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6. 266(一更) 袁熙回鄴(1 / 1)

田豐領著袁熙參加這慶功宴的時候, 那叫一個提心吊膽,但好像除了郭嘉在剛見到他們的時候跟他們打了個招呼,也就再沒有人留意到他們了。

想來也對, 這場慶功宴的主角原本就是喬琰,是為了慶祝她能將釀酒的權柄隨同鹽鐵二事一樣收攏回來,確保在接下來的整治和擴張中實現資源的進一步集中。

跟田豐和袁熙可沒有什麼關係。

而慶功宴後, 接下來要在何時發行酒水, 對外出售多少數量, 製定個何種價位,也就都要逐漸落定了。

郭嘉端著手中的冰茶,忍不住露出了個鬱悶的表情。

他原本還以為, 既然是慶功宴,怎麼也該來上一個最後的狂歡,讓他再過一把嘴癮才對, 結果喬琰說, 這場慶功就是內部的交流會, 本著低調行事的目的, 就不要考慮什麼酒水之物了。

“你說, 既然是要讓田元皓和袁顯奕再往陷阱裡跑兩步,難道不是讓他們誤以為這是酒後吐真言更好嗎?”郭嘉朝著荀彧吐槽道。

荀彧回他:“大司馬可能怕你真的變成酒後吐真言了。”

郭嘉:“……”

這話說得就紮心了。

不過玩不了什麼酒後吐真言戲碼也未嘗不是好事。

就像喬琰說的,郭嘉對待田豐袁熙二人,用的是貓抓耗子的技法,為了一擊即中, 現在同樣是放縱其行動的觀望時刻。

該由他這邊給出的誘餌已經傳遞到位了, 再去多說些什麼,反而容易引起這兩人的警覺,還不如像現在這樣——

人人在這場宴會上都是清醒的, 所以也理所當然地沒有人告知他們更多的內幕,同時讓他們也不得不出於自危的考慮謹慎行事。

袁熙坐在席中,聽到上首的喬琰說起,多虧諸位協助,能讓她手下多出醬油這樣有奇效的東西,這才能交換出釀酒的市場份額。

但醬油到底是如何製作出來的,在這番話中喬琰沒有必要,也不可能說出來。

隻有跟著她從並州就一道攜手前行的人在底下回說,這東西總算能擺在台面上用了。

袁熙瞧著這一派主從和睦,與有榮焉的樣子,心中滿腹的疑惑。

醬他聽過,油他也聽過,但醬油是什麼東西,他就一頭霧水了。

好在在這場宴席之中既已無酒了,就不可能無菜,那菜肴中他嘗到了此物,解釋了他的這個疑問。

可這解惑之舉,非但沒有讓他有什麼舒坦的感受,反而助長了他心中的複雜情緒。

隻要他還能算是個腦子正常的就不會看不出,此物一經推出,到底會對鹽的市場產生多大的衝擊。

喬琰這邊還好,因為醬油之中作為原料的鹽是她這邊提供的,鄴城那邊呢?

袁紹到底要不要阻攔這樣的東西,隨著商人的貿易進入冀州地界呢?

若是阻攔的話,他必然會一面得罪了這些商賈勢力,讓一些原本應該流入冀州的有用之物被限製在外頭,同時也得罪了這些生產醬油的世家,將他們更進一步地推向喬琰的方向。

可若是不阻攔的話,醬油的存在侵占去的食鹽份額,實際上是在削弱冀州青州的財政收益。

這就是個陽謀!

袁熙嘗著面前的飯食口中發苦。

他先前還在和田豐相互安慰,若是要達成喬琰所希冀的利益,那些老狐狸怎麼都要從她這裡扒下一層利益來。

可眼下的情形裡,她到底有沒有損失利益不好說,袁紹的損失絕對比她大!

