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8. 108(一更) 托孤之臣(1 / 1)

雖已是二月有開春跡象, 但這嘉德殿內爐火生溫所產生的暖氣依然旺盛,直熏得人有些發暈。

也或許,這令人發暈的並不隻是熱氣,還有隨著過盛的熱氣而擴散出的四壁香料氣息。①

但以張讓看來, 劉宏卻顯然對這般環境更為適應。

他枕靠在厚重的毛皮之間, 臉上一派病態懨懨之色, 伸手拿過了一旁的奏疏。

去歲十二月,他正式對外公布關內侯的爵位, 能以五百萬錢的價格買賣。

五百萬錢聽來不少, 半價的三公也就是這個價格, 可這價格倒也不算錯。

關內侯與列侯誠有些差彆, 譬如喬琰享有樂平食邑萬戶, 關內侯卻往往在千戶上下,劉宏向來吝嗇,更是將這一數額定在了八百。

此外,除卻這俸祿食邑之外,他們也不像是喬琰一般可以享有封地內對農戶的支配權限。

然對無法通過立大功的方式獲取爵位的人來說,這便是一條捷徑了!

更彆說劉宏還在那兜售關內侯爵位的敕令中說道, 關內侯同樣享有佩帶金印紫綬的權利, 同時這侯爵之位可以傳世。

可以傳給子孫!這可比動輒因為天時被罷免的三公要劃算太多了。

彆看在這條詔令公布之後屢屢有人上奏表達對他的勸阻, 花錢買關內侯位置的人也並不少。

劉宏對此自然是來者不拒。

他要養鴻都門學的這些天子門生, 要養西園八校的私人軍隊, 要將一筆足以讓自己安心的財富牢牢地攥取在自己的手中。

隻有如此,他才能確保自己帝位的安穩,確保最後登上皇位的正是他想要的繼承人。

以至於他絲毫不管此舉是否在動搖他的皇室尊嚴。

可若是要喬琰說來,劉宏此舉,對她這個已經給自己又加上了一層並州牧保障的樂平侯來說影響不大, 甚至比起朝著百姓征收各種由頭的稅賦,他還不如乾這等兜售關內侯的操作。

起碼這錢不需要百姓來出!

樂平依然在那五年的免除獻費狀態,但她這並州的其他地方便沒這等待遇。

賣關內侯,頂多就是讓洛陽城裡那些家有餘財且不在乎被人說是買侯爵位的,都靠著鈔能力拿上個紫金腰帶,出門社交你管我叫張侯,我管你叫李侯——

這跟喬琰有什麼關係!

劉宏自己都不覺得這場面滑稽就行了。

這位天子的確隻看到了到手的錢財,他將奏折翻閱過去,沒見其中新增什麼激進的反對言論,這才拿起了喬琰送來的州牧奏報。

看到第一行他就擰起了眉頭。

【光和四年檀石槐殞命,其子和連貪淫無識,鈔略北地中喪命,和連之子騫曼年少,以魁頭為鮮卑單於。臣於樂平數年早知此況,意圖以扶持騫曼之法對抗魁頭,促使其內亂自鬥,還我並州安定。】

【然魁頭三兄弟各有英豪之能,魁頭既為單於,二弟扶羅韓領兵萬人號為大人,三弟步度根亦領萬人,虎視雁門,若不能先行擊潰此壯勢,一旦三人勢力相連,便有十萬人之眾,屆時並州難保,三輔受難。】

魁頭、扶羅韓、步度根,這便是如今的鮮卑單於和他兩位同樣出色的兄弟,尤其是後兩人。

當然在提及他們各自擁兵數萬,合並在一起便達到了十萬人之眾,戲誌才顯然是在喬琰提醒的“如實”二字下,稍稍做了點誇張處理的。

在魁頭還在單於位置上的時候,扶羅韓的待遇無論如何也不敢超過他的兄長,那個大人的稱呼更也隻是一個虛指而已,至於這麾下的數萬人,充其量也就是在萬人上下。

可這年頭稍微擴大一點說法,將他們所統治範圍內並不屬於可征戰之人的也給算在隊伍裡,又不隻是喬琰一個人的操作。

而那萬人翻個三倍變成十萬人,也就是個基本操作罷了。

劉宏此前從喬琰這裡聽到的都是真話,又如何會想到她在此時來了一手文字遊戲。

他隻從這消息之中看到了其中的軍情緊急。

一旦並州為連接成勢的鮮卑所攻破,同在並州境內的匈奴也必生反心,這二者獨立存在或許還會隻停駐於太行山以北,但二者合一,其中的野心家難免想要試試能否摸到三輔這更為富庶之處劫掠一番。

