會有反對的聲音陸續出現。

與其說他們想要反對的是她先保民生後平天下的決定,還不如說,他們要反對的其實是她這個大司馬的官位在長安城中任何一名官員的上頭。

現在倒是好了。

彆管他們是不是在心裡還是這麼想的,起碼在明面上沒人來影響她的計劃了。

對喬琰來說這就已經夠了,畢竟她也沒這個必要管住所有人的唇舌。

長安的水渠興修和儲水調配工作有條不紊地進行,從渭水源頭鳥鼠同穴山到潼關的這一段上,所有可能影響到此地水流在枯水期中斷的因素都被進行了一番排查。

時間便已在不知覺間從元月進了二月,又很快到了二月的尾聲。

春耕之前,這些極其費時也消耗人力的行動都已經徹底完成,並將長安糧倉之中的一部分存糧當做了對於這些勞工的工錢支出。

在早前的大多數情況下,喬琰其實還是習慣於將五銖錢作為三州的通用貨幣,隻是因為眼下局面特殊,稍微做出了一些改變。

這正是為了防止在這個階段民眾手中的錢財積壓著,一旦旱災到來,長安城的米價就會出現飆升,在極短的時間內打破她想要維護的秩序。

做出這些籌備工作的也並不隻是關中,還有並州和涼州。

伏壽年紀雖小,卻已在關中跟畢嵐實踐水利工程長達兩年,又在之前有過水文考察經驗,在喬琰的力薦之下,她便被調回了並州直接擔負起此地的水道督查職責。

而涼州這邊的事務,則交給了賈穆。

在這種明確的分工之下,任何一地出現了異常的情況都可以儘快報告回到中央。

喬琰這邊沒停歇地度過了這個春季之前的籌備期,其他地方也沒有歇著。

隻不過和她這個積極籌備旱災的情況不同,揚州這邊是在備戰。

就像淳於嘉所知道的那樣,孫策預備在開春正式討伐黃祖!

先前平定會稽郡的軍隊,已經全部正式推進到了豫章郡的地界上。

孫策對這一戰的信心可謂昭然。

從他這一方的士氣到軍隊實力都遠勝過黃祖,哪裡有什麼失敗的道理。

這一戰後,他必定要斬黃祖於馬下,一報父親當年被他算計入埋伏的大仇!

他整裝步出了主帳,卻見與他同在豫章的周瑜望著天色,臉上露出了幾分凝重。

“公瑾在擔憂何事?此番出戰我必不會行孤軍深入之舉,近日晴日尤多,更不至為天色所擾,豫章乃是揚州地界,也無有地形為人所趁之情形,此戰之中的勝負實已分明!”

孫策的這番自信也不是自傲,而是對眼下局勢的一番分析之後得出的結論。

當年董卓將黃祖給安排到了豫章來當太守,作為喬琰為孫策請封會稽太守的製衡。

黃祖離開了荊州地界,宗族勢力對他所能提供的支援必定隨即大打折扣。

若是他能果斷一點早早退回去江夏境內,而不是繼續在豫章郡中和孫策對峙,說不定還能多活一些時日——誰讓孫策現在還頂著長安朝廷所敕封的揚州牧的身份,起碼在短時間內絕不會做出隨意打破規則進犯荊州的舉動。

可豫章……

身為揚州牧,孫策對此地是有督轄領導的權利的。

而孫策也早已在揚州境內羽翼豐滿,又哪裡還是當年那個將前來揚州當做自己迫不得已選擇的少年人!

此番誰也救不了黃祖!

周瑜朝著孫策看去,便看見對方臉上堅決的破敵之意,讓人不由為他這等意氣風發的氣概而感染。

他回道:“我擔心的不是黃祖。”

黃祖不可能會是他們的心腹之患。

若非揚州境內的山越和世家勢力都在背後給孫策扯後腿,這種宗族林立的情況也確實是南方的特色,黃祖早在去年就不可能還留著性命在了,又哪裡會等到今年。

好在而今,揚州在新耕作之法的助力下產糧增加了不少,即便對著長安朝廷進獻了不少數額,留下的也足夠作為孫策招募兵卒所用。

他在此地所得到的支持日益增多,一旦拿下豫章郡,他便能成為真正的揚州之主。

隻是眼下有一個問題,讓周瑜不由陷入了憂心。

“伯符,南北氣候不同,你我都知曉,北方的春季是少有降水的,倘若秋冬少雨,春日的風天影響之下再少雨水,也確實是時有發生之事,可我們身在揚州啊。”

江南一到天氣回暖之時,總是不乏雨水的,但眼下已是三月春耕之時,雨水卻尤其稀少,近日更是連續的晴天,放在作戰上確實是好環境,放在民生上卻絕不是!

尤其是,揚州這邊的作物是以稻米為主的,對水的需求遠比北方的黍麥更多,這種旱情眼下還可以依靠著南方的水網縱橫來緩解,可若是旱情繼續下去,又該當如何呢?

要知道,伏旱在江南地界遠比春旱出現的可能性更高!

周瑜喃喃出聲:“或許,長安那邊的預測和種種籌備都是對的。”

那場此前還被他們當做了閒談話題的長安爭執,在此時已經顯示出了其中一方舉措的必要性。

旱災將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