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2. 112(一更) 牛羊歲貢(1 / 1)

對喬琰來說, 這自然是“正是時候”。

彆看此時乃是個混亂局面,鮮卑大人與他們麾下的部從之間門,還是有著異常鮮明的區彆的, 就比如說在她眼前的步度根。

從衣著到部從擁躉的狀態, 到他在面對眼前危局的時候所表現出的冷靜, 都不難看出,他著實可算是個人物。

這樣的人絕不可能在鮮卑部族中籍籍無名。

他沒與被呂布追殺的那一隊人一道離開, 而是朝著她可追擊的方向逃奔過來, 簡直是意外之喜。

隻是對此刻站在她面前的步度根來說,就絕不是個好消息。

昔日檀石槐飲馬彈汗山的時候, 他也跟隨著學了不少漢話。

他雖聽不懂緣慳一面這樣的高級詞語,聽懂喬琰把他當做一條被她撈起來的大魚,總還是可以的。

被人視為網中獵物絕不是個什麼舒坦的感受, 可在此時人為刀俎的情況下, 他也隻能被迫跟隨喬琰一道往西離開, 徹底作為一個短時間門內沒法被族人救回的人質。

在這片草原上臨時構建的營地中篝火燃起的時候, 步度根終於開了口:“喬並州此話何意?”

喬琰沒回答他的這個問題,隻是抬了抬眸, 說道:“你好像還沒有跟我解釋你的身份。”

這家夥會說漢話無疑是省去了她的不少麻煩,但這種話就不必作為對對方的誇獎說出來了。

在得知對方是步度根而非魁頭後, 喬琰心情更好了些。

步度根的實力要比魁頭更強,隻是因為他比魁頭年紀小, 這才讓對方擔任起這鮮卑單於的位置,當然更重要的是, 步度根與並州人的作風有些相似,表現在外的特征便是——

他是願意臣服於強者的。

在曹操崛起於北方後,步度根經曆過了幾次戰敗, 也便表現出了對曹魏的親近。

不管這種親近之中到底有幾分真心,起碼他可以暫時將對邊境的掠奪,轉為與軻比能的對峙,將自己的第一目標放在鮮卑內部各支部的統一上。

這也是喬琰樂於看到的情況。

那麼跟這位鮮卑頭目之一就有話可談了。

不過現在還得等一個消息。

她在此時不與對方說自己的目的,隻是慢條斯理地轉動著烤羊羔的樹枝,頗有幾分閒遊草原自得其樂的狀態,增加的是步度根身上的壓力。

對方被張楊扣著不得擅動,隻能看著面前這位少年太守以刀在面前的食物上又劃出了幾刀。

以至於他一時之間門難以分清,到底她在烤的隻是一隻因為方才的混亂走丟的羊羔,還是他步度根。

這種軟刀子割肉的狀態,在前去追擊魁頭和騫曼二人的呂布回返的時候,才暫時得到了解脫。

呂布和張遼會合到了一處,被喬琰派出去的哨騎接應帶來了此地,一轉頭就看到了步度根有些難看的表情。

令他覺得難堪的顯然不是喬琰以這四千人就對他們鮮卑王庭所在發起了衝擊。

在呂布等人表現出了這般精銳的狀態下,這一場突如其來的襲營能做到將他們衝散開來的程度完全可以理解。

而是——

為何這樣數目的漢軍精銳突入草原內部,竟然在此前都沒有傳出任何的消息?

莫非這位喬侯竟與那前漢的霍將軍一般,有著神兵天降的本事不成?

他的目光又短暫地停留在了張遼的臉上。

張遼為並州武猛從事已有將近年的時間門,在他與扶羅韓循環鎮守於前哨的時候,與對方交手過多次。

這年輕人自身勇武非常,又時常身先士卒,步度根也不難在此時辨認出他的身份。

可認出了張遼,也便意味著他看到了漢軍表露出的另一個態度,他們可以將雁門守軍作為此番襲擊的隊伍之一,甚至不怕被扶羅韓發覺邊境防線的空虛。

隻怕扶羅韓已經死在他們手中了!