這奏報中所言的【三輔受難】並非不可能。

漁陽張舉的叛亂迄今為止都還未曾平定,與其合謀的胡人部族正是烏桓,這無疑是讓劉宏對這些北地胡人有了一些錯誤認知。

這麼看來,喬琰先前的北擊匈奴的確是必行之事。

以鮮卑如今的兵卒氣勢,若非大漢先有越過陰山,斬殺休屠各胡的戰績,他們三兄弟聯起手來,必定毫無猶豫地如往年冬天一般襲掠並州,獲取越冬的物資。②

隻是因為他趕巧在冬日劫掠之前將喬琰敕封為並州牧,令這三兄弟暫時遲疑了動手,幽州冀州又已無太多油水可撈,這才令他們望而卻步。

劉宏心中憋悶,不由咳嗽了一番,這才往下看了下去。

好在隨後於信中所寫的內容又讓他舒展開了眉頭。

喬琰說要進擊鮮卑,並不是一頭熱地做出了這等決斷。

在先前對鮮卑勢力的誇大之外,備戰鮮卑的各項行動,卻是被如實記載下來的。

比如說她提到,在到任之後的十二月裡,她征辟到位的假佐,與簿曹從事一道,連帶著陛下準允從太尉府中帶走的那幾位府掾,完成了對各個郡縣的府庫登記和查驗工作。

具體的數據都隨著此番奏表一並送來,給予陛下過目。

這橫看豎看都是個實誠人的操作。

劉宏將數據翻閱了一番,臉上浮現出了幾分笑容。

因先前的崔烈也是個實在人,曾經給他彙報過類似的數據,他自然看得出喬琰有無在此事上弄虛作假。

由此看來,他的並州牧並未辜負他的倚重。

劉宏懷著這樣的想法,又看到喬琰在隨後說道,這部分府庫兵器糧食,一部分必須作為隨時支援上繳京中的存貨,一部分被她用來作為雇傭勞工於枯水期翻修河道的薪酬,一部分用於西北邊境上的戍邊支出,尤其是度遼將軍營地內的兵員供給,一部分需用來防備天時有變賑災之用,最後的一部分,才是此番軍隊行軍的支出。

在這最為直觀的數據面前,喬琰得出了結論,這場對鮮卑的作戰,我方在確保邊境安定,物資充足的情況下,還能派出將近萬人的隊伍,糧食是足夠的。

至於這萬人從何而來——

有一部分是先前投效過來的黑山賊白波賊。

有一部分是度遼將軍營的從旁協助,以韓馥麾下的麴義作為主將。

有一部分是邊防守軍中的合理抽調。

剩下的才是新招募來的兵卒。這些兵卒又已經在冬日,於先並州刺史留下的武猛從事和她新委任的雁門郡從事、以及雁門太守麾下的兵曹掾手下訓練,以並州的整體作戰素質,這些人到了開春,必然能成為一支相當可觀的戰力。

此外,先前她禁足於樂平期間,在汜勝之書的輔助下閒來研究農桑,發覺以動物骨骼經由處理後加入田地之中能增進土地肥力,此番征兵之中她也對外表明,襲擊鮮卑所獲牛羊馬匹,州府不留,耕牛用於農事,羊用於肥料,馬用於穩固邊防。

正因為這說法,士卒人人有作戰之心,必能揚我大漢聲威。

喬琰出於某種惡趣味,在以上由戲誌才寫完的文書最後,又寫了一句。

【願陛下托臣以討賊固邊之效,不效,則治臣之罪……】③

劉宏又不知道後來試圖光複大漢的蜀漢丞相,在北伐之前寫下了這麼一份出師表,他看完喬琰的奏報後,也就隻剩下了一個想法。

這一戰的確可打!

往年,準確的說,是在檀石槐去世之前的每一年十二月,都能聽到鮮卑或是進犯並州,或是襲擊酒泉,或是出擊遼東的消息,那麼又何妨在對方冬日的一無所獲後,在春日給對方沉重一擊!

他曾在西郊大營親眼見過喬琰這副領兵藝壓群雄的狀態,更知曉她先前出塞的戰績。

那並州刺史麾下的武猛從事自從上任以來,確實將雁門一帶的邊防守衛得嚴嚴實實,若非對方並無什麼出身,也沒有正面勝利的戰績,是合該再往上升一升的。

如今這二者聯手,即便那鮮卑擁兵十萬,可考慮到其分散各處,又必然被我方的主動出擊打上一個措手不及,那麼也未必不能建立衛霍之功!

