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 082(一更) 殺胡贖死(1 / 1)

首功製度的弊病, 喬琰自己也未嘗不知,故而在各項細節的完善上,還需得通過隨後作戰中面對的情況來平衡。

舉個極端一些的例子, 就像前兩日她所想的那典韋臨陣殺敵,一場戰爭下來若按照造成的殺傷結算嘉獎, 必定會造成文武俸祿不平衡。

但顯然, 郭嘉此時所說的弊病絕不是這一類,否則他沒有這個前來“找茬”的必要。

甚至於他會說出這樣的話來, 也正是對喬琰看好的表現。

在這種情況下, 他的第一次進言就顯得尤其重要, 誰讓這等同於奠定了他在這個勢力陣營之中的定位。

喬琰回道:“你隨我來。”

這種話就顯然不是在大庭廣眾之下該說的了。

郭嘉隨同她踏入了主帳中, 分彆就座。

喬琰並沒有問及他為何會知道首功製度的實行——這若不是戲誌才告知的也沒有第二種可能。

但在此時, 這一恰到好處的告知絕不能算泄密,而叫推波助瀾,起碼此時郭嘉已經坐在了她的面前。

在她以“願聞其詳”開了這個對話的頭後, 便聽郭嘉問道:“俘虜可代首,是為了保全俘虜性命, 進而擴張樂平人口, 此想法誠然不錯。以樂平安居、逢戰有賞的條件也不難令其倒戈。但敢問喬侯,以何約束或者說是處置俘虜?”

“又或者說, 喬侯要如何確定,他們不會今日倒向你,明日便倒向彆人, 總歸投於喬侯麾下的時候他們乃是士卒之戰功, 得蒙喬侯接納,便一躍而成了自己人。”

除非喬琰能夠始終保持足夠的優越條件。

可這一句話,說來簡單, 做起來卻沒有那麼容易。

就像她此前想到過的曹操招募青州軍的情況。

在他遭逢宛城之敗後,這些青州軍在軍紀上的鬆散,甚至是反過來行作惡掠奪之事,反而會成為捅向自己的一把刀子。

也正如郭嘉所說,若是不對其做出限製或者說是前期的懲處,今日將其俘獲,明日他便可扛起武器上陣,斬殺敵人首級,領取到屬於自己戰功的三十石米糧。

看似人口擴張有若滾雪球一般,實際上呢?

喬琰指尖扣著桌案,若有所思之間就聽郭嘉繼續說道:“並非人人都同黑山賊一般,在喬侯麾下已然三年。三年之中的同甘共苦,齊享豐收,德行教化種種,都讓他們已經脫離了黑山賊的身份,而以樂平人自居。”

“甚至以嘉所聽到的那樣,他們也並非一開始就享有如今的待遇,而是先以囚徒身份從事勞作,漸有工錢,而後有樂平戶籍,現在又有了這首功製度的推行。”

這是一個循序漸進的過程。

但這種循序漸進的前提是,能有這樣一個緩步發展的環境。

漢室權柄尚能支撐,並州也還並未因為那些外族陷入動亂的情況下,是可以這麼做的,但往後呢?

一種相當不動腦子的做法,就是讓這些人也走一遍黑山賊經曆過的過程,先讓他們以最為低級的種田兵卒做起,經過一個歸化教導的過程,可大多數的情況下,隻有四個字能形容——

時不我待。

在戰場上有過實戰交鋒的兵卒,往往要比普通人有更清晰的戰場認知,也要更具備殺傷力。

那麼在極端缺乏戰力的情況下,就絕沒有這個條件去搞出什麼三年培養計劃之類的東西,而頂多是將其分編打散,就直接開赴下一處戰場。

至於說什麼將士卒分出個三六九等來,降卒為最低等,逐級進行升遷,這或許是一時之間的可行之法,卻還存在著種種不小的隱患。

軍隊內部的鄙視鏈,尤其是原本的兵卒和降卒之間的鄙視鏈不能形成!