田豐與他小聲說道:“到時候我再想辦法先弄到幾瓶醬油,你也帶回去給明公,讓明公自行決斷。”

袁熙鄭重其事地點了點頭。

像是豆醬和豉汁這樣的東西,按照發酵的老方法,大多是在冬天製作的。

就算這東西的效果確實驚人,但受到發酵季節和所需時間的影響,要出現大批量的醬油起碼也要到明年了。

他們還有半年以上的時間來做出應變,說不定還能破解出此物的奧秘。

但袁熙又哪裡會知道,唐朝的人就對於前朝為何隻在冬天製醬,表達過其深切的不解。

在全料製曲技術徹底迭代掉了先產黃衣後產醬的手法後,季節已經不再是限製住他們的東西,反而是夏季製作的醬風味更佳。

最終他們歸結出了個原因,冬天製醬是為了給不必參與農活又沒什麼事情可做的人找點工作,是由上頭的統治者劃定的,竟成為了約定俗成的經驗之談。①

換句話說,喬琰選擇在五六月裡提出這樣的籌碼,恰恰是為了讓這些得到新配方新技術的人可以直接投入到新事物的生產之中。

而這一點在交給他們的配方中就明言了。

拿到新方的人都得誇她一句厚道。

也就是袁熙田豐這些一知半解的,還覺得他們尚有足夠的應變時間。

在宴會之後,田豐旁敲側擊地提起想要購置兩瓶醬油以改善夥食,被他問詢之人告知於他,大司馬府庫中還有足夠的存貨,明日起可以對內部人員提供低價購買的渠道。

他一邊覺得自己此舉委實有些不厚道,一邊又努力說服自己,在這等兩方相爭的局勢中,又何來什麼厚道不厚道之說,旋即給袁熙收拾起了回返的行裝。

“不考慮長留此地?”聽聞袁熙要回去的消息,郭嘉還在百忙之中來了一趟。

他畢竟是曾經帶著袁熙在長安城周遭走動過一輪的,雖說袁熙很是粗手笨腳地把他的一批蒜素神藥給砸壞了,但跟同僚的兒子計較這件事也沒多大意義。

以他這態度看來,他並未將此事放在心上。

他說話之間漫不經心地翻開了袁熙的行李箱籠,見其中除了他的換洗衣服,銀錢之外,隻有醬油、蒜素和司隸能買得到的幾種外傷藥。

後者乃是軍中金瘡藥的削弱版配方。

“隻帶著這些就夠了?總得帶上一些司隸特產吧?不然顯得我們這天子腳下之地寒磣得很。”

聽郭嘉這麼問,袁熙不由鬆了口氣,回道:“父親的意思是,這趟回去隻是為了讓家裡看到長安境況的,帶上幾件標誌性的東西就夠了,為顯此地有飯可吃,有病可醫,有傷可治。若我能說服家中一並搬來,下次見面的時候就不隻是我一人來探望父親了。”

郭嘉的目光狀似無意地在袁熙的身上掃過,見此時分明已將入夏,袁熙的衣服卻顯得要比尋常狀態下厚實不少,先前箱籠中的衣服也有類似的內有填充物跡象,便知他還帶了東西,卻並未揭穿袁熙的舉動。

他隻是回道:“若能如此就再好不過了。你父親在長安城中省吃儉用,積攢錢貨,連將衣服送去修補都不舍得,都自己乾了,可惜大概天賦確實不在此道之上,縫補的技術是真有些糟糕。若能有人能從旁協助,真是再好不過。”

田豐:“……”

可以不用提醒他,在這半年的時間裡,他除了學會如何做好一個臥底之外,連如何縫補衣服這操作都會了。

若非如此,他還想不到要如何將長安新出的三種紙張,連帶著農書和醫術一起縫進袁熙的衣服之中。

更讓他慶幸的是,郭嘉在隨口提了一嘴這縫補之事後並未意識到其中的問題,反而對袁熙回返後將其他人也給帶來這件事更感興趣得多。

“子固既是君侯親口提及的看重之人,子固的家人也就自然應當儘力接來才好。”郭嘉摸了摸下巴,露出了幾分深思之色,“這樣吧,由我做主,讓這趟回鄉更風光一些!”

