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0. 260(一更) 鸚鵡之賦(1 / 1)

從田豐的視角來看, 郭嘉此時隻在手中拿著三兩張紙卷,並不像是來此地處理公務的, 更像是來弘文館找荀彧閒聊。畢竟荀彧位處尚書台辦公之時要找起來可要比在弘文館中找起來麻煩。

但他這漫不經心的一句“你兒子”可算是要把田豐給嚇瘋了。

兒子?誰兒子?

他怎麼敢把明公的兒子當做是自己的兒子!

可他的這一瞬怔楞,顯然被郭嘉誤以為自己猜對了。

“你這就不厚道了,”郭嘉搖頭感慨道,“之前便聽你說,你在來到並州後賣力苦乾,還不就是想要讓家人過上好日子, 一並接到這頭來,按說你以如今的月俸,要做到這點也不難了。”

田豐給自己的家世背景早已經在腦子裡構建出無數遍了, 所以此刻再是擔心袁熙會被人給認出來,他也下意識地說道:“長安畢竟是帝都,近來湧入的人口又多, 倘若過日子的開銷增多,還是有些吃力的。我如今連住的地方也是因弘文館的緣故才得到的,已多蒙君侯關照,又哪好再多讓人費神。”

他一邊說一邊在心中思忖,該當如何讓袁熙脫身, 就聽郭嘉回道:“你這話說得不對, 君侯其實巴不得我們讓她多關照一點,這樣我們在替她辦事的時候也能更加無所顧慮、竭誠儘心。”

“這種上頭出錢下頭出力的互相應和, 也不失為一種良性發展,你說是不是,元公子?”

袁熙聽到彆人對他的稱呼,大多數時候不是袁二公子就是袁公子,再不然就是二公子, 以至於一聽到郭嘉忽然將問題丟了過來,他根本沒意識到其中“元”和“袁”的差彆,出自本能地回道:“不錯。”

郭嘉拊掌一笑:“看吧,你兒子和你抱著同樣的想法。”

田豐:……

這個突如其來的蓋棺定論,若是換在他剛來到此地做這個臥底探子的時候,或許就要讓他直接暴露了。

得虧他已被這一次次的升職給磨煉了出來,才在此時有了一番處變不驚的態度。

在這電光石火之間他也清楚地意識到,倘若他在此時否認袁熙的身份,做出什麼改口的舉動,隻怕才是要讓他的身份暴露在郭嘉之前。

還不如順著這個說法往下說了。

他在心中默默地跟袁紹告了個罪,努力讓自己橫空又多出一個兒子的情況成為他所能適應之事,這才朝著郭嘉回道:“話雖這樣說,但他們對長安還是不太適應……連我自己也都還在跟著老師學習,所以……”

所以不將家裡人接過來也還是說得通的。

但他旋即就看到郭嘉將目光落在了袁熙的身上,打量起了袁熙身上的衣著。

田豐心中緊張之意油然而生。

在看到袁熙所穿的衣著並不算昂貴,比起袁紹的另外兩個兒子,袁熙在相貌上的優勢也沒有這麼明顯後,他又將心稍微收回了一些。

可下一刻他就看到郭嘉眯了眯眼睛,將原本閒散鬆弛的情緒一緊,“我看不是吧?”

田豐的心都要提到嗓子眼了,生怕從郭嘉的口中聽到什麼“你們有問題”這樣的話。

他甚至覺得,要不是郭嘉說話的聲音還比較輕,周圍交談的人可能都要留意到此地的動靜了。

郭嘉像是渾然未覺田豐的緊繃姿態,以玩味的口吻小聲說道:“我懂你,不就是怕自己兒子也被撈來此地做工?到時候父子放在類似的崗位上,如果是兒子升官比父親快,那在臉面上不太好看。”

田豐目瞪口呆地聽著郭嘉如是說,很難理解他到底是如何得出的這個結論。

郭嘉卻一副很覺邏輯自洽的樣子,繼續說道:“你看賈文和不就是這樣的情況嗎?彼時他和他的長子賈穆都是君侯麾下的假佐,比起賈文和,他兒子所擔任的職務還要更重一些,這就讓他在被閻彥明劫持到長安後不久,因為待遇問題累積出的不滿,轉頭投靠到了董卓老賊的麾下,甚至為對方出謀劃策。”

“子固啊,你可不能這樣。”

田豐在以元封的身份拜師於陳紀的時候,就得了陳紀的賜字,雖然還對這個表字有點不適應,但起碼不會出現什麼喊自己不應的情況。

郭嘉又接著說道:“要我說,不如看看你老師與長文的情況,做父親的賣力升職,給兒子以奮鬥的榜樣,怎麼都不會被小輩給越過去,反而有了兩代人一道建設長安的佳話。可沒必要對此有何避諱之言。”

田豐很想辯駁一句自己壓根沒有想這麼多,就連他取代了明公成為袁熙的“父親”這種事情,他都完全沒有想到。

可郭嘉這次根本不給他反駁的機會,又說道:“再看我們並州的平北中郎將,他的女兒尚在樂平書院中就讀,便已經放出了豪言壯語,必定要跟父親在戰功上一較高下,這才是激勵後輩的法子。”

“再或者……文若和公達也得算是兩輩人?”