在鮮卑內部,兄弟之間門的關係更像是合作同盟,而非是親密無間門的關係,可對扶羅韓之死,步度根也絕不可能無動於衷。

在這一瞬間門他心中的想法更接近於,如此一來,他們鮮卑王庭的威嚴必然遭到損毀,好不容易將鮮卑支部鎮壓住,確立起的中央威信也必將大打折扣。

他剛想到這裡,聽見喬琰朝著呂布問道:“戰果如何?”

呂布歎了口氣:“讓那小子給跑了。”

不等步度根鬆了口氣,就聽到呂布接著說道:“不過這也無妨,我方才突破他們隊伍防守衝上去衝殺的那一陣,將他的一條胳膊給砍了,又遠遠射了他一箭,以這塞外的治療手段,絕無可能讓他保得住小命,便是勉強能活命,在靠力氣吃飯的部落裡,少一隻手的待遇可想而知,除非那是鮮卑之中的智者。”

呂布反正是看不出來對方還能有這樣的潛質。

“就是有點可惜,這是不是不能算戰功了?”

喬琰回道:“若是傳出他的死訊,我再給你記上一功!”

呂布頓時面上一喜。

雖然想想都知道,他能憑借此番出塞的戰績升任為都尉,已經是相當了不得的擢升了,不可能再讓他往上去當個將軍。

但喬侯是個賞罰實在的上司,既然都說了給他記上一功,自然也有對應的獎勵才是。

這麼一想,他就難免覺得有些遺憾。

他明明在追擊那鮮卑頭目的時候,還見到了一並逃竄的一人,年紀要顯得更輕一些,大約也是個鮮卑貴族,卻因為執著於自己的目標而沒對那人造成什麼殺傷。

他老老實實地將這個情況反饋給了喬琰知道,卻隻見對方的臉上浮現出了更為輕快的笑容。

對喬琰來說,呂布達成的戰果如何,她經由此番行動都不算虧。

放任呂布去追擊,正是因為這絕非是什麼追窮寇的行為,而恰恰是讓他的武力得到充分的發揮。

畢竟也沒人想得到呂布所持有的弓箭居然會有這樣大的威力,又有這樣遠距離射傷的效果,隻要這不易提防的一箭用在恰當的時候也就足夠了。

而即便沒能將其殺死,一個被漢軍如同追趕喪家犬一般攆著跑的單於,又還能滯留多少威嚴呢?

如今達成的結果,恰恰是對喬琰來說最有利的一種。

這不由讓她思考她前陣子給自己加上的氣運數值,是否在此時有了些體現。

眼下的情況是——

單於魁頭中箭且受傷,極有可能不久於人世,上一任單於和連年幼的兒子騫曼逃出生天,魁頭二弟扶羅韓死於呂布之手,弟步度根落在了喬琰的手中,成了個人質。

喬琰朝著步度根看去,果然看到他那更加難看的臉色。

魁頭能從騫曼的手中將單於的位置奪走,一來是因為和連暴虐妄為,二來是因為他鈔略北地身死之時騫曼又還年幼,可如今呢?