於是當袁熙行出了長安城門的時候,他身上挎著個被郭嘉評價為夏季潮流的棉布包,騎著一頭騾子。

不知道是不是袁熙的錯覺,他怎麼想都覺得自己現在的形象有哪裡不太對勁。

但非要說的話,郭嘉也是出於好心。

按他所說,剛好有一匹騾子在長成後拉載的負重小了點,放在軍需物資的運載上有點吃力,還不如用來做個順水人情,借給袁熙在路上使用,總要比他徒步回返冀州好得多,也比跟彆人擠一輛車要舒服。

頂多就是需要注意一下,這次可千萬不要在行路的途中開小差了。

雖然不會跟其他騾車相撞,出現什麼再撞翻一壇蒜素的情況,可回返冀州到底是要經過山嶺的,若是在路上出了什麼岔子,那就有些不妙了。

袁熙也隻能接下了這份好意。

造型奇怪些就奇怪吧!反正他成功完成這趟潛入長安窺伺機密的任務了!

“你說袁本初在見到這些東西後會做出何種反應?”喬琰在城牆上瞧著袁熙騎騾而去的背影,臉上露出了幾分玩味。

他自覺是從牢籠之中跳了出去,殊不知是被貓出於惡趣味從捕鼠夾上摘下來的。

但怎麼說呢,無知有的時候也未嘗不是一種幸福。

他所騎乘的那頭騾子,也當然不是從什麼軍伍運載隊中淘汰下來的,而是喬琰專門從三州內尋找到的成年騾子,所能負載的重量比起之前他見過剛“齊口”的要大上不少。

因騾子產生的稀有性,這樣的存在注定不可能多,所以喬琰讓人去找這東西的時候也花費了不少心力。

好在有了它的存在,袁紹對於“喬琰養了一批騾子,並用他們來運載軍備這件事,大概會更加深信不疑。

能帶回這麼多秘密的袁熙,也真是一點都沒有辜負袁紹對他的寄托。

郭嘉回道:“真話中夾雜著假話,比起通篇都是假話,更容易讓聰明人相信,袁紹所要面對的就是這樣的情況。”

要讓每一處思維誤區都成功規避掉,對袁紹和他手下的謀士來說,幾乎是一件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不過君侯還是讓我有些意外。”郭嘉想了想又補充了一句。

喬琰偏過頭來看向了他,“意外什麼?”

郭嘉道:“當然是意外於君侯的取舍之道。”

喬琰的目光在這回身之間也掃到了長安城的景象,也能看見遠處那一條長安新路的一抹顏色,眼見此景她心中多了幾分沉靜從容。

“對我們來說,農耕之法的標準化培養,是給三地民眾往來打基礎,也是讓新來到此地的人有一條切實可行的融入之法,早前積攢下來的種種條件則是在為此舉得以推行提供條件,袁紹的情況不同。”

“新的方法對他來說會不會水土不服,他需要先辨彆一番。民眾沒有切實可靠的產量證據也並不會接受這樣一出貿然的改變,除非他先用自己的田產實驗一年。但起碼,他已經錯過今年了。”

喬琰說道:“這看似是舍,又為何不是打亂了對方計劃的得呢?”

有一句話叫做“學我者生,像我者死”,但對袁紹來說,很有可能是“學我者也死”。

“多年來的差距已經造成,除非渭水決口,關中不存,否則袁紹要想通過知道這些看似有用的東西,來追趕上這其中的溝壑,還不如早點在青州研究一下造船之術。”

郭嘉沒忍住笑了出來。

君侯這話說得可真有夠損的。

在青州研究造船之術,不就是在說——讓袁紹考慮一下出海遁逃這個選擇嗎?