“郭奉孝。”荀彧的聲音從他的後頭響起,讓郭嘉連忙回頭拱了拱手,“開個玩笑而已,文若千萬彆放在心上,我隻是在勸告子固要如何激勵後輩。”

郭嘉重新回頭看向了田豐:“上次那個刊登消息在報的事情你面皮薄不想乾,卻被我給捅了上去,我總惦記著要給你賠禮道歉的,現在令郎來了長安又恰好被我遇上,不如將這賠禮道歉和接風洗塵一並做了,你看如何?”

田豐覺得不怎麼樣。

要知道袁紹當時欠下的那樣一筆天價糧食借款,還是由郭嘉來到袁紹的營地讓他簽署的。

哪怕喬琰沒有明說過這個爆炸增長的利息條例到底是出自誰的手筆,田豐也覺得這就是郭嘉乾的好事。

這讓他對郭嘉的提防情緒不是一般的高。

哪怕這青年吊兒郎當地來了一句,反正現在限酒令還沒有發布,就算他的飲酒限製還沒解除,也得趁著這個正當理由偷偷喝兩口,還是沒能讓田豐的提防情緒降低多少。

可偏偏在此時他根本沒有一個合適的拒絕理由,隻能被郭嘉給拖走了。

讓他尤為警覺的是,郭嘉狀似是順著他先前的邏輯往下走,在這頓接風洗塵的宴飲過半後,說起想要帶著袁熙在長安城中轉轉。

“眼下論酒會將近,且不說來了多少名士高人,長安各處部門都在忙碌的狀態下,正好可以讓令郎看看自己到底適合在何處做工。”

看出了田豐臉上的幾分抗拒之色,郭嘉又笑道:“我知道要扭轉過來你的想法不太容易,但就算隻是在這裡長長見識總還是好的,等回去之後還能跟人多說道兩句,也算沒白來長安一趟。”

被郭嘉來上了這麼一出綁架上車,當袁熙跟著田豐來到落腳處的時候,不由面面相覷了好一陣。

“元皓先生,現在……”

現在該當怎麼辦?

袁熙完全沒有想到,他在這長安城中剛從暗轉明,就要面對這樣一種艱難的處境。

在田豐問詢為何是由他前來長安的時候,他又不敢告知於田豐,這是因為父親對自己的下屬都懷有戒備之心,又在對長安這頭實力的戒備狀態下,擔心其他來負責這個“重任”的,也會被這頭給策反,隻說是袁紹實在很擔心田豐的安危。

聽到這裡,田豐重重地歎了一口氣。

他實在不該因為袁紹的反應不及時而對他生出什麼埋怨情緒。

更不應該在喬琰和兗州喬氏決裂,在劉焉面前陳說要單獨開宗立戶的時候,對她抱有什麼同情動容的情緒。

“先走一步算一步吧,我會儘快將你送出長安的。”

田豐的主要活動範圍和郭嘉所產生的交集並不多,這就勢必會讓袁熙與郭嘉的相處,變成他很難插手到的區域。

郭嘉這種人精,能在喬琰的大司馬府做這個名分與實際上的二把手,絕對不是袁熙所能招架得住的。

若是被郭嘉套出了什麼話來,那就真是前功儘棄了。

為此,田豐圍繞著給袁熙改出的假名“元西”一點點地構建起了他完整的人生框架,盯著他在晚上完成了背誦。

袁熙聽了個頭昏腦漲,卻也知道這確實是此刻最合適的應變之法,讓自己儘量模糊掉屬於袁氏二公子的舉動習慣,為第二日與郭嘉的過招做好全套的準備。

但讓他沒想到的是,郭嘉第二日讓人帶來了消息,原定於今日的帶他四處走動要往後推上兩日。

君侯有要事相托,他需要離開長安城兩日。

一想到可以晚點再和郭嘉過招,袁熙原本還有些食不下咽的狀態頓時一改。

“這就是貓抓老鼠的精髓嗎?”對於郭嘉這種一緊一鬆的操作技法,喬琰簡直要看樂了。

玩心理戰術這種東西,她自己就是個中好手,但她手底下的謀士也並不遜色。

在喬琰接下來的重心都在與各家進行利益博弈的時候,有人給她表演這樣的一出好戲,實在是很解壓。

郭嘉坐在她的對面,見喬琰並未因為他在這接風洗塵中偷偷解除了禁令而問責,愜意地又抿了口茶,“過兩日我先帶著那位袁二公子往河渠之類的地方走走,再降低他的戒備之心。也順便讓他知曉一下豫州那頭的戰況。”