原本由他們兄弟集合而成的強權在一夕之間門分崩離析,人死的死傷的傷,一旦魁頭也身死,這單於之位很有可能回到騫曼這一支上。

鮮卑所掌控的資源過分匱乏,讓生活在這個部族中的有誌之人必須去儘全力將權柄攥取在自己手中,步度根就是這樣的想法。

可如今看來,他若是想要達成這樣的目的,在魁頭出事後繼任單於,收攏今日被驅逐四散的鮮卑族人,隻怕是一件極其艱難的事情,除非……

“若是我願意將你放走,你能給出什麼報酬?”喬琰一邊指揮著張楊將那火堆上的烤羊羔給卸下來,盛放在了他們帶在身邊的木盤中,一邊朝著步度根問道。

步度根驚愕地朝著喬琰看去,一時之間門難以從對方平靜的面容上看出她此刻的想法來。

他能看到的隻是她在此時讓人將另一隻盤子放在了自己的對面,而後抬了抬手,示意步度根在她的面前坐下來。

雖然是個這樣近距離的邀約,甚至那幾位武猛之將都往後退出了幾步,像是在給他們讓出談話的空間門,步度根也絲毫沒覺得自己能有朝著喬琰發難,將她挾持為人質的機會。

這位喬侯罕見地不能用尋常道理來做出判斷,先是做出了這樣親自帶兵出征塞外的舉動,更在此時表現出了她本人的武藝也絲毫不差的狀態。

她雖是在這漠北草原上品評食物,卻也在手邊放著她的那杆兩截尖頭的長槍,仿佛隨時可以將其朝著前頭捅出。

“喬並州何以願意將我放走?”步度根猶豫了片刻還是坐了下來。

不知道為何,他在面前這少年人闊達的舉動中,依稀看到了當年單於檀石槐的影子,或者更加準確的說,這是一種屬於梟雄的氣質。

隻是他念及自己雖然是落敗的一方,卻也必須維持住鮮卑族人的體面,這才讓自己在坐於此地的時候,拿出了正是與人堂堂正正談判的態度。

喬琰語氣依然輕鬆,“這漠北草原上支部林立,西邊有遷移的北匈奴,東邊有入侵漢境的烏桓,我若將你也殺了那麼隻有兩個結果——”

“要麼,英雄隨時運而生,在某一個鮮卑的支部中又誕生了新的領頭人,或者是那和連的兒子能承擔起部族的責任,這個新任的首領懷揣著對漢地的覬覦和仇恨之心,卻並無多少畏懼再度來犯。”

“要麼,北匈奴重新東來,在燕然重建漠北匈奴王庭,又或是那東邊的烏桓勢力進一步擴張,直到將你們吞並,成為雄踞在大漢北方的新一代外族王朝。”

“這對我來說是個麻煩事。”

她說是說的麻煩事,可要步度根看來,她的臉上分明沒有太多的擔憂,而隻有一片仿佛在看人小打小鬨的戲謔感,果然她的下一句就是:“我還得重新再來此地一次,這多麻煩。”

“……”哪怕明知她要抵達此地或許沒有這麼輕鬆,可也的確,隻要她成功了一次,做到的還是這般艱難的事情,便不會有人懷疑她能做到第二次。

步度根沉默良久還是回道:“喬並州所言甚是。”

他也大約能從她這話中推測出她的想法了。

若是她將他給放走,確實是一筆相對劃算的買賣。

他還保留有在此地的權威,即便是曾經被她所俘獲,也並不會影響到他在將真正忠誠於自己的舊部徹底調集起來後,將此地的亂象平複下去。

但相對來說,他的繼承不是那麼順理成章,也因為曾與她有過正面接觸,深知自己的南面並州到底是個什麼樣的敵人,注定了他不會成為她的勁敵。

哪怕他在努力說服自己,以那中原人慣來喜歡故弄玄虛的做法,在他面前的喬琰很有可能也隻是在己方成功得手後,將自己的形象再度拔高幾分,可當他又問自己,是否有這個與她為敵,與她統帥的呂布、張遼等人為敵本事的時候,他發覺自己可能隻能得出一個否定的答案。

這道天明之前來襲的利刃給他心中造成了一道難以磨滅的影響,這種影響隻怕會持續到有人能夠將她在正面擊敗。

可對方是大漢天子敕封的並州牧、樂平侯,誰又會有這個擊敗她的必要?

步度根不由深吸了一口氣。在這個交易邀請面前,他無疑是處在弱勢的一方。

喬琰所面對的情況,無外乎也就是要不要再一次出兵而已,而他所面對的,卻是生死之間門的抉擇。

他咬了咬牙,回道:“您想要何種籌碼將我放回?”

喬琰在心中計量了一番,回道:“兩萬頭牛羊。”

她又補充了一句:“每年。”

“這不可能!”步度根下意識地就喊出了聲。

這樣一筆重量級的支出,必然會讓他傷筋動骨,往後的數年也必將因為此事而難以在鮮卑內部立威。

但喬琰卻隻是語氣淡淡地回道:“那我同你算一筆賬好了,故太尉段紀明進擊西羌二十載,自西羌繳獲牛羊馬匹共計四十四萬,斬首四萬人,平攤下來約莫每年正是兩萬頭,我此番殺你族人四千有餘,比之平均高出了些許,明年可以隻來打個秋風。”

“若是你想要這等做派我也無妨,總歸這北上一行,我還權且可當做是練兵。陰山隘口何其之多,我大漢可在陰山南麓建城設防,你鮮卑卻無法在陰山北部建立起萬無一失的防線,我若要來,你是攔不住的。”

“再者說來,那西羌的環境與你這浩闊草原相比,顯然要更不適合放牧些,尚且能有此等積蓄,更何況是你們?”