劉宏情知自己的病情越發沉重,越是因為如此,他也便越是對自己所擁有的利刃抱有更高的期待。

就像由蹇碩所率領的那西園八校……

經過一個冬天,喬琰那邊的備戰工作已稱得上是有條不紊地開展,這頭西園八校的募兵也到了尾聲。

對這支直屬於他本人的隊伍,劉宏抱病做出了一番審閱。

雖然這些人出自十三州各處,其中也多有為了達成募兵效果而硬湊人數的,比起北軍五校這等精挑細選,門類整齊的精兵自然是混亂了不少,可這畢竟是他觸手可及的助力。

蹇碩更深知劉宏想要看到的是什麼,乾脆將曹操從譙郡招募來的許褚以及許氏宗族一並前來的三百人都放在了最前頭。

這隊伍看起來是有些鄉野之氣,卻也未嘗沒有一番豪烈之風。

西園八校如此,能勝過八校校尉的喬琰更應當不會辜負她的期待才對。

他不再猶豫,在那奏疏的最後寫下了“準戰”的批複。

這朱批二字落定,他忽然覺得自己也稍多了幾分氣力。

或許等到開春他的病情就會好轉不少,屆時再讓太醫院會診一番,或許還能再多活上五年,而不是如某個最有膽子的混賬一般,說什麼他若再不保重身體,隻怕活不過兩年。

若是有五年的時間……

“陛下,皇子協來向您問安。”

劉宏聞言收回了思緒,將批複了喬琰的奏疏交給了一旁的小黃門,令其將消息送出去,由專人快馬疾馳送往並州,這才讓人將劉協給帶了進來。

在這殿中的人都看得出來,隨著董侯的到來,劉宏的面上明顯透露出了幾分不加掩飾的喜色。

這位陛下偏愛劉協,絕非隻是因為劉協剛出生不久就失去了母親,乃是個擺在明面上的弱者,更不是因為他比之劉辯年幼。

在劉協走進嘉德殿的時候,這今年也不過才九歲的小皇子身上已經表現出了一番沉靜大氣的做派,正因為這種氣度,劉宏越看越覺得劉協與自己相似,遠比瞧著懦弱許多的劉辯討喜。

劉宏反正是不會覺得,他因為早年間多位皇子夭折,同意將劉辯先養在道人史子眇的家中,造成了這種氣質上的偏差。

他對著劉協招了招手,示意他坐到自己的身邊來。

在這樣近的距離下,劉協不難分辨出這空氣中還殘存著的藥味,但早慧如他,並不會在此時說這些來讓劉宏不快,說的隻是自己今日已先向董太後請安,太後身體康健,乃是父皇對其贍養有加的緣故,隨後便說起自己今日讀了哪些書,而後他又說道:

“孩兒跟隨王師父修習劍術,隻恨而今年紀尚小,難有虎賁之力,為父皇分憂。”

他所說的王師父正是當代的劍術名家王越。

因那王越有為官之心,劉宏乾脆讓他做了兩位皇子的劍術啟蒙師父,但顯然比起劉辯,劉協對此道要更感興趣些。④

劉宏作為權術平衡的忠實愛好者,自然知曉一個道理,身為帝王,若沒有足夠的膽魄,絕無可能在各方勢力周旋之間保有基業。如今二子都過於年少,可起碼劉協的這種膽氣讓他更望之心喜些。

也或許,還因為他自己沉屙日篤,便更想看到兒子表現出康泰健朗的樣子。

他開口回道:“既是習劍便該循序漸進,何能在一日之內畢他人一年之功,那河南史阿跟從王將軍學劍,縱天賦卓絕,也非三五日內劍術可成,隻得其法而已。”

“父皇所說甚是。”

“你且去吧,而今不需你為我分憂,父皇自有自己的大將軍和股肱之臣。”劉宏拍了拍劉協的肩膀,示意他退下去。

年幼的劉協雖然覺得父皇在提及那大將軍三字的時候,語氣稍有幾分古怪,卻也沒聽出這話中的其他意思來,遵從父親的旨意退了下去。

他又哪裡知道,前幾日被劉宏派去平定葛坡亂賊的典軍校尉鮑鴻,忽然被人指控貪墨軍糧。

若是先前選拔西園八校期間沒出現這樣多的波折,以劉宏這等小氣非常的做派,必然直接將鮑鴻給處斬了事,可他如今隻覺處處有人在製約他的手腳,便在獲知消息後先尋人探查了一番,竟一路查到了何苗的手下。

他並未對何苗發作,隻在心中又連帶著給何進記了一筆。

誰讓這愚蠢的手段,顯然隻能是何家兩兄弟一道想出來的!

經此一事他也越發確定,他隻怕不能再放任何進繼續下去,否則一旦讓劉辯繼位,這位驕橫非常的外戚必然成為皇權的威脅。

相比起來,那被他擢拔到驃騎將軍位置上的董重,就要顯得安分許多,也更符合他對於外戚的定位。

可要將劉協捧上這個皇位,除卻他自己得儘量多活幾年之外,因何進與何皇後的勢力已成,他也必須給劉協留下足夠的勢力憑據,或者,在自己過世之前,將所有的障礙都給拔除乾淨。

想到先前喬琰送來的那封奏報,劉宏沉吟許久,緩緩開口道:“張常侍……”

張讓連忙應了聲“是”。

“你以為,除卻蹇碩之外,那喬燁舒可能為朕托孤之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