一旦開了這個先河,很容易隨著出現的欺壓行徑,造成軍中裂痕。

這種裂痕往小了說隻是在配合之中的小問題而已,往大了說卻是敵方撬動我方內部矛盾的開端。

故而喬琰在此時冷靜而決絕地回道:“首功製度不能隻推行於一部分人。”

在以上弊病面前,這是一條必須嚴格執行絕不能讓步的底線。

“不錯,這是必然。”郭嘉回道,“但以此番為例,喬侯對白波賊勢在必得,才有了那先前未儘全功的三戰,可若是喬侯得白波賊為俘,進而為兵,直接將其收入門牆,那麼——”

“那麼以一種不在乎於將人往壞處想的方式來評判,隻怕往後賊寇將再不怵與喬侯敵對,因為一旦不敵,隻需投誠便是!不僅能免於梟首,還能享有樂平兵卒斬首為功,一首三十石的絕佳待遇。”

“我並非在此危言聳聽。”

他這話說的同樣沒錯。

漢末諸多軍閥何以殺俘屠城之舉屢見不鮮,一方面自然是糧食短缺,養不起那麼多人,另一方面卻未嘗不是在震懾。

站在他們的敵對一方,可能能夠得到招安的待遇,也有可能會直接作為被他們斬殺用於警告敵人的標誌。

但就像喬琰覺得首功製度及其補充條例的實行,必須是堅守的底線一樣,那屠城滅族之事……

即便她自意識到穿越到了這樣一個年代,也自爭取這樂平侯的位置開始,就比那未來諸侯的任何一方都要先確認,自己要先掌握到足夠的主動權,也未嘗不能有逐鹿天下的野心,她也始終覺得,絕不屠城和將俘虜坑殺殆儘。

這正是另外一條底線。

她垂眸思忖了片刻後問道:“那麼以奉孝看來,要以何種方式來製約這些俘虜?”

她說的是製約而不是處置,不難讓郭嘉聽出她在這話中所表露的傾向。

但這顯然並非是什麼仁善之心驅動下的遲疑舉動,否則郭嘉不會在她寫給戲誌才的信中,也看到了她對趙雲此番行動的安排,也不會有起初救下他和麋竺時候的河穀一戰中,喬琰手段乾脆的斬儘殺絕。

殺人為震懾,在喬琰這裡顯然不是一件不可為之事。

而局勢如此,時情有變。

現在她隻是想要多一點的人口而已,又有什麼問題呢?

郭嘉在前來平周的一路上打著散心賞景醒酒的名頭,實則騎在馬背之上,將此番所要說的話,都以打腹稿的形式想了個清楚。

此時聽喬琰隻是要聽取進一步的建議而非是對他的想法提出否決,郭嘉已先鬆了一口氣。

他望著上首的喬琰,越發鎮定地說了下去,“門檻。”

以門檻來製約俘虜。

“投誠之人一旦被君侯招降,所享有的戰功賞賜製度如若必須是首功製,那麼喬侯就同時給出一個適當的招納門檻,而不是一味地將俘虜而來的士卒作為自己的部從。”

郭嘉在被人領入這平周大營之時,正見到了因先前的山中分兵作戰而繳獲來的俘虜。

見這些人得到的看守禁錮力道並不大,郭嘉也不難猜出,其中的一部分看起來尚可算勇武的,很有可能已經被喬琰選編入了自己的隊伍中。

這正是用來讓這些人安心,說明她並沒有打算將這些人按照對付尋常賊寇的方式處死。

不過要郭嘉看來,因不能給其餘賊寇以“不如試一試,輸了反正還能投降”的僥幸心理,她這種做法還算不上完全妥當。

起碼,還需要再做出一個補充。

他便繼續說道:“這或許也可以換個說法,不將其稱之為門檻,而是既有首功之賞,就該有贖死之罰並行,不過大漢的贖死規則乃是以金銀布匹劃定的,喬侯卻該當換一種方式。”

“說來聽聽。”贖死二字一出,喬琰來了興趣。

郭嘉語氣忽然沉重了幾分,說道:“三日前,雲中固陽縣為人所攻破,城皆被屠,城中財貨被劫持而空,在我自樂平出發之前,仲德先生剛收到了這條信報,大約是因喬侯專心於先除白波賊,並州刺史部先將消息送到了樂平。他也委托我將這條消息帶給喬侯。”

“固陽之變無有活口,但到底是誰人做出了此事,以喬侯的聰穎絕不會猜不到。”