但或許郭嘉所笑的並不隻是因為這出調侃,還因為從喬琰話中透露出的自信底氣。

她還正在風華正茂之時,也自有一派能讓麾下人事日新月異的氣魄,所以在這時局變遷中,她已不再懼怕有人會學走什麼東西。

因為她還在往前,直到領先在所有人前面,讓人沒有這個學習她種種舉措的可能。

也正是在袁熙回返鄴城的這一日,在長安投稿評選結果公開於此地的同時,長安繪畫院的建造計劃與招募人手之事也公布了出來。

繪畫?

長安的民眾剛經曆了一番十歲孩童駁斥種種質疑,並當場畫出了長安街頭一隅景象以表自證之事,就看到了這樣的新消息。

在現如今的條件下,大多數人的童年是沒有什麼玩具的,所以不少人都曾經折了樹枝在沙地泥地上塗塗抹抹,以打發時間。

就像早期的甲骨文比起文字更像是畫畫一樣,這是一種很容易傳遞出他們情緒的方式。

但這也在他們的認知之中要比識文斷字低了一個層次。

所以當這樣的消息傳出的時候,這些人都不由有些疑惑,為何要以一個正式部門的方式來組成繪畫院。

他們循著這條通告看下去,而後,就算是不識字的人也看明白了這個繪畫院的意義。

這張通告上畫著四張圖。

第一張是今年的渭水新開水渠標注,意在告知民眾,可以在水渠所能澆灌到的範圍內開拓荒地。

第二張是氾勝之書上的區田法示意,意在以最簡明扼要的方式讓人看清種田的標準操作。

第三張是一幅被蛇咬傷之後的救急示意。

第四張則是一副圖與字的對應,意在解釋此圖在識字上的妙用。

這繪畫院的存在絕不是什麼士人的消遣,恰恰相反,這是為了更多不識字的人拿出的東西!

所以當他們被告知,此地唯獨需要的是繪畫天賦而不要求識字後,長安街頭的話題頓時再一次被引爆。

這對想要改換門庭,改變原本隻能從事耕作之事的人來說,好像是另外的一條路。

“繪畫院的院長是趙歧,你們認得此人嗎?”人群中有人問道。

趙歧的年齡太大,放在有些事情上可能不是好事,但在這裡絕對可以算。

從他出生的公元108年到如今的192年,他留下了太多可以讓人說起是事情。

他早年間因得罪宦官被迫逃亡北海賣餅,被仰慕他高義的人所救。

他曾經擔任過並州刺史,算起來還跟樂平侯有那麼點緣分,卻因為黨錮之禍而遭到禁錮十多年,在此期間他完成了《孟子章句》的撰寫。

他也曾經被調往敦煌做太守,可惜遇到了邊章作亂,差點被作為人質劫持,依靠著辯才逃回來。

這是一個做官的運氣不怎麼好,有點接地氣,又算是清流士人代表的人物。

由這樣的人擔任繪畫院的院長,在長安民眾看來是很合適的。

在十餘日後停駐在這公告下的那人,則第一眼將注意力集中在了那張救急示意圖上,眼中露出了幾分驚喜之色。

剛接到喬琰親筆來信邀約的時候,張仲景還有些猶豫是否前來,還是因為那高度酒的存在,才讓他決定先往長安來看看。

現在看到了這幅畫,他忽然直觀地意識到,喬琰在推行醫術上的種種舉措雖讓人意外,可每一項都是在做實事。

也唯有這樣的人,才能支持他完成那些傷寒病症的整合工作!

他並沒有做錯抉擇!

現在是該當去見見喬琰的時候了。

當然,現在也是袁熙要見到袁紹的時候了。

這騾子確實是吃苦耐勞還擅走長途,袁熙在這一路中簡直深有體會,以至於在將近鄴城的時候,他恨不得直接飛到父親的面前,告知他這一趟的收獲。

然而在城門口的時候,他先被人給攔截了下來。

因這一兩個月裡在外奔走的緣故,他原本白皙的面容被曬黑了不少。

這也就算了。

他還騎著一頭又像驢子又像馬的坐騎,挎著個古怪的大包,穿著一身縫補手藝拙劣的衣服。

張郃盯著他好半晌,才遲疑著開口:“二……二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