“我也不過是要你們做出個選擇,到底是拿出你們可支配的部分財富破財免災,還是要讓我定期來這草原上打獵。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喬琰的這一段話,讓步度根臉上的神情不斷變幻。

她拿出來說的段熲更是讓他心中有些不妙的預感。

誰讓這位段太尉的凶名並不隻是在西羌涼州,昔年鮮卑進犯酒泉的時候也曾經被對方擊退過!

與其說,他是在壓製住外族對大漢的入侵,不如說這位段太尉奉行的是亡族滅種的政策。

倘若這位同樣武德充沛的並州牧在談判失敗後也選擇了這條路,那麼正如她所說,如今攻守易位,她確實可以做到這狩獵之舉。

倒不如當真按照她所說做出個破財免災的舉動。

他又聽喬琰繼續說道:“你也不妨想想,我既要那穩定的牛羊來源,自然要扶持你坐穩這單於之位,你又並未如那南匈奴一般選擇歸化,內部的政事我絕不會插手。這對你來說反而是個好事。”

“若你並不想要隻給牛羊,便按照以換一的方式供給戰馬就是。”

步度根不由苦笑,這前一條或許還能算是對方給出的讓利,後一條卻是將明晃晃的算盤都給打到他的臉上來了,牛羊隻是食物,戰馬卻是戰爭資源,哪怕是以換一都是吃虧。

可在對方列出的事實面前,這還真是他能接受的底線上貢。

他開口道:“我有一個條件,現在讓我重回鮮卑,這一筆支出最多隻能是五千匹牛羊,再多的話,我的族人會寧可將我放棄,另外選出一位統領。”

“可以。”喬琰並未否決他的這個條件。

事實上即便步度根不這麼說,她也必然會讓對方分批支付,否則以她隻靠著四千騎兵和兩千步兵深入草原的情況,再帶上兩萬牛羊,極有可能會被惱羞成怒的鮮卑打個伏擊戰。

想了想她此番前來的另一個目的,她又說道:“我甚至可以將你這個條件再放寬些,你拿出四千牛羊來,隨後收拾出千牛羊馬匹的殘骸,裝載後運送到雁門邊境來交接,剩餘的一萬五千匹牛羊在今年入冬前送來就是。作為交換——”

喬琰拍了拍手,早得到了她吩咐的張楊便將一件楮皮衣遞了上來,“我會以兩萬件防寒衣物以及其他越冬物資作為交換。你看如何?”

步度根將這件衣服在手中摩挲了片刻,做出了決斷,“喬並州既然沒有斷絕我等生機的意思,這筆買賣,我做!”

這一趟王庭遇襲確實讓他損失了不少人手和財富,但四千牛羊,還是在冬日已過的情況下,確實有能力作為贖身之物。

哪怕他隨後眼見這四千匹牛羊混入了喬琰的騎兵隊列中浩蕩而去,令他心中說不出的心痛,可在此時,他沒有多餘的時間門來為這損失痛惜,誰讓他還得去尋找兄長魁頭的下落。

若是他當真身死,那麼他步度根就得在此時儘快確立自己的單於地位!決不能讓騫曼有機可乘!

可他又哪裡知道,在那並州牧率眾凱旋的歡呼聲中,喬琰回首朝著北方又看了一眼,在這一刻心中所想的是——

等回去了就讓奉孝想辦法聯係上騫曼或者軻比能。

她可沒說隻在這草原上扶持出一個單於!

喬琰心中這般想著,又將目光落回到了近處。

步度根為了讓自己儘快恢複到自由身,在正午之前就將這四千匹牛羊給聚集了起來,此刻正是草原春日上日光正盛的時候,得勝而歸的喜悅讓這支隊伍依然像是一團橫行於此的流火,燒得人心血沸騰。

她也不免為之所動,於揚鞭策馬間門朗聲高喝:“走!回並州後我親辦酒宴,為爾等勒石慶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