驟然聞聽這麼個消息,喬琰心頭一驚,又壓下了眉眼間的驚動之色,隻是下意識地攥緊了拳頭。

固陽……

位居樂平的三年間她幾乎已經將並州地圖日日觀摩,說是倒背如流也不為過。

固陽在何處她絕不會記錯。

東漢末年的並州,在邊境的區域劃分是很奇怪的。

西河郡的最北界,距離大漢之外的疆土其實並沒有多遠,中間卻疊了五原郡和雲中郡兩郡的部分,固陽正在這一條線上。

換句話說,固陽夾在歸化的南匈奴和域外的北匈奴之間。

但北匈奴在如今已漸成西遷之態,處在固陽以北的,乃是匈奴中的一支部落,也即休屠各。

戍守邊境的雁門太守郭縕和武猛從事張遼所在的位置,在雲中定襄以及雁門北境的這一片區域,為的是防止鮮卑在重新定下了首領後,魁頭和步度根會為了彰顯鮮卑權威而內寇邊關。

在這種情形下,便給了休屠各胡以可乘之機。

在喬琰語氣沉重地念出這四個字後,從郭嘉這裡得到了一個肯定的答複。

郭嘉回道:“正是休屠各胡,但因固陽城中縣民死難,對方天黑而來,天明而去,更沒有留下什麼證據。而偏偏如今的並州邊關守軍,還沒有這個本事分出一支足夠分量的人手,追擊那些蹤跡而去,本著以血還血的法子將此仇報回去!”

“若我是喬侯,一旦將白波賊拿下,不若將他們驅策北上,以白波賊為先,以黑山軍為後,能殺人者入列,從首功製度評判,被殺者即死,也算是對他們從賊的懲戒。”

“今日如此,明日亦可如此。喬侯居於並州邊關,豈不是正有一個最合適的贖死之所!”

他這話無疑很難不讓喬琰想到一些人,正是此前的黃巾之亂中,在她與張角的那場辯論後僥幸得以活命的人。

這些人中一部分被發往度遼將軍所屬的營地,一些人被發往幽州,這也未嘗不是一種贖死。

喬琰本還打算去看看那梁仲寧現如今是個何種情況,隻是先有樂平諸事不易的發展,又有七月蝗災驚變,在她結束了禁足後又先選擇拿這白波賊開刀,便自然暫時忘記了此事。

但此時不是顧及這些人的時候,她收回了思緒,集中到了郭嘉提出的這個建議上。

殺人者入列,被殺者即死。

這誠然正是一條將人做出篩選的門檻。

有這樣一道篩選,無疑也讓人對於得以加入她麾下的結果更多了一份重視。

不過……

“若是這前陣驅策的白波賊轉頭與羌胡聯手又該如何?或者也不限於此番,若是往後也行此道,卻助長了邊塞胡人聲勢又該當如何?”

白波和匈奴聯手為禍,這也正是在曆史上發生過的事情,甚至就在不遠的將來。

但郭嘉卻仿佛有些不解地朝著喬琰看來,說道:“喬侯啊,這恰恰是最不必擔心的事情。你隻要永遠都比邊境之外的匈奴鮮卑人更強不就行了嗎?”

喬琰心中一震。

她陡然意識到,這好像並不隻是因為郭嘉年少故而敢想,才會提出的說法。

在“犯我強漢者雖遠必誅”的屢次出擊匈奴現實面前,若不是在中平五年,匈奴嘗試性地做出了反抗征兵,擊殺並州刺史的舉動,他們甚至可能不知道,漢室居然不能對此做出什麼有利的反擊,以至於他們將並州整個北境變成讓異族縱馬馳騁的樂土。

又若不是因為白波賊與他們和談聯手,他們甚至可能不知道,原來這大漢疆域內的子民在此等情形下還能跟他們是自己人。

現在更還沒有那五胡亂華之事,讓中原徹底陷入禮崩樂壞的境地。

所以郭嘉可以堂而皇之地說出,隻要永遠比邊境之外的胡人更強這樣的話。

落到她喬琰手中的俘虜,也可以去面對這樣的選擇——

繼續跟她為敵,或者選擇一條稍稍簡單一些的路去走,參與邊境之戰,以殺胡戰功換取被納入樂平首功製度體係下的機會。

這其中是有難易比較的。

匈奴記吃不記打的情況,原本在戲誌才看來,這會是一筆定期的賞功軍糧支出,卻因為郭嘉的這個建議,極有可能成為一條兵員補足產業鏈的關鍵一環。

若非郭嘉以當今時代之人的想法指明這一點,喬琰幾乎要走入誤區了。

他這番諫言著實至關重要!