袁熙跟沮授等人是一道從鄴城出發的,沮授和高順等人奇襲汝南的速度又很快,距離如今的時日也不長,對袁熙來說就是個未知之事。

父親在對袁術的交戰中重新奪回了主動權,這必然能讓袁熙心中的慌亂情緒平複不少。

若不這麼做,又如何能讓他安安穩穩地往坑裡跳呢?

郭嘉心中惋惜,還是他上次給袁氏留下的印象太深刻了,要不然還能少點麻煩。

袁熙卻顯然無法體會到郭嘉在這個收放之中的良苦用心,隻覺得能多點時間讓他熟悉自己的新背景,可以說是再好不過的情況了。

在兩日後得到郭嘉邀約之際,他已經能直接將自己帶入到“元西”這個角色之中了。

哪怕郭嘉上來就問了他一句,既然他叫元西,是不是該當還有個兄弟叫元東,這個取名方式著實簡單粗暴,也沒露出異樣的神情,隻道:“或許是因為父親也知道自己會有從冀州西來的一天吧。”

郭嘉笑了笑,“你比子固會說話。”

在帶著袁熙出城先往周遭走一趟前,郭嘉先領著他又往長安路走了一趟。

他揣著手往這張貼出的作品前又溜了一圈,活像是個來公告欄看每日新消息的大爺。

不過郭嘉這麼一看,還真看到了一篇新作。

“禰正平……”

禰衡既然說要和王粲打擂台,他還真把自己的作品完成了。

他與楊修說他不想用通神之說來寫,也確實是用的借物之法。

他寫的是一隻從番邦來的鸚鵡和長安本地的灰雀之間的交流,名為《鸚鵡賦》。①

番邦來的鸚鵡“挺自然之奇姿,體金精之妙質,合火德之明輝”,又有“紺趾丹觜,綠衣翠衿。采采麗容,咬咬好音”的美貌,見長安灰雀停留於屋脊之上,便很覺它土氣。②

但長安的灰雀便說,這鸚鵡也不過“順籠檻以俯仰,窺戶牖以踟躕”,它可曾從高處見過長安景象?

灰雀不一樣,它見過。

在禰衡的筆下,這長安灰雀便是那長安新路的指代,又或者是長安人士。

至於那隻番邦鸚鵡是誰,那就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了。

郭嘉看得頗覺有趣。

禰衡這家夥在對喬琰有些怨言的情況下,倒是很公道地將長安盛景勾勒於筆下,最後以一句“河水有竭,旦光沒發,餘身存遊”來表達了一番讚揚,總算還沒腦子混到家。

頂多就是用灰雀這種比較平實樸素的生物來指代長安,還是和王粲的“神女”之說形成了迥然有彆的差異。

不過相較於灰雀的難看卻實用,大概還是他對鸚鵡處境所說的那句“恃隆恩於既往”,要更得罪人一點,對得起他那個言辭辛辣的老毛病。

看到此文的人難免要去想,他這鸚鵡一說,到底指代的是那些分不清處境的鄴城官員,還是自恃身價的高門子弟呢?

可惜禰衡既然是借物來說,也就自然沒有將其明言。

權且讓人猜去就是了。

但要郭嘉看來,大概有不少人會被他的指桑罵槐給掃射到。

不必說旁人了,郭嘉回頭就看到,與他同行的袁熙看著這鸚鵡賦,面露幾分複雜之色。

畢竟袁熙在兩種最明顯的猜測可能性上,都得算是中槍了。

這幾日間在長安的經曆,也讓他理所當然地帶入了鸚鵡的視角。

當他看著那句“顧六翮之殘毀,雖奮迅其焉如”的時候,實不免生出了幾分愴然迷茫。③

直到郭嘉輕咳了一聲,他才回過神來,意識到自己好像不該有這樣的表現才對。

郭嘉打量了他好一會兒,看得袁熙隻覺一陣心驚肉跳,這才說道:“字都認得?那你和你父親一樣,也是個奇才啊!”

禰衡可不是王粲啊,他寫賦喜歡用